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基本上,丹青已經成了大豪城夜總會的常客,他並不多話,只是陪崩牙昌坐著,難免有人會問:「崩叔,這麼一個標青的男孩是誰?」

  「我仔來的。」

  「騙鬼去吧,看你那個貓樣。」

  「我老婆漂亮,不行嗎?當年她在這裡坐台,有你們什麼事?」

  「那時候哪有什麼坐台小姐?」

  「女招待嘛。」

  「叫老婆抛頭露面還這麼大聲,好心你啦。」

  「我夠願意供著她,不用吃飯,天天燒香,人還不都是要吃要拉,做生做死。」

  丹青一直以為,對於自己從前的已經習慣的生活,根本無法在一朝一夕間放下,而餘祥裡、32巷、大豪城這類地方與他又是格格不人的。但是年輕人也許都喜歡新鮮和新奇的東西,他以前從不覺得悶,但是現在反而感到過去的生活沒有生氣。同時仿佛一夜之間,有些東西就放下了,反而是這裡的一切時時吸引著他。他已經兩個月不回盛世華庭了,居然想都不想,理智告訴他應該回去看看,但本能上一直抵制,而且一拖再拖,直到成為負擔,就變成了自己跟自己賭氣,心安理得地不回去了。

  他和藏蕾來過一次,不僅藏蕾不習慣,這裡的人也對藏蕾直直地看著,摩托仔的眼光在她的胸前、腿上掃來掃去,藏蕾也見過一回崩牙昌,覺得他粗言穢語,跟丹青的父親這個稱謂根本沒辦法對上焦距,不過她沒有說出來,怕傷了丹青。

  又是一個周日,丹青覺得自己的頭髮留得夠長了,就專程去餘祥裡的麗晶理髮館剪。理髮間還不到十平米,放上兩張理髮椅,再砌上水池,簡直小得轉不開身,炯油和燙髮的用具就立在門外,上面還掛滿了衣架,架子上是清一色淺藍毛巾。不過理髮間裡收拾得還算乾淨,丹青一眼就認出了獅頭婆,頭髮燙得像一個誇張的頭套,可是她的面部卻是很一本正經的樣子,跟她的髮型完全是兩回事,表情也是淡淡的。除了她之外,理髮館還有一個染了黃頭髮身板看上去很單薄的洗頭妹。

  「從來沒見過你嘛。」獅頭婆說道,一邊擺弄丹青濕漉漉的頭髮。

  「……算是路過吧。」

  「不對,你這頭髮原來是很講究的店理的。」

  「這也看得出來嗎?」

  「當然,沒用過推子,一層一層剪出來的。」

  「我其實並不講究,你隨便剪吧。」

  獅頭婆開始認真地理髮,突然就沒有了好奇心,有時歪頭看著鏡子裡的丹青,也只是盯著他的頭髮。

  理完了發,丹青便跟摩托仔的形象頗為接近,不過他並不以為意,付了錢之後,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獅頭婆找清了錢,不解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嗎?」

  上午店裡沒什麼客人,丹青遲疑片刻才道:「……可不可以……我想看看伍姑娘的照片……」

  獅頭婆臉色大變:「你怎麼知道伍姑娘?」

  「阿姨,我是缽仔……」

  獅頭婆愣了半天,直直看了丹青一會兒,眼角有些濕:「想不到你都這麼大了……」

  她這個那個語無倫次地問了好些問題,丹青老實地一一作答。獅頭婆住的地方就在理髮店的樓上,過一會兒下來,手裡拿一個舊信封,翻出幾張發黃的照片給丹青看,洗頭妹也把頭湊過來:「看不出你以前這麼瘦,像得了絕症似的。」

  獅頭婆氣道:「口臭,別光看著我腰細,我有胸來的。」

  「那你也沒有這個女人漂亮。」

  「伍姑娘嘛,缽仔,你媽年輕時真是靚爆鏡啊。」

  丹青抬起頭,他沒聽過這個詞。

  「靚爆鏡嘛,漂亮得一照鏡子鏡子就爆炸了。」洗頭妹急忙搶著解釋。

  丹青忍不住笑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親生母親,她的樣子淡如月季,看上去眉清目秀,年輕時臉上有一分抹不去的羞怯。只有一張她和獅頭婆穿戲裝的照片,不知是穆桂英還是王昭君的打扮,她把頭頂長長的翎毛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做了一個順風旗的動作,可以想見她的內心其實也是不安分的。

  獅頭婆打發洗頭妹去洗毛巾,洗頭妹不情願地端起一盆用過的毛巾,慢吞吞地離去。見她到了公用水管那邊,獅頭婆才歎道:「你媽就是命不好,要給她爸爸還賭債,她爸死賭爛賭,後來還是被人砍了,腳筋給砍斷了沒法出來做事……要不你媽也不會嫁給你爸……」

  「我爸又沒有錢。」

  「……你媽陪人睡過覺嘛,也只能嫁給不嫌她的人……」

  「我爸對她好嗎?」

  「好什麼好,整天打整天吵,有一回半夜大著肚子橫穿這個城市回娘家,你爸也不出來追她……你爸這個人,算了,我不說了……」她揮了揮手,表示不提也罷。

  獅頭婆叫丹青挑一張照片,其他的便自顧自地收好,同時不無抱歉地說道:「……我那時也很想到醫院把你抱回來,可是我哪有錢給你看病?……幸好幸好,要不然你會有什麼出息?你看我女兒,心思根本就不在讀書上,12歲就給男同學遞情書,要把一切獻給人家。我說你上面沒發育,下面沒來例假,你都沒有東西,獻給別人什麼?……」

  這段時間,丹青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藏蕾不失時機地說道:「心事已了,這回可以去英國了吧?」

  丹青略一沉吟道:「好像也是這麼回事。」

  這個晚上,他回盛世華庭,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便聽見叮叮咚咚的彈琴聲,他循聲上樓,看見琴房中的鮑雪輕輕地晃動著身體,兩隻手一會兒八字式打開,一會兒又緩緩地合攏,隨之而出的旋律如行雲流水一般。只是的雪的雙眼平視前方,卻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空洞,側隱之心油然而生,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便默立在鮑雪身邊。

  對這個家的感覺是極其微妙的,正如丹青所說的,什麼都不會變,但其實一切都改變了。

  在客廳吃水果的時候,丹青說道:「爸呢?……他好嗎?」

  鮑雪道:「你還不知道嗎?他雙規了。」

  「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藏院長知道,他沒告訴你?」

  「沒有……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怎麼會知道呢……」鮑雪的語氣充滿憂慮和無奈,「他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交待了幾件事,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我打聽到地方,去了,但是他們不讓見。」

  「……媽,,你不用擔心,我相信爸是經得起檢查的。」

  鮑雪沒有馬上說話,喝了一口水道:「丹青,謝謝你今晚來看我。」

  丹青心裡酸酸的:「媽,你這話說得太重了。」

  鮑雪望著手上的茶杯,眼神又一次變得空洞無物,丹青擔心再坐下去會成為鮑雪的負擔,便起身告辭了。

  去英國留學的事再一次被提上日程,只是丹青說他無論如何要等謝懷樸有個結果再走,這一點是很好理解的。利用這一空當兒,丹青不僅不能放棄大學課程,而且還要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串場,分頭看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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