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二十二



  人們不完全理解那句話的意義,可是有人從此就常常學說那句話了。他們說著,還打趣地哈哈笑著。
  肖萬昌極為惱火。
  一個早上,肖萬昌正背著手往大隊部走去,路上遇到一群孩子在滾打玻璃球兒玩,就站在一旁看起來。孩子們並沒有發現他站在那兒,玩得很用心。他們將玻璃球瞄準了彈擊,每逢擊中了,就痛快地大喊一聲:「『我檢舉肖萬昌』!」……
  肖萬昌聽著,一下一下地梳理著背頭,最後終於忍耐不住,抓住一個小孩子的胳膊就是一掄!小孩子哭起來,旁邊的「轟」一聲散去……肖萬昌一動不動地盯著抓到手裡的孩子,看著他號哭。突然這孩子哭著哭著止住了聲音,只是迎著他的目光看過來,緊緊地咬著牙齒。肖萬昌竟然覺得不能與他對視,手腕一松,讓他跑開了……
  這一天大霧。
  肖萬昌要送小臘子去龍口電廠重新上班了。小臘子玩夠了輕騎,也掙了一筆錢,再也不願做魚販子了,但他曠工已經半年多,怕這樣去會遇到麻煩,就讓爸爸和他一起去。他相信爸爸走到哪裡,都是一路綠燈的……他估計得不錯。
  從電廠回來,肖萬昌覺得霧氣愈發變濃了。走在田野上,看不見活動的人影,只聽見嘈雜的人聲。他徑直往自己的田裡走去,他要催促老獾頭父女兩人早些編完煙吊子。
  一團團的濃霧,像白煙一樣在土埂上流動。肖萬昌跺著腳,震動著地皮。他一路邁著大步走下來,覺得這兩腿真是有力量。他想這全是得益于一種安定的、優越的鄉間生活了。
  沒人更多地體味到他那個院子裡的好處。他從心裡可憐那些城裡的中下層幹部:過一種清清淡淡、規規矩矩的生活,而且神經老要緊張著!而自己呢?自己就是一個輪子的主人,讓它轉就轉,不讓它轉,它就紋絲不動……正這樣想著,突然聽到霧氣裡傳來一種聲音:
  「我……檢舉肖……萬昌!……」
  這是一種蒼老、渾濁,又有些嘶啞的聲音。它在霧氣裡鳴響著,震動著,像是從蒼穹裡傳播下來的一樣。
  肖萬昌打了個寒顫。
  他咬著牙,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去。他決心要找到這個藏在霧氣裡呼叫的人,他要看看這個人!
  霧氣從眼前慢慢退去……他終於看到了一個老頭子半蹲半跪地伏在潮濕的泥土上。這個人滿頭白髮,眯著一雙長長的眼睛:他的前額上,無數的深皺中,夾著一條發亮的傷疤——他正是老獾頭。他的身邊堆了小山似的煙葉,一雙手像兩把黑色的鐵鉤子,正緊緊地鉤住了未完成的一個煙吊子,每編上一束煙葉,他嘴裡就這麼呼叫一聲……
  就在肖萬昌向自己的煙田裡走去時,李芒已經乘車出了縣城,又沿著河堤向自己的村莊走來。
  他在東方冒紅的時候就乘車進城了。在那個大辦公室裡,他鄭重地把一份反復修改核實的材料交給了他們。當時他很激動,所以現在走在河堤上,他已經記不清楚在當時都說了些什麼話。他只記得那個人幾乎和梁書記同樣的年輕。臨別時,那個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然後伸出手來撓了撓頭發……
  河道裡傳來一陣陣的水聲。霧氣遮住了水流、蒲葦,遮住了一片嫩綠,遮住了河邊上壯觀的秋色。一切都被霧氣搞得單調了,沒有生氣了。可是這水聲,這嘩嘩的水聲,又告訴人們這霧氣裡,這腳下,正有一條奔流不停的大河。
  李芒此刻多想好好看一眼這條河!他還是第一遭從上游的河堤上走下來這麼遠……家鄉的河啊,家鄉的一股水流,一股綠色透明的液體!你滋潤了海灘小平原,你使一地的莊稼油綠油綠;你不斷洗去塵埃,洗去血跡,使小平原美麗而整潔。李芒和小織是踏過你的小橋逃向遠方的,傻女大概也是從你的小橋上跑走的;還有老獾頭出案的兒子,一些鄉親們,也都是踏彎了小橋,走到更遠更遠的地方去的;至於李芒的好朋友袁光,是永遠地睡在你的懷抱裡了……
  李芒走著,終於又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田野裡的聲音了。他下子就分辨出這是人們在煙田裡勞動的聲音。「噗噗」,那是人們在刨煙秸子:「吱吱」,那是煙吊子壓著煙架兒發出的聲響:「哧哧」,那是煙刀削煙骨;「咚咚」,那是刀子碰撞著割煙墊板……還有呼喊聲,叫駡聲,男男女女的嬉笑聲。李芒聽著聽著,突然想到了小織:一個嬌小而美麗的、略顯臃腫卻依然機敏的女子,一個非常非常可愛的少婦,正溫和地、羞澀地、不亢不卑又略有矜持地走在刨過煙根的疏鬆的土地上……他不走了,只是佇立在高高的河堤上,久久地張望著傳來一片聲響的那個方向。
  那裡是白霧,一片片、一團團的白霧。
  他慢慢地掏出了大黑煙斗,先是輕輕一吹,然後裝滿了煙末,點上吸起來。他在心裡說:「她是我那個對手的女兒,真漂亮!她能跟了我過日子,可真不容易啊……她什麼時候也不會離開我,並且馬上會生出一個小孩兒。我早說過,和她在一起就什麼也不怕了。現在看這是一點也不錯。過日子真難,有時老要哭出來;可是只要想想她,一切又都不算什麼了!我一定好好去愛護她。我永遠愛她,嗯。我一定永遠愛她,嗯……」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把煙灰磕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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