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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奔襲


  ——訪問城市之一

  有一段時間,我真是很害怕接到茵濃的電話,氣若遊絲地報道她幾天米水末打牙,於是我就開始無窮無盡的疏導工作,車軲轆話來回說,最後不僅沒有水準,連語感都生疏了。一開始並不是這樣,我當她的電話是火警,掛上電話筒之後立刻洗菜,抄菜,蒸香腸,間歇中打電話給我們共同的朋友孟慧,告之她茵濃的感情目前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重創,什麽悲劇都有可能發生啊。當時的孟慧竟在電話中笑到:「哈,輪到你了,但願頻度不要密過我就好。」真沒想到孟慧會這般無情,我想,這也該是她至今末嫁的原因吧。整個一個男性化性格,不懂得寬慰和體貼。我是提著飯盒匆匆忙忙地搭出租小車趕去茵濃的九龍住處,在吃飯時幫她輕輕梳理長髮,直至她臉上陰轉多雲。

  這種事情發生一二次還有美感,多了就象蹩腳電視劇中的場面,頗敗胃口。但是我也知道,茵濃並不希望自我塑造成祥林嫂形象,無奈她性格中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常常無從把握自己。

  茵濃不是那種豔麗的女孩,但是清秀,加上聰明,活躍,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在大學時就做過百家詩會,歌詠比賽的金牌司儀,畢業後分配到一家大型國營唱片公司做宣傳工作。我因在電視臺節目部共職,漸漸與她從公務來往變成私人朋友。

  我是一個典型賢妻良母型,上班做足八小時,下班接孩子,買菜,做飯,包湯,甚至舉案齊眉送到老公手上。老公則是賺錢養家,終日勞其筋骨以至於六根清靜,倒頭便能入睡。這樣的模範生涯把我的個性磨得蕩然無存,使我過早進入沒有新聞的人生階段。

  孟慧原是茵濃的朋友,是個記者,與我也頗投緣。三個女人一個墟就此形成,實在是蠻熱鬧的。一次三個聚在一起閒聊,討論如何把孟慧嫁掉的問題,我說:"茵濃,你也該嫁了。"茵濃不語,摸出一支洛蘭點上,孟慧道,"茵濃,我跟景華講你的故事了!"茵濃淡然道,"隨便發揮。"甚至悠閒地吐出煙圈。

  於是孟慧告之我茵濃的遭遇:大學畢業後不久就與同班同學結婚,也算是出雙入對。後來出國風日益迅猛,茵濃就開始拼命鼓動老公出國留學,她丈夫是一個即無野心又不強悍的書生,大陸恒溫之中或許活得尚可,要向外突擊就十分心虛,所以並不積極響應,但是茵濃動用了全部的關係和財產,立志要送君出國們,後來茵濃連自己都不曉得她為什麽要這樣做,是去鍍金,還是賺錢,抑或她要做移民?不知道,總之完全投身與過程,越是艱難越覺得渾身是勁,於是為她老公辦成加拿大留學的全部手續。可憐她老公就象開台鑼鼓已經敲響,還沒化好妝的演員,頻頻後顧,深一腳淺一腳地也就登場了。

  很快就音訊飄渺,也仍是自費留學生眾口一詞的理論:到了國外,生存第一,什麽事都可能發生。這一切很快也就在茵濃老公身上發生了,他身邊有了相依為命,同排寂寞的女孩,後來乾脆就不給茵濃寫信了。

  按照原先的地址,二封茵濃寫的信原樣退回,意思是此人已搬走。

  人其實是很脆弱的。短短的八個月,茵濃學會了抽煙,喝酒,玩世不恭,甚至跟男人調情。

  最終留在茵濃身邊的男人是個有婦之夫,不是什麽豪華型,普通住家男人而已。茵濃與他來往,號稱自己返僕歸真,抓住了生活中最真實的東西。畢竟茵濃在這座城市裡,沒有父母,沒有丈夫,當然也沒有情人,而我們這樣的朋友是什麽?是甜點,而不是正餐,可以助興湊趣,既不能在她寂寞時撫慰她,也不能扛一個新的煤氣罐上九樓,而是那個叫俊康的男人,卻能做這一系列的事。俊康這個人有點特別,從不用馬上離婚與你結婚的謊言欺騙茵濃,見她有時心裡極度失衡,就非常內疚地表示,如果我讓你這麽痛苦,那麽我只好強迫自己離開你。

  茵濃也說過嘴硬的話,但俊康消失的時間不長,她又沒辦法做到不與她聯絡,那些要死要活的電話就是那時打給我的。一次我去她家,又是她奄奄一息時打來電話,進門見她面無人色,披頭散髮,我還是不客氣道:"做這種樣子給誰看,俊康又不是賈寶玉,要你自比林黛玉焚稿斷情!"我大力地打開飯盒,去洗一雙筷子遞給她,不是我小氣,這段時間簡直成了送宅急便當的營業生,連丈夫都說,你的朋友怎麽這麽神經病?

