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她仔細觀察了周圍的人,發現他們一樣的老實,一樣的誠懇而且熱心,誰身上也沒有哪怕是一了點的流氓習氣。這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經常說的——句話: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測。

  然而,有一點是真真切切的,那就是山區巧奪天工的如畫景致刹那間在沁婷的眼裡竟成了梅雨季節的黃昏,處處淨是愁雲慘霧。

  生病也是人生的導師,好多人都是在生病以後倏然間明白了很多道理。

  出院後的沁婷一直住在盧海花家裡調養,海花的歌唱得很好,被稱為當地的百靈鳥,她和她的家人對沁婷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的,所以,直到沁婷離開那裡,再也沒有搬回小學校住。

  沁婷在不知不覺中喝完了鮮榨果汁,至少有三個服務員來問過她加還是不加,可見她們無事可做。沁婷沒有加果汁,但是她也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難得遇上一個清靜地方,而她這個人是不喜歡梳理往事的。今天是因為有《梁祝》的引領,也就自然而然沿著思緒往下走了,其實這優美的令人心弦顫動的旋律,與其說是在詠歎兩個人的情感,不如說是一代人的青春回顧。人這一生,不就是滿懷欣喜的憧憬在現實面前撞個稀巴爛,最後化蝶了事——那還是—個完美的結局呢,大多數人化成了蛾子,自己都不願意搭理自己。

  借著探親,沁婷離開了村寨。走時她什麼也沒拿,所有的人都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結果一走就沒了音信,只收到她給學校閱覽室寄來的兩包書。

  重新回到城裡,多少有點時過境遷了,原來的朋友和同學都已經各就各位,哪個單位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根本沒有多餘的位置。何況沁婷當時的心情是不願意見到任何一個熟人。

  沁婷當過代課老師、文秘、家教等等,終不是長久之計。後來她看到一則招聘啟事,是冰峰電器公司招聘推銷員,主要推銷電風扇,但是沒有底薪,按銷售額提成,不過每個月可以報一點車馬費。這樣苛刻的條件,沁婷也不得不將就,便去報了名。

  商場的人說,什麼冰峰電風扇?我們聽都沒聽說過,那不是羊毛衫的牌子嗎?幸虧還有人的腦子沒鏽住,說羊毛衫的牌子是雪蓮。總之商場的人說他們只銷「鑽石」和「華生」牌的電風扇,也不見得有多好賣,你就別湊熱鬧了。可是沁婷性格裡有一種執拗的質素,她每天都到商場去,不管別人的臉多冷,她都是和顏悅色地說自己的電扇怎麼好,怎麼便宜,慢慢的人熟了,聊一些家常,好像成了一點情面,也就答應她拿一台兩台來銷。而沁婷每天泡在商場裡,見到顧客最愛買什麼樣的電扇,也趕緊跑回公司當耳報神,譬如一種掛著吊燈的木頁電扇,看上去又土又俗,可是那時的人,時尚一件東西多功能,恨不得買了一樣東西能解決無數其他問題,所以好銷得很。冰峰也忙不及地做了這種吊燈電扇,果然火了好一陣。

  電器公司銷售人員中有一個小夥子名叫伍雲斌,倒是一個踏踏實實幹活的人,但他永遠踢不出前三腳,見到生人先自臉紅,這麼靦腆的人哪當得了銷售員?果然他十天半個月也賣不出一台風扇。沁婷覺得這個人不討厭,便對他說,我們兩個人搭夥幹吧。伍雲斌當然樂意,因為沁婷畢竟是學師範出身,善於表達,堅冰一樣的局面她也有辦法打開,雲斌只要腿勤,緊跟其後地到公司提貨,兩個人就能配合得像演雙簧一樣。

  本來,青年時代的沁婷對待愛情也有著萬千的憧憬,夢想著自己的白馬王子撥開眾人讓自己試水晶鞋,然後相擁策馬遠離人間煙火。可是經歷了那一場身心的浩劫,她的心淡而又淡,只圖能夠平靜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而且她決心埋葬往事,不跟任何一個人提及。

