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十五


  「請問你是誰?」沁婷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見到巴男的父親的,她完全想不起來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

  「我是誰並不重要,我們原來也不認識。」

  秘書送進來一杯粒粒香茶,茶香四溢,巴男的父親喝了一口贊道:「好茶。不過,」他說,「用這麼好的茶葉招待客人,成本也太高了吧。」他的精打細算已經到了無法控制自己多嘴的程度。

  沁婷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嚴女士,我兒子和你女兒是同班同學,他們同居了你知不知道?」

  沁婷愣住了,茫然地搖搖頭。

  「你女兒其實是個好女孩,關鍵是我兒子,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惡棍。我敢說他睡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是不會負責任的,對他我是太瞭解了,也不寄什麼希望,你還是叫你女兒趕快離開他。」巴男的父親一邊說話一邊喝茶,也不客套的自己往裡加水,仿佛要把茶葉洗白了才甘心。

  沁婷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痛駡自己兒子的人,一時完全不知該怎樣應對。

  其實巴男的父親還是擔心兒子在外面廝混的,特別是像淚珠兒這樣有心計的女孩,眼看著巴男被她完全駕馭,巴男的父親打心眼裡不願意。如果是那種迷迷糊糊的癡情女孩,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誰叫自己的孩子不爭氣呢?可是淚珠兒太讓人看不透了,連自己都不是對手,何況巴男?他太不願意再為這件事勞心費神了,巴男父親的骨子裡是一個舊派人物,他心目中的兒媳婦應該是一個對男人言聽計從的人,就像巴男的母親一樣。再說他現在也不缺錢,用不著沾人家的光,用兒女聯姻擴展自己的實力。說白了,他就是不情願把一個精靈請進家來當佛供著。

  巴男的父親把粒粒香喝成了白水,就起身告辭了。他走了之後,沁婷才感覺到他的精明,顯然他是不贊成兒子和淚珠兒好的,可是他並不埋怨淚珠兒輕浮,缺乏家教,而只說自己的兒子是個惡棍,這樣彼此都不傷和氣,還把最難踢的球傳給她了。

  不過沁婷的確也很生氣,淚珠兒長這麼大,她是盡可能地去體會因為童年陰影給她造成的心理傷害,可以說一個親生母親能夠做到的她都努力做到了,可是她們之間仍有一堵厚厚的牆。多少年來,她對淚珠兒的期望值已經降到最低,別無所求,只要她一切正常就行了,哪怕是庸庸碌碌,那也比讓她操碎了心強。

  沁婷當即拿起電話,拷了淚珠兒,在她的中文漢顯呼機上留了一行字,約她晚上在清吧見面。自從上次去學校撲空,而淚珠兒又明確表示不希望她隨便到學校去之後,她就給淚珠兒買了一個呼機,便於與她聯繫。

  這個晚上,淚珠兒表現得非常沉默,從一開始就是沁婷一個人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言下之意是,學生以學為主,不應該這麼早涉及男女之事,這樣肯定無心向學,另外退一萬步說,即便是找個男孩子也應該找個好的,一個被自己父親罵成惡棍的人好都有限吧,他願意對你負責任嗎?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託付出去了?

  對於越說越惱怒的沁婷,淚珠兒始終一言不發,最後輕歎一聲道:「如果我是富家女,也許這些就不是問題了。」

  沁婷火道:「難道你不是富家女嗎?難道我還不算富人嗎?」

  「你當然算富人,可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這誰都知道。」

  「可我是把你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的,我會對你的一生負責。」

  「那我就先謝謝你了。」

  沁婷差點沒背過氣去,淚珠兒的從容不迫簡直讓她覺得恐怖,她再也坐不住了,獨自一人黯然離去。

  老實說,淚珠兒的心裡也不好受,雖然她的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內心卻悲哀至極。有時候她真的很可憐沁婷,但有時她又不知她和沁婷之間誰更可憐。她知道沁婷為她做了很多,親生母親恐怕也不過如此吧?可是橫亙在她們中間的空漠地帶卻始終沒有縮短哪怕是一寸的距離,她們就那樣彼此觀望,注視,卻永遠不可能水乳交融。