  茵濃眼圈紅紅地望著我又讓我心軟,我的聲音又恢復了平緩:"說老實話,是愛他,還是有勝於無?"

  她想一想道:"有勝於無。"

  那又何必?

  可能是我變態吧……

  吃過飯抽過煙之後,她的情緒才穩定下來,我們用一種電動的茶壺燒茶,淺色的茶水自過濾器中一點一滴地傾瀉,正對著漆黑的在九樓之上的窗戶,迷迷茫茫道:"他應該離不開我才對……"

  你以為你是誰?世紀情侶都分開了,難道你比林青霞還有魅力?自己編織的夢裡,而我與她的為友之道便是時時刻刻地搖醒她。

  茵濃不服氣道;"你不知道,他認識我時,他離陽萎只有一步之遙了!"

  我笑道:"陽萎就陽萎,一步之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要說你是他的性學學校吧"

  反正是我讓他恢復男人自信的,他怎麽那麽拿得起放得下。說。我對她最後這張牌不以為然:"這種東西還算不得定情的憑證吧!"

  接下來我們誰也不說話。過去的幾次電話就急活動中,茵濃也告之我俊康的家庭故事,無外乎是一個河東獅子吼在家坐陣。而他上有小下有老,又有一個固定的社會角色,離婚肯定是毫無可能的。該勸的話我也全都勸過了,茵濃也全都明白,所以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茵濃看出我的心思,委屈地說:"我並不是要向他討個結果,哪怕他做出離不開我的樣子,也不至於讓我這麽心冷……"我硬幫幫地回敬她,"以你現在的心態,他做出什麽樣子你都是要鬧的。"很久沒有茵濃的消息,我又會莫名其妙地牽掛她。因為日子過得太平淡,沒有人讓我十萬火急地提著盒飯去救援,似乎又讓我感到一點點的失落。不敢打電話去粘她,便打電話去問孟慧,孟慧笑道:"你們怎麽像小倆口似的,在一塊就吵,一分開就想……茵濃剛才還來過我這,問你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孟慧說,茵濃開心的時候是決想不起給朋友打電話的,剛才來我這而也不過是取一份宣傳材料而已,板凳還沒坐熱就興高采烈地走了。她最近戀上一位北京的詞作者,人蠻有才華的,有是獨身,可惜比她小四歲。

  我相信這又是一個愛情陷阱,但又不能有效地阻止茵濃,友誼又怎麽樣?理解又怎麽樣?相愛也不過是彼此接受對方,並不見得就有過真的溝通,這實在是做人的悲哀,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絕緣體,凡事是自己決定的,錯了,認了,反之就算對了,又會懷疑若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說不定會有更精采的結局。

  又想,男人的力氣攢不下,女人的青春也留不住,既然茵濃已經活得很累了,碰上的兩個男人都是那麽弱,不如讓她能開心時且開心吧。我沒有給茵濃打電話。

  一天傍晚,丈夫例牌陪上司出差了,孩子例牌早睡,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劇。想到孟慧警告我的話:"你不會幸福,因為你讀小說。"現在更徹底了,還看電視連續劇。有些劇目竟然追著看。我真是不幸被茵濃言中,對現實生活的失望和幻滅完全來自於文藝誤導。

  非常以外地有人摁門鈴,我猜不出會是誰,大概是收水電費的吧。開門一看,欲是茵濃和孟慧,兩個人都是笑嘻嘻的。

  朋友黃昏造訪,是我樂意見到的場面。我便手忙腳亂地煮珈□款待他們。孟慧進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關電視。三個人圍著餐卓坐定之後,孟慧突然對我說:"茵濃要去北京了。"我不解道,"去北京幹嘛?"孟慧笑道,"那個詞作者回北京一個多星期了,她就做了一個多星期的行屍走肉,魂兒都北上了。"

