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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這天晚上,世博回到家中跟芷言一起喝酒慶祝,他們開了一瓶1574年的法國葡萄酒,一直聊到深夜,談到父母、童年、家事,也談到了叢碧和宛丹。世博承認,有許多事情的處理和情感的流露屬￿大可不必,比起今天的成功,那些必須超越的東西顯得微不足道,對於男人來說,成功的魅力絕不是財色可以比擬的。

  後來,他們興起,都喝了好多酒,也都有了醉意。

  春天不知不覺地來臨。

  一連好多天,細雨總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天空中亂雲飛渡,時散時聚,卻是總難放晴,人也跟植物一樣生活在水汽裡。儘管芷言並非傷春悲秋之人,但她也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難於言表的情愫,像春天的陰霾和潮濕,深鎖心頭,久久不去。

  又過了幾天,芷言突然十分地想念父母,於是她獨自一人去了祖屋。

  家裡的陳設依然如故,而且由於每週鐘點工都來打掃,所以也一直保持著乾淨、整潔。芷言一個人在家裡坐了很久,不僅過去的生活細節卷土而來,就連她所熟悉的那種氣息,也回到了她的身邊。

  芷言靜靜地在屋裡坐了好一會兒,童年的生活不期而至,芷言便在其中盡情地回憶和漫遊。後來,她去了菜市場,買了一些菜,還買了一束淡黃色的小菊花。回到家中,她把菊花插進空置的花瓶裡,擺放在父母的合照前面。又為父母親做了一頓飯,她把三菜一湯整齊地放在餐桌上,盛好了兩碗飯。然後她遠遠地坐在一邊看著,她看見父親母親很滿足地在吃著家常便飯,還不停地討論著什麼事,其間,母親還給父親夾了青菜,母親總是督促父親吃青菜。

  晚上,芷言睡在了父母的床上,體會著那種久違的愛,她感覺到自己在一點一點地縮小,最終縮回了母體,她安睡在母親的子宮裡,漸漸地,她返回宇宙,變成一粒微塵飄浮著,自由自在。

  芷言恣意遊蕩著,只覺得體輕如燕,像一片羽毛一樣隨風而去。她想,所謂人生,不過就是在千萬種選擇裡挑出一條道來走吧?那麼她可以是梳著小辮子,穿著背帶裙,靜靜地聽著老師講課的好孩子,後來她像許多女孩子一樣,唱歌、跳舞、彈琴、作畫,最終成為一個文藝青年,也有可能,她更喜歡枯燥的數理化,然後一生都在試驗室裡,擺弄著各種儀器,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即便滿頭白髮仍然美麗如初。但總之,哪怕是自己最期待的角色,也都是要放棄自由自在的吧?

  所以她對自己的選擇,才能那麼安心。她既不是文藝青年,也不是女科學家,她只是她自己而已。

  當鐘點工發現芷言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她是割腕之後血盡人枯的。

  餐桌上有一條清蒸鯇魚,一碟青菜和一碟炒雞蛋,紫菜湯上還飄著蔥花,飯盛的好好的,但是沒有動過。

  警方立即成立了專案組展開偵察,經現場勘探,住宅的門窗完好,大門及房門均反鎖,鑰匙齊全,屋內的物品擺放整齊,沒有發現任何打鬥的痕跡,室內物品也沒有發現丟失。那一桌飯菜上也並沒有其他人的指紋。

  警方最終確定這是一起自殺案件。

  芷言的事一經媒體曝出,許多心理學專家都紛紛發表自己的觀點,認為她是典型的「微笑型抑鬱症」患者。他們說,我們生活在陽光下,但是莊芷言很可能生活在我們所不知道的陰影中。也許有人說,莊芷言是平和的,自信樂觀的,美麗而富有品位的,她根本不可能走上這條路。但這都無法排除她是一名「微笑型的抑鬱症」患者,那就是她把美好和微笑展示給了別人,而她自己始終生活在一種壓抑之中。

  更有專家指出,微笑,很有可能是一種「內傷」,包括逞強也要笑到最後,高危人群都是學歷較高的成功人士。微笑抑鬱並不是慢性疲勞,儘管它也是一點一滴增加積累的,最為可怕的是,它很難被人認知,人類要認識自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專欄作家說,女人都是執拗的,無論她們選擇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方式。永遠不要勸女人,勸女人就像勸皇帝,從夏商的關龍逢、比干,到鄒忌、魏征,乃至明朝的海瑞、楊繼盛……有魏征一樣好下場的鳳毛麟角,而女人的固執決不在皇帝之下,勸諫至少還算拼得君前死,留下身後名,勸女人的下場就是她不僅恨你,恨死你,而且還會以加倍的熱情把你勸誡的錯誤進行到底。

  小資在博客裡說,知道她有問題,也知道她生活的狀態不對,更知道生命的可貴不能輕言放棄,可還是喜歡她,真心地喜歡她。我們生活在別處,她卻完成了自己。

  街頭巷尾的議論是,她還缺什麼呢?她具備了所有女人的長處,也絕不可能為感情上的事發愁,那她到底怎麼了?!