  沁婷和雲斌結婚的時候,社會上已流行在酒店包上個多少多少圍,新娘坐著小汽車大街小巷地兜圈子。他們當然沒有這樣做,也沒有能力這樣做,只是兩家人以及親戚和和氣氣地在酒家吃了一頓飯,如此而已。沁婷去燙了一個頭,那時的人,結婚時都要去做頭,可是沒有誰做了就變漂亮的,全都是死死板板仿佛頂著滿頭的鐵鉤子,可是新娘們還是前赴後繼地去冷燙或熱燙。沁婷當然也不例外,燙完之後的樣子傻傻的,倒比她平常的清湯掛麵顯得老氣,穿了一件紅外套,暗想著給自己衝衝喜。

  沁婷的父母對雲斌還是滿意的,他們托關係給小兩口找了—套一房一廳的住處,因為是底樓,黑暗潮濕得很,搭上情面,租金相當便宜,這已經算是天大的陪嫁了。雲斌的父母都是工人,只覺得攀上了高枝。

  時間如響箭,轉眼就過去了兩年。

  本來,沁婷以為她的生活不用規劃也就是那麼回事了,無外乎兩口子勤力打工,然後生個孩子,每天忙忙碌碌這日子也就算是過起來了。結果卻全然不是這樣,首先是肚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兩個人雖然沒有過乾柴烈火般的激情,婚後忙於生計,也就沒有什麼如膠似漆的日子,但是正常的夫妻生活還是有的,也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卻不見有任何結晶出現。其次是冰峰電器公司好不容易做出了一點市場份額,也打出了一點名氣,卻因為上級領導的一個決策,令它還來不及發揚光大就胎死腹中。

  事實證明這個決策是絕對錯誤的,那就是上面同意了香港天美工業集團公司與冰峰公司合併的設想。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新生事物特別有市場,就連領導層也像摩登青年一樣,恨不得一天一個新花樣,而上上下下具體操作一件事的經驗卻是零,所以在上市公司天美工業的垂青下,合併一事簡直就是客大欺店,沒費什麼周折就成功了。

  什麼合併,根本就是吞購。在這方面,香港人也不見得比日本人手軟。很快,冰峰電器公司就在合併的陽光下消融殆盡,市場上再也見不到一台冰峰牌電風扇,取而代之的是各型各款的天美產品。

  天美公司還推出了號稱是日本原件組裝的天美牌空調機和冷氣機,儘管一打開屋裡就響得像飛機場,可是一樣起到搶灘大陸市場的作用。

  然而,公司管理也還是中國特色,概括成兩個字:混亂。

  天美公司的董事長羅時音,一年來不了大陸公司幾趟,一是集團公司還有其他生意,反正他親自委派的總經理算是盡職盡責,他也懶得多事。二來他患有慢性支氣管炎,對內地污染的環境很不適應。所以他每次下來無非是走馬觀花,跟中上層職員喝喝酒,合合影。不過他也還是很敏銳的,大事情他了然於胸,誰也逃不出他的一雙鷹眼。

  公司上下對他的畏懼多於尊重。

  內地公司有一個倉管員,人稱七叔,常愛倚老賣老,這還不算,又自稱是羅董的什麼親戚,大夥見他也姓羅,辦公桌玻璃板下的確也壓著他們家人與羅總的合影,所以對他的來頭深信不疑,都不敢得罪。

  七叔按提貨單給人開倉拿貨本來是分內事,但他素來喜歡刁難人,銷售人員沒辦法,既然不能開罪,便只好送禮疏通關係,漸漸地七叔喝的好酒抽的好煙都是白來的了,大夥不但不覺得他有問題,反而有樣學樣,連開票的、報帳的都開始為非作歹,甚至直接索要好處。

  推銷員本來在外面就是一臉假笑,回到公司若不是假笑一臉根本拿不到貨,還要搭上上貢的東西,真是腹背受敵,裡外不是人。對這種狀況,沁婷特別地看不慣,想往公司上層反映,但是來自雲斌的枕頭風都是讓她忍,雲斌說關係搞僵了,吃虧的還是咱們,咱們也不能把倉庫砸了,直接破門取貨,到時說軟話不如現在忍一忍。再說你怎麼知道上層就一定會管這種事,人家七叔是什麼來頭?說不定人家總經理還要給他幾分薄面,那時你才叫真正的裡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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