  茵濃似乎並不否認這一點,媚眼如絲地對我說:"你不知道他多有魅力……"我打斷她說:"你們發展到什麽程度了竣茵濃道:"超凡脫俗,四目呆呆相望,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氣道:"你怎麽年年十八。"

  孟慧向茵濃一攤手:"我說景華不會同意你這麽做吧。"我道:"當然不同意。這種一個會議一次活動中發生的小浪漫怎麽能當一回事呢?虧你還是個大學生。"我瞪茵濃一眼,茵濃無力道:"說不定是一場偉大愛情的前奏呢?……"我啐道:"你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茵濃求救般地望著孟慧,孟慧始終都是輕鬆地:"你實在要去,就把它當成純粹的男歡女愛,不要一沒有結果就覺得自己遍體鱗。"茵濃點頭道:"就算曾經擁有也值了。"我跟孟慧說:"你跟茵濃的情況不同,你一開始就沒遇到合適的,假如你若成了家,你就會有非常現實的一面的,別看現在你這麽蕭灑。"孟慧笑到:"精闢"我仍正色道:"茵濃是自己搗的巢,不管她承認不承認,她最渴望的還是有一個家,純粹的男歡女愛就不用跑那麽遠吧。"這時茵濃插嘴道:"有沒有結果還沒定呢,可能性各占一半吧。"

  百分之百不可能。又怎麽樣?"茵濃突然火了,提高了嗓門沖我喊,"我就那麽差嗎?廣州是貧困山區?你怎麽就知道他不能為我做出犧牲?!實話告訴你吧,這件事我已經告訴了俊康,我要他嘗一嘗失去我的痛苦。"

  我也放大了音量道,"你把事情攪成了一鍋粥,我問你,對這樣的一個平水相逢詞作者,你怎麽就敢抱這麽大的希望值,而且你這麽做對俊康也欠公平,他雖然是弱一點,但還算誠實,其實在很多時候還是他慰藉了你,再說他也是你自己選擇的,總要尊重一下當初的決定才好。"不想茵濃冷笑道:"景華我真搞不懂為什麽這麽奮力地阻止我去北京,是不是我和孟慧都保持這種殘缺的現狀,才能襯托出你的完整和幸福?!"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聽到孟慧呵斥茵濃道:"你不要太過分,別說你是愛情奔襲,就是殉情而死又關人家景華什麽事?!她還不是怕你這回跌得更重……"然而這些話都沒讓我冷靜下來,想想剛剛那些冷若冰霜的詞句都是出自茵濃之口,真讓人難已置信。我曾在數個晴朗和陰雨的黃昏,丟下孩子,放下家務,做出可口的飯菜沖到九樓之上,竟是為了欣賞她的痛苦,竟是為了體味自己的甜蜜。友情中的曲解,這恐怕是極至了吧。

  此後我再也沒說一句話。

  待她們走後,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發楞,深感自己□的不可救藥。老公不是沒有勸過,欲要巴巴地參與別人的喜怒哀樂,到頭來茵濃埋怨的不是她的丈夫,不是那些對她袖手旁觀的人,倒是我。不過這些傷害,也算是讓我領略了人性的辭典,真正地認識了人心是一件多麽奇怪的東西。

  關於茵濃這次愛情奔襲的全過程,我不得而知。只是在一個月之後聽孟慧說,第二天茵濃是坐波音反7去北京的,回來是坐火車,十分平靜。見到孟慧也不提詞作者,倒是說她與俊康是徹底完了。孟慧問為什麽,茵濃說不知道為什麽再也不能與俊康做那事,開始是她不行,不是毫無欲望,而是身體的有關器官不肯配合,後來俊康也不行了,變成認識她時的老樣子。茵濃說這樣分手她就不會要死要活了。

  這之後的一個週末,茵濃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想見我,我婉言謝絕了。掛上電話又不放心,便打電話給孟慧,想叫她注意一下茵濃,可孟慧不在家,電話玲在那一邊寂寞長鳴。我猶豫了好一陣,還是狠下心來不理茵濃的事。除了那天在陽臺的感慨之外,我還意識到交友不宜介入太深。

