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今生有約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嘯風走後的第三天,家裡來了幾個蒙面人,要把寶姑帶走。文革跟他們商量,「我跟你們去行不行?!我媽媽體弱多病。」人家不理她,架起寶姑就走,寶姑回過頭來對她說道:「你不用擔心,我會沒事的……」

  文革追下樓去,看著這幾個人把母親塞進麵包車,她木然地望著車子絕塵而去,心裡只有任人宰割這四個字。

  旅遊票還是如期地送到文革手裡,她思來想去,儘管放心不下母親,但畢竟公安局已經出動幹警,正在四處尋找,而旅遊票的錢不能退,日程又不能更改,手裡的錢、金表,還有母親寫的信,總得交給嘯風叔叔。於是,她來到香港。

  她在鳳凰粵劇社找到嘯風時,他正在破舊不堪的排練場給幾個男孩子練武功,孩子們穿著燈籠褲,車輪打轉般地翻跟頭,小小的腦袋都像剛出籠的包子。文革第一次看見嘯風穿琵琶扣的練功服,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到粵劇小生的影子。嘯風看見她,沒有顯出特別的驚奇,「先混口飯吃,以後再慢慢想辦法。」他說。

  文革把一包東西交給他,嘯風埋怨道:「叫你們不要找我嘛。」文革道:「總得放下心來才行的。」嘯風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才問:「你媽現在怎麼樣?」文革不想提及寶姑遭綁架的事,便含糊道:「還好……不管多難,總得捱過去。」

  嘯風送文革出門,不無憂慮道:「在大陸,不是法人代表,不會拉去坐監吧?」文革道:「不知道,要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嘯風停下腳步,悶在那裡。文革橫下一條心道:「總之你好好的,凡事想開些,不要讓我白坐……」

  文革疾步走出院子,她知道有一對目光,始終凝視著她的背影,但她沒有回頭。

  從她一路行來的風雨,今日始知,生命中的許多事。沉綿晦暗,根本無所謂道德,想穿了,唯一的答案也就是荒謬。

  臨離開香港的前一晚,文革決定自己到太平山頂看香港夜景,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倒要看看「億萬金元巨制的堂堂燈火」,這將成為她到過香港僅有的記錄。

  纜車被絞索牽拉著,一點一點移向山頂,人坐在車廂裡,感覺到沿途的建築物紛紛傾斜下去,來到終點,當滿城的燈火出現在腳下,人,一定是沉默了再沉默。

  文革半眯著眼睛,靜靜地欣賞著那一片燈海。

  那是一種看不真切的真切,那是一種沒有訴說的訴說,這密密層層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的燈火,除了迷人,還讓人浮想聯翩,記憶如潮水般地湧來。

  終於,文革用余光看到黨員向她走來,並且停留在她的身邊。她完全知道,這幾天他一直跟著她,他一定認為,在這個微風習習的晚上,她會和嘯風在太平山頂碰頭。他徹底地失望了。

  「坐警局的滋味好受嗎?」她像老朋友那樣,對他委婉地說道。他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因為天黑,他的墨鏡一直架在頭頂。文革忍不住想笑,那天,是她跟巡警說,他老跟著她。否則,大街上這麼多人,怎麼偏偏該他倒黴?!

  「你找到嘯風了嗎?」他問道,並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緊盯著她。

  文革面向燈海,搖了搖頭。黨員的目光也只有投向燈海,好一會,他不無感慨道:「真不知哪一盞燈是屬￿他的……你知道嗎?所有的這些燈火在我眼裡,都是兒子求生的眼睛。」

  她還是沒有說話,想著這璀璨似錦的燈火中,有一盞是嘯風叔叔的,他曾對她說過,「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會來給你證婚。」這句話一直溫熱在她的心頭……

  這時,有人輕輕地拍了她一下。文革醒來,看見滿船的旅客已經走完,忙起身提起自己的行李下船。

  回到家裡,母親虛弱地躺在床上。是粵劇團的人夥同工廠的銷售員把她藏在倉庫裡,公安幹警將她營救出來。也難怪,為了集資款的事,粵劇團已經有兩個人犯病住院,許多家陷入終日吵架、哭哭啼啼的危機,到處都是揪心的抱怨和刻毒的詛咒。

  家裡的大門敞開,團裡的人出出進進,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看見她進來,阿達直起腰,呆呆地望著她,黑燕仔罵道:「看什麼?!還不認識你們孟家的災星?!」一邊指揮阿達,合力抬走了彩色電視機。寶姑只當人人隱形。一幅現世版的「林家鋪子」。文革扶起母親,喂她喝水,輕輕說了一句:「見到了。」寶姑無力地點點頭,小聲道:「媽這輩子對得起任何人,就是對不起你,跟著我,你苦死了。」文革想說,我已經習慣了,終是沒說。母親這一輩子,清清白白地做人,認認真真地犯錯。

  這時有一個瘦長的男青年出現在門口,敲了敲敞開的門。文革迎上前去,男青年說道:「我是經緯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有人聯名起訴你們鯨吞集資款的事,我們決定受理。」他指了指文革和床上的寶姑,「你們誰當被告?」文革指了指自己。男青年道:「那好,我們來核准一下情況。」

  餐桌也被人抬走了,他們就站在窗口,交遞材料。

  1996年9月17日,蔚文浩正式接到骨髓移植病區交給他的手術通知: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女孩願意為米奇供髓,並且配型相同,他喜極而泣。然而,就在準備移植期間,米奇因病情惡化,永遠閉上了盛滿企盼的眼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