  在心理學專家對民眾大聲疾呼,要關心自己的心理衛生時,有記者採訪了潘思介教授,記者的提問是,你作為莊芷言的導師,如何評價你的這位特殊的學生?對於這個問題,潘教授並沒有做出正面回答,他只是說,精神分析療法只是個案談話療法,但這一學說必須是一個人完成的巨大工程。人類到底是理性的動物,還是由本能和潛意識機制來激發行為,永遠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課題。

  他又說,不過,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是有界限的,哪怕是骨肉至親,哪怕是心心相印,也還是有界限的,但是包辦性的愛發展到深處,這個界限就會消失,以至於出現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但是我還是要說,據我的觀察,莊芷言並沒有生病,她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這就是我的結論,而尤其在當下這個社會,人們做出令人不解的激烈舉動或者偏執的行為時,患了抑鬱症絕對不是唯一的正解。

  宛丹也是在報紙上得知芷言是怎樣了斷塵緣的,說句老實話,震驚之餘,她也並不知道芷言是否生了重病,是否就真的是一名抑鬱症的患者,但她清楚清醒的生病和清醒的墮落一樣讓人心痛。

  她不知道她還能做些什麼,或許應該去看一看世博,至少她還能默默地陪他坐一會兒。於是,她找出了家裡的鑰匙,本來她以為這鑰匙她再也用不上了,就算是要接送莊淘,她也只要在樓下等就好了。所以在辦離婚手續那一天,她拿出鑰匙來還給莊世博,當時世博苦笑道,你留著一片鑰匙,也不等於我們沒斷乾淨啊。

  宛丹打開家門,果然看見世博一個人坐在芷言的房間裡。

  他的神情木木的,目光有些呆滯,早已不是以往富於神采的他。見到宛丹,他只是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搖了搖,那意思是別說什麼,什麼也別說。

  一連數日,世博都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像一隻困阻在沼澤地裡的獅子。宛丹也只有默默地陪伴著他,世博一直坐在芷言的房間裡,宛丹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終於有一天,宛丹像牽著孩子那樣帶著世博來到了她的訓練場地,她給世博套上防護衣,把劍放在他的手裡,劍掉在地上,世博神色茫然,但是宛丹再一次地迫使他握住劍柄。

  那一瞬間,世博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和宛丹拼殺起來,這一次宛丹一點也沒手軟,他們殺得難解難分,大汗淋漓,直到世博再也支持不住地跌靠在牆上,泥一般地滑坐在地上。良久,宛丹丟下手中的劍,拔起世博的頭盔,見他滿臉是淚,她知道他終於哭出來了,隨即也癱坐在地上。

  世博仍舊沒有說話,如煙的往事開始滾滾而來,直到芷言的斷然離去,他才意識到他是那麼地需要她,而他也從未有離開過她,伴隨著一路行來的風雨,她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無法割捨。好多次好多次,他都想問她一句,你的耳朵還痛嗎?可他就是說不出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而現在,再想說什麼,業已是無人傾聽了。

  處理完芷言的後事,世博又外出去療傷了,這一次他走得更遠,他去了國外出差。

  芷言離去之後,淨墨意外地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裡面只有兩句話,第一句是,我不後悔。第二句是,我至死都不後悔。

  回想起來,想必是淨墨窺視到了一個女人鎖春的秘密,而他卻沒有半點欣賞,只有厭惡,便如同一根刺一樣,深深紮在了芷言的心頭。芷言是否動過凡心,不得而知,但總之結果是又一個優秀的女人漸行漸遠,淨墨在傷感之餘,不覺有些悵然。

  他並不認識查宛丹,也不知道曾經有過三個美麗的女人是在不知不覺中俯下身去,成就了一個男人的輝煌,然而,對於她們心底的扭曲和幽怨,那個男人卻沒有絲毫的察覺。

  淨墨把芷言的信和他與叢碧的一張工作照放在一起,等待著它們漸漸泛黃,變成追憶。他當然知道,叢碧未必愛過他,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也許只是一段迷情,但他是真心地愛過這個簡單而又拜金的女孩,就像叢碧真心地愛過莊世博一樣,但莊世博就未必,否則他幹嗎不在第一時間把心愛的人送到醫院?在這個沒有愛情只有迷情的年代,他早該明白,人變異的力量要比愛情強大得多。

  然而,許多事情根本是沒法阻止的,除非它們相繼發生,否則這個時代不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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