  日子平平淡淡地流去不少,並沒有接到什麽茵濃擱腕抹脖子的惡號呀,可見我也不是什麽救世主。

  一天我在辦公室編一位新歌手的專輯,門衛打電話進來說有人找我,我下樓向大門口跑去,遠遠看見是孟慧在向我招手。

  孟慧第一次用孤兒的口氣對我說:「真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了,景華。」我說:「什麽事?"說:「我這回太不小心,懷孕了。」我啊了一聲拉住了她的手,「你一定要做掉才好。」孟慧道:「我沒有想生下來,我又不看電視劇。」我拍她一下說:「都什麽時候了還開玩笑?」孟慧說:「我明天做手術,想你陪我去,萬一我大出血什麽的,你也好代表家屬給我簽字什麽的,這是一千塊錢,我現在就交給你。」「不會有什麽事?!」「但願不會,我媽媽有一次就是人工流產之後出血,最後子宮摘除了。」我無言,只能鄭重地把錢接過來,又與她商定了明天幾點鐘在醫院見面。

  孟慧的家其實就在廣州,但這種事不能託付給父母,未婚有孕在上一輩的眼中永遠是洪水猛獸。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身煮荷包蛋紅糖水,往保溫壺裡裝的時候被老公看見,他邊刷牙邊含混不清地說:「你那個神經病朋友做月子了,哪個男人這麽肯奉獻……"我氣道,「你收聲。"接著又氣自己,這種男人我是怎麽看上的?日益地發福,日益地禿頂,又非要把兩邊的頭髮搭到中間去,被人叫作「地方支援中央"。形象還是次要的,關鍵他既沒有激情又缺同情心,除了看上司的臉色,簡直想不出還有其他的本領。倘若生活中沒有茵濃和孟慧來煩我,對住他,沒准哪天也要發瘋。

  準時間到醫院去跟孟慧見面,我陪她坐在婦產科寬寬長長的走廊上,兩邊的長椅上坐了許多對來門診做人工流產的青年男女,大多是男友或家長陪著,只我和孟慧一對年齡相近的人,看上去有點怪怪的。

  開始孟慧還跟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這時一個白衣白褂,口罩帽子帶得嚴嚴實實的護士推著一個白色的四輪車從我們面前經過,我們不可避免地看見車子的白瓷方盤和泡在裡面的堅硬冰冷的不銹鋼的手術器械,孟慧下意識地抓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她手心裡全是汗。

  孟慧做完手術之後,醫生說要觀察幾個小時,便把她直接推進了觀察室,這才叫我進去喂紅糖水。我見孟慧時,她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嘴是烏灰的,似乎整個人還沒有從劇痛中掙脫出來。我就默默地陪在她身邊坐,想來她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女子,生活總不放過她,要一次次地敲打和拷問,理智上不似茵濃那樣癡迷,就用肉體上最結實的痛苦來折磨。我真是被弄的悲天憫人了。

  長長的一個時辰過後,孟慧慢慢地睜開眼睛,見我無比愁苦地望著她,可能想笑一笑,所以嘴角機械地抽動了一下。觀察室裡沒有其他人。孟慧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空洞,她輕輕地說:「景華,別用你的思維來解釋我們,那樣永遠也解釋不通。」我不解地望著她,她也回望著我,「不是每個女人都像你一樣,第一任男朋友就是日後的丈夫,第一次懷孕就是什麽的結晶,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只好一錯再錯下去……"

  我有些委屈的說:「我並沒有指責你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才會去找你,我只是不願意看見你這麽愁苦的樣子,沒有那麽嚴重,真的。」我無言以對,鼻子酸酸的。孟慧道:「茵濃並不是沒有傷害過我,但是我們還是不要記恨她了,她其實是跟自己過不去,所以總要把那些溫和和美好的東西破壞和打碎,她就是要這樣……」「可是這對她的痛苦根本於事無補。」「或許她也明白,但是做不到。」「如果一個人的痛苦需要以傷害朋友的方式來發洩,還要朋友滿不在乎,我也做不到。」我把臉側向一邊。

  孟慧沒有正面論證這個問題,只歎道:「茵濃前幾天接到她丈夫自加拿大寄來的全套離婚文件,她找我我不在,大概又不好意思去找你,只好去夜場電影院去看武打片,一個接一個,直到在那些陌生人的身邊睡去……」

  無論如何,我的心不能不緊縮成一團,我突然領悟到我和茵濃其實是一類人,所不同的是不幸選擇了她,如果是我,我的反應會更強烈吧。我既然現在都可以因為一句話而冷漠了一個朋友,如果我不幸,我痛苦,我覺得天下不公時,我會怎麽樣?我會象孟慧這樣寬容和泰然嗎?