  因為,她不可能知道她的內心在想什麼,更不能理解一顆散落在天際的微不足道的花粉需要怎樣的棲息地。

  就像她剛才提到巴男,完全是一文不值的口氣,可是對她來說,巴男是重要的。在更年輕的時候,她曾經感歎自己的身世,巴男說,你看我爸那個鬼樣,我媽又沒用,我不是跟沒有爹媽一樣嗎?這就是巴男,他知道她需要什麼。

  她一開始決定在校外租房,是因為希望獨處,她太不喜歡宿舍裡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了,巴男根本不問青紅皂白就同意了她的請求,並且拿出一半的費用。開始他們只是買一些吃的到那兒去,慢慢地消磨時光,後來回宿舍的時間越拖越晚。終於有一天,她提議不回宿舍了,他們閒聊到下半夜,還是她先熄了燈,她在黑暗中撫摸著他,而巴男也在黑暗中急切地尋找到她的嘴唇,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就像在茫茫的洪水中抱住一棵樹那樣……這就是她的第一次,她覺得再自然不過,儘管事後她徹夜未眠,還流了眼淚,但沒有半點悽楚的心情,她只是為巴男接受她而高興。

  可是這一切嚴沁婷是不會理解的,淚珠兒覺得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即便是在家裡也會把自己層層包裹,她不記得見過她剛睡醒並且不化妝的樣子。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女經理,頭髮一絲不苟,臉上永遠帶著淡妝,名牌服飾裡的她讓人敬而遠之。她很懷疑她到底有沒有真情實感。

  包括她的一片善心,也像她胸前的鑽石領花那樣,充滿了裝飾性。

  四

  一個人如果發了橫財,或者意外地得到從天而降的愛情,那麼他的臉上多半會放射出象牙色的光芒,這是任何高級護膚品都不可能達到的神力。

  沁婷見到邵一劍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臉色格外的黯淡,薄如絲質的細粉擦在她的臉上就像驢打滾。一劍顯然沒有化妝,可是她皮光肉滑,額頭更是光潔可人,一頭黑髮隨意地飄散下來,輕若浮雲的堆在兩肩,髮際上的美人尖青濕青濕的撩人心魄。

  頃刻之間,沁婷改變了心境,她本來是要在一劍跟前抱怨安安的,儘管她也知道這沒什麼用。這些年來,不光她說煩了,連一劍都聽煩了,而且一劍還會埋怨她莫名其妙。但畢竟這是一個可以發洩的渠道,她不可能再相信別人了,並且,她似乎十分需要一劍尖刻的語氣,當她沒有辦法釋懷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這個刻薄的傢伙。

  可是今天她什麼都不想說了,以一劍如此之燦爛的心境,怎麼可能體會她的委屈和苦衷?她還是知趣一點的好。

  她們在一家意大利薄餅屋見面,每回這裡只有一兩桌客人,四人組的室內提琴演奏像這裡的菜式一樣恒久不變。他們穿黑色的禮服,臉上還殘留著藝術家特有的孤傲氣質,但顯然已經沒有人關心這一切了,背景音樂像手擀麵條一樣溫和親切,總比和聲器發出的噪音強,這就是客人要到這裡來的全部理由。

  沁婷點了一份薄餅,男侍應生說:「不要洋蔥?」

  她微笑地點點頭,顯然他還記得她們。

  「為什麼結婚以後才會遇上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侍應生一離開,一劍馬上迫不及待地對她說。

  沁婷淡淡一笑:「你老公又不是和氏璧了?」

  一劍抬起頭望著窗外,無限近或者無限遠,自我解嘲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成功的男士,對於他們來說,缺點也是優點,可是無名小卒再完美,你也覺得他渾身都是問題,至少欠一口氣,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這種遊戲並不好玩。」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一劍,你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河豚味道鮮美,卻會要人的命。」

  一劍雙手托腮,目光朦朧地望著沁婷,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們所有的煩惱,不就是因為生活太平淡無奇嗎?」

  沁婷無話可說,只好默默地吃餅,喝紅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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