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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他的新的律師事務所設在大都會大廈的八樓,這是本市價格最貴的寫字樓之一。沖南的一面落地玻璃窗外是難得的一片綠地和一道氣勢磅礴的水牆,綠草茵茵,水流不息,雖然都是人造景觀,但還是相當的有氣勢,同樣令人心曠神怡。新公司的業務業績不錯,經他細緻挑選的七八個專業律師在業務上都挺拔尖,可以說這種久違的生活是他嚮往已久的。

  那是一個尋常的下午,他的一個老同學到學院來看他,指點迷津地對他說,關於你律師牌照的事,不如求一下中院的沈院長,他在這類事情上說話總是方便一些,關係也直接一點。徐彤自然聽得出老同學的話外之音,但普天下也沒有不要錢的午餐。他被晾了這麼長時間,不可能突然有人發善心,像老員外搭救落難公子一樣地來搭救他。

  老同學當然看得出來他心中的疑慮,便主動跟他交了底牌,老同學說,當年翁遠行的案子是你經手的,現在此案翻了過來,又被媒體炒得甚囂塵上,但就看這些現炒現賣的東西,便知道徐彤你出言謹慎,懂得不該說的就不亂說的道理。而且你也完全有能力讓某些人安靜下來。

  徐彤考慮了一個晚上,他想,這也許是他改變現狀的最後一個機會了。

  終於,他嘗到了苦盡甘來的滋味。他在高尚小區買的房子,當然還是分期付款,但他已經有底氣挑選自己滿意的戶型。他挑了臨江的一套房子,也就是說,在家中的任何一間屋子裡只要推開窗戶,便可見到蜿蜒而來的滔滔江水,如詩如畫。尤其到了夜晚,不僅長長的江畔燈火通明,就連游江的渡輪也是霓虹耀眼,在江中獨領風騷。許多時候,徐彤只有睡著了才覺得尚在人間,如果他醒著反而深感如在夢中,並且完全置身在童話世界裡。

  她的女兒也順利地去了英國留學。

  然而,平衡又一次被打破了,先是屠蘭亭自殺身亡,這是徐彤始料不及的。他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決絕,儘管很多人都知道屠蘭亭這個人心胸狹窄,對於這樣揭短的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至多也就是一個誹謗罪吧,就足夠教訓呼延鵬了。想不到屠蘭亭會走得這麼遠。這讓徐彤的心中充滿悔意。

  屠蘭亭畢竟是幫助過他的人,儘管的確拿走過他的學術觀點,但仍然是有恩於他的。所以說,屠蘭亭火化的那一天,徐彤根本沒有到殯儀館去,只是獨自一人在江邊徘徊到半夜,心情當然是非常沉重的,但比心情更沉重的是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偽善。

  現在,由於屠蘭亭事件的脫軌,呼延鵬又進了看守所。本來,他並不想做得那麼絕,但是利益二字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已經完全主宰了他。

  徐彤的失眠症是在去了法學院以後落下的,他本以為逃離了法學院開始了新生活以後,他的失眠症會不治而愈,但事實是症狀加重了,他現在不吃藥簡直就無法入睡。

  有時候徐彤也會安慰自己,他覺得呼延鵬也太不聽勸了,真是的,他以為他是誰?!

  徐彤回到他自己的辦公台前,但他心裡亂糟糟的,根本沒辦法集中思路進入工作狀態。他不知道這是一場噩夢的結束還是剛剛開始。

  南方的天氣會無緣無故地返潮,返潮的天氣就像女人翻臉一樣,原本是一顰一笑總關情,陡然間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鬧得面目全非。遇到這樣的天氣哪兒都是潮呼呼的,空氣不僅能攥出水來,還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讓人的心裡長草一般地發毛。