  我讓孟慧喝了幾口紅糖雞蛋水,然後送她回家,還好,她沒有重演母親的悲劇。她自己的住處是小小的一房一廳,她囑我把燒雞湯的電飯鍋放在伸手可及的床頭,然後就摧我趕緊回家。

  直到坐在出租小車上,我仍就頻頻回首,遙望孟慧那個亮著桔黃色燈光的窗口,想到她將帶著新鮮卻永久的傷痛獨守這漫漫長夜,心裡頗不是滋味。自認識孟慧,竟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而此時此刻,我只希望在我離去之後,她能採取女人的方式化解內心的傷痛。我沒有回家,轉道去了茵濃那裡。

  開門見到我時,她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把我讓進客廳,當然是我想像的那樣零亂,以前她與俊康有來往時,客廳常常收拾的乾淨溫馨,很留得住男人哦。但眼前,卻看出主人完全沒有心思了。沙發前面的茶几上立著一瓶細長頸的洋酒,茵濃無什表情地又找出一隻高腳杯,不等她倒酒,只見她的雙頰緋紅,我一把奪過酒杯不給她,她來奪,我大力地推開她,厲聲道:「離婚就離婚,你用不著作踐自己!"茵濃道:「說得容易!我都成了殘花敗柳了,誰還要我?!"我氣道:「你得意起來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又成了跳樓價!難道你對自己就沒有一個公正的評價?!"茵濃突然淚流滿面,起身沖我喊:「景華,我是不是真的很差?!我是不是真的很差?!"藉著酒性,她居然要寬衣解帶,向我展覽她的同體。我下意思地打了她一巴掌向她吼道:「你的自信心都到哪去了?"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說:「都留在北京了……"我沒有話說,那場愛情奔襲事實上疏遠了我與她的友情。她接著說:「我跟他真的是很好,很和諧,很相愛……所以才買了張回程票,準備同返廣州……"

  然而正象我說的那樣,詞作者的一個朋友在知道所發生的一切後質問他,你真的要到廣州去工作嗎?真的要在那裡重頭開始,重新打開局面?你真的要娶一個長四歲的已婚女人為妻嗎?是不是太浪漫了一點?

  現代人的感情根本是不堪一擊的,詞作者似乎如夢初醒,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生存環境,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誰都明白,外地人進京的可能性是零,中央電視臺的有些頂樑柱還沒有辦妥北京戶口。越是臨近同返南方,詞作者越顯出無可抑制的煩躁。直到茵濃說,那你就不要去了……

  他才恢復正常人的情態。茵濃沒有把詞作者的票退掉或讓出,那個座位空著,一直在搖搖晃晃中空著,很諷刺的是,茵濃說,在她腦海裡所閃現的,竟是他們相愛的畫面,他們在楓葉畫染的香山,在凝重華貴的故宮,在北海的白塔下蕩起雙槳在全聚德烤鴨店裡一飽口福……他們共浴愛河,然後由他用細膩的夏士蓮乳液,一寸寸地擦滿她的肌膚……你不能說這一卻都是虛假的,但是和利益相比,它卻顯得很輕很輕。

  茵濃離開北京詞作者後,詞作者開始感到內疚,接二連三地打來電話,甚至也說要來廣州……然而茵濃無法從空座位的陰影中走出來,她說,他連上火車的勇氣都沒有,還敢結婚嗎?而我永遠不能把結婚和男歡女愛分開。

  我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安慰茵濃,只好陪她默默地長坐。愛情奔襲的整個過程跟我預見的一模一樣,它果然就是這個樣子,它果然就沒有擦出一點火花來。良久,我把手中的酒瓶舉起,將酒液到進只高腳杯內。我緩緩地說:「無論生活是順心還是痛苦,我們都要面對。"

  茵濃對著酒杯淡然道:「是要面對,但你不能讓我沒有感覺,不能讓我說不痛……他們是沒對我怎麽樣,但軟刀子刮過心口,痛和血是一樣的。"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只覺的胸口好象騰地一聲燃起一片火苗,我起身打開窗戶,九樓之下的街景是火樹銀花,霓紅耀眼了,在這樣一個商業化的南方都市里,如果我和茵濃,以及千里之外的孟慧,感到一種繁華的寂寞,一定要被人笑作無病呻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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