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淚珠兒的衛生習慣是不怎麼好,首先是她不喜歡洗手,卻十分愛摸整潔、柔軟的東西,沁婷不止一次地看見她長久地、投入感情地撫摩織錦軟緞的靠墊,或者是洗過的潔白蓬鬆的浴巾。沁婷也不止一次地提醒她洗手,淚珠兒就會沉下臉來,一副興趣索然的表情。她不再撫摩什麼,至少在沁婷的視野之內,同時她仍然不洗手。

  她有一些福利院帶來的收藏,全是些撿來的印著兔子或者花卉的糖紙、有機玻璃的紐扣、橡皮筋、已經滾得很髒的小小的毛線團等等。沁婷曾經無數次地勸她把這些東西丟掉,還給她買了芭比娃娃,試圖改變她的興趣,但結果都是徒勞。淚珠兒愛玩的,還是她的那些肮髒的東西。

  高貴的玩具總是備受冷落。

  有一回沁婷執意要丟掉那些肮髒的東西,淚珠兒當然不肯,她雖然沒有大哭大鬧,但是眼睛裡投射出來的是十分仇恨的目光。這倒讓沁婷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戰。

  然而這些都不是問題,關起門來數落,打開門時伸著大拇指誇獎,只要出醜出在家裡,什麼都好說。可是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讓沁婷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天她把淚珠兒打扮得像個安琪兒,娃娃領的白襯衣,帶絲絨花邊的紅格子的背帶裙,總之插上翅膀便可以飛起來直接做小天使了。然後到國貿的超市去買東西。要說這裡與百貨商店有什麼區別,那就是物品精良,價格也貴出幾倍,所以國貿超市總是冷清清的,讓人擔心它第二天會不會倒閉。沁婷覺得這裡的購物環境好,又不必擔心假冒偽劣,你要想過高質量的生活就得付出代價,這方面她是很想得通的。

  買完所需的物品,走過付費通道時,她們被保安攔住了。一個年輕、消瘦的保安給沁婷敬了一個舉手禮,他說需要對二位檢查一下。

  這對於沁婷來說簡直是侮辱,她的臉色鐵青,卻又不便與小保安吵起來,她在心裡罵了一句真瞎了狗眼!她們被帶進一間四壁白牆的房子,探測器在相隔身體一拳的位置優雅地掃過,忽然在淚珠兒身上亮起了紅燈——她懷裡藏著一隻口紅。

  那一瞬間,嚴沁婷差點沒暈過去,腦袋嗡的一聲,頓時滿面潮紅,像被人當眾剝去了衣服般無地自容。她惡狠狠地盯住淚珠兒,淚珠兒的臉上卻是與她年齡不符的從容。

  小保安的眼光裡充滿蔑視,那意思是說:別演戲了,你女兒怎麼可能用兩百多元一支的名牌口紅,誰教她的還不一定呢!如果不是這樣,沁婷簡直要給這個小保安塞小費了,畢竟是他讓她們進了這間房子,否則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如何收這個場?!

  回到家裡,沁婷讓淚珠兒跪在客廳的地毯上,她手握雞毛撣喋喋不休地教育女兒。一側牆壁上的鏡子裡呈現出她兇惡、歹毒,像用毒蘋果害白雪公主的老太婆一般的模樣,她真是傷心欲絕,像上了發條似的焦躁地走來走去,聲音尖厲如金屬劃玻璃……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她歷經苦難,奮鬥多年所規劃、實施的這套東西,根本與她想像中的情景大相徑庭,她陡然丟掉雞毛撣,蜷在沙發裡哭了起來。

  她跟淚珠兒一個星期沒說話。明白了為什麼淚珠兒被兩次退回福利院,而院長又「逼」她簽下生死合約。

  她沒有後悔,如果她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就不可能有今天驕人的成績,然而她不可能不抱怨。

  一劍和她的丈夫老何組成了一個丁克家庭,在不要孩子的問題上理論多多,有一次她說得太振振有詞,沁婷不滿道,你結婚的時候都36歲了,不生也罷。一劍被點了穴,反唇相譏道,你怎麼知道我就生不出來?

  沁婷沒說話,她是一個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沉默的女人。但她心裡想,生不生的,何必有那麼多的說法?就像老何,在大學裡教歷史,自己也像歷史一樣又老又舊,縱是有一肚子的學問也甭想轉變成一分錢,聽著他神聊你是真開心,看著他整天喝茶、睡覺、看書、盯著金魚發呆你是真著急;然而,但凡什麼人,相見歡就好。一劍非說他是「和氏璧」,天上難找,地下難尋,仿佛這普天下的女人都不識貨似的。

  訴說淚珠兒的種種不是,沁婷的口氣猶如抱怨婆婆,一劍沒有切身的感受,不以為然道,淚珠兒如醉如癡地撫摩柔軟的東西,自然是渴望一種母愛,那是她想像中的母親的胸懷,至於她收集的那些破爛,它們伴隨她度過寂寞、陰暗的童年,是她不可能離棄的東西,已經成為她情感的一部分。但是說到她偷東西,一劍便不做聲了。

  過了一會兒,一劍突然說道:我很懷疑淚珠兒的出身,什麼原因也沒有,就是懷疑。直覺告訴我太過完美的東西很可能是一團糟,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何況院長一看就是一個萬事有所保留的人。

  沁婷不快道:又是你那套賊的兒子永遠是賊的理論。

  我可沒這麼說,但是出身的確很重要。一劍這樣辯解了幾句。

  你的出身也不見得多麼高貴。

  所以我總也擺脫不了窮人的習氣。

  沁婷總算無話可說了。

  正如院長所預料的那樣,在很短的時間內,嚴女士就兩次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不過他並不擔心,反正他們之間是有協議的,不怕她反悔。事實上嚴女士也沒有反悔,她一看就是那種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性格,她只是來瞭解淚珠兒是怎麼沾染了那麼一身毛病?她應該怎麼對症下藥?

  院長語氣平和地說:現在哪一個家庭不是全家人圍著一個孩子?可是我們這裡人手有限,一個人要管許多孩子,還有70%是殘障兒童。再說這類孩子的教育始終都是問題,打罵是不行的,說輕了他們又不聽……

  嚴女士說:我就是懷疑你們是否虐待過她。

  院長變得嚴肅起來:我這樣對你說吧,能留在我們這兒工作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我不敢擔保我們會把每一個孩子都摟在懷裡,但決沒有打罵過他們。至於說到淚珠兒,她恐怕很難改變。

  為什麼?

  院長突然說了一句很文藝的話:上帝是不可能公平的,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沒有父母,你說這公平嗎?

  淚珠兒上學的時候,沁婷替她取了大名:嚴安,希望她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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