  呼延鵬從來沒有覺著夜晚會這麼長,長得讓他心裡沒底,長得讓他感到這個世界其實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虛無得很,只有時間是一個格外具體的,同時也淩駕於萬物之上的神靈。它可以變得那麼長,那麼讓人沒有指望,而且也足可以摧毀一個人的世界觀。以往他加夜班、寫稿子,不知不覺天邊就翻起了魚肚白。但是現在他站在看守所七號監倉的廁所裡,在微弱的燈光下靠牆站著。

  一個蹲式的茅坑是他白天反復沖洗過的,但是那麼多大老爺們要上廁所,加上反潮的天氣,氣味可以想像。

  夜已經很深了,他的胸部還在隱隱作痛,斷了的兩根肋骨並沒有好利索,但他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休息。七號監倉不到20平方米,住著25個犯人,也就是說平均一個人還不到一平方米,所以睡覺一定是輪流的,監頭是個搶劫犯,他不參加輪流,剩下的人無一例外地排隊,每人三個小時換班睡,舊人可以站在監倉裡,新人只有站到廁所去。

  呼延鵬忍不住對監頭說,不是說看守所的環境已經大為改觀了嗎?其實他自己也做過這方面的報道。監頭說報紙上說的話你也信?修兩間供人參觀照相的看守所,你以為你就能住得進去?

  呼延鵬剛進來的時候,無數雙惡狠狠的眼睛都盯著他,他想這回他死定了,肯定全部的肋骨被人打斷,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全性命。這裡是另外一個世界,是一個他完全不瞭解不知曉的世界,而且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落到這樣一個境地。在對峙了將近一分鐘以後,監頭問他犯了什麼事?他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監頭說看你是個書生的份上,打就不要打了,但是規矩還是要講的,那就是負責裡裡外外的衛生,幹最苦最累的活兒。

  站著的夜晚是綿綿無期的,廁所的夜晚是臭氣熏天的,但更重要的是呼延鵬內心的夜晚可以說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是從雲端落入穀底的,這之中什麼先兆也沒有。他進看守所的那個下午,天氣因為下不出雨來很有幾分悶熱,悶熱是壞心情的源頭。他被帶到一間四面見光的鐵籠子裡,全身脫光,前後檢查,直到自己扒開肛門讓管教看裡面有沒有藏東西。最後管教一剪刀把褲子扣剪掉,抽出皮帶,他便可以提著褲子去監倉了。並不是有人為難他,他前面的嫌疑犯是這樣,他後面的嫌疑犯也是這樣,這是規矩。遇到發案現場被捕的嫌疑犯,有人身上太髒,鐵籠子邊上有一條橡膠管子,管教會像沖洗一件物品那樣把嫌疑犯沖洗乾淨。

  呼延鵬第一次領略到完全沒有自尊是怎麼一回事。對於一個沒有露陰癖的正常人來說,光天化日之下脫得精光而且前後左右地轉一圈,是一件讓人終身難忘的事。而且管教的臉上無比冷漠,跟監倉中其他犯人的臉是一模一樣的。

  第一天晚上,呼延鵬一夜沒睡。他睡不著是一回事,監倉裡不夠睡又是一回事,而他沒有睡的原因是必須完成每個人分配到手上的手工作業,做一種紙的康乃馨,完不成的人第二天會受到處罰戴手銬。呼延鵬由於不熟練,自然做得很慢,別人做完之後根本不理他,該睡覺就睡覺,問都不問一句。那他就一直做一直做,做到手和腦子都變得完全機械起來。

  除此之外,他還要負責打掃衛生,掃廁所刷碗等等。

  當然他也不是沒睡過覺,輪到他睡覺時他只覺得剛一閉上眼睛就被人推醒了,說是三個小時已經到了。

  有時候,在漫長的深夜裡,呼延鵬會把他自己的遭遇前前後後地想上好幾遍,直覺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都跟翁遠行一案有關係,儘管誰在幕後操縱著這件事他不知道,可能是沈孤鴻,也可能是其他人。所謂拔起蘿蔔帶出泥,他不知道他的好奇心會惹來這麼大的麻煩,但是他知道有人在警告他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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