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二十
   

  李芒與他的岳父肖萬昌分開了煙田,這事馬上就家喻戶曉了。
  當李芒和小織走上田埂的時候,很多人都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端詳他們。李芒不做聲,只吸著他的大煙斗,一下一下地做著活兒。
  另一邊肖萬昌的田裡,很快就有了小臘子。李芒見了,心裡有些痛快。他想:小臘子啊,你學學種煙吧,這是莊稼人該會的本事;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就該知道煙葉是怎麼長出來的;輕騎車你已經玩得很熟了,自己家的煙田倒沒有踩上幾個腳印。小織常把水果什麼的拋給弟弟,小臘子每一次都接得很准……荒荒有時候從地裡走過來,跟李芒說上一會兒話。李芒常要手把手地教他做活兒,告訴他耘土時鋤子該離煙根多遠、耘多麼深;旱地怎麼耘、濕土怎麼耘;施肥後怎麼耘、什麼時間耘、煙葉兒染病了怎麼耘……荒荒又高興又驚奇地拍著膝蓋說:「芒兄弟!怪不得你的煙長得這麼好,光是耘地就有這麼多講究!」他笑著,撓著頭。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又嚴肅起來了,問:「芒兄弟!聽人說吸煙多了會長癌那玩藝兒,怎麼咱這兒的人沒有一個得的?」
  李芒苦笑著搖抓頭,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說:「荒荒!
  咱正講種煙,你又扯到那上邊了……」他接著又給荒荒講割煙頂;怎樣選割煙刀,為什麼刀子要一頭尖一頭偏;幾個葉片割頂好,什麼時辰割適宜……荒荒哈哈大笑說:「有一手!
  有一手!……」這時小織正在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做活,荒荒瞥了一眼,低聲對李芒說:「你媳婦……真俊哪!……」
  這天上午李芒正澆煙,可是澆了不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水就從放水道上退回去了!李芒焦急地去找了開機器的人,那人說:「還能總給你一家子用水麼?天這麼旱!」
  「可你也得給我澆完哪!」
  「給你澆完別人就澆不完了!」
  「我不是交足了柴油嗎?」
  開機器的人戴了一頂黃帽子,這時把帽子可笑地捋到了後腦殼上,叉著腰說:「你以為有錢、有柴油就有了一切嗎?」
  李芒立刻陷入了迷茫,不解地問道:「有了新規定嗎?」
  那人嘻嘻笑著,斜叼上一支煙說:
  「如果貧下中農不要你那幾個臭錢呢?」
  李芒琢磨著「臭錢」這兩個字,不由得笑了。他很可憐眼前這個人。他打趣地問道:
  「貧下中農不要『臭錢』,要不要澆水的規定呀?」
  「再『規定』,也得先滿足貧下中農,呃!」
  他的一個「呃」字,使李芒覺得特別可笑,那一個字,那一種語氣,相當於說:「就是這樣子!」「你看著辦吧!」或者是:「你能把我怎麼的?」「你有本事,你就試試看!」真是以一當十、當百,「呃」字是個好東西。李芒知道他是跟肖萬昌學的。這樣想著的時候,那人又說話了:
  「真他媽的怪事,革命這些年,又讓地主富農興盛起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轉身走開了,搖頭晃腦的。
  李芒真想追上去狠揍他一頓。李芒看了看他那個細細的脖頸,心想用手箍住一擰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該好好問問他誰是地主,誰是富農?……但看到他那個瘦幹幹的樣子,想起家裡那個寒酸樣了(沒有媳婦,只有半截席子)也就作罷了。
  可這會兒鄰地裡的荒荒斜穿著田埂攔住了開機器的人。
  他大概也聽到幾句這邊的爭執,這時喊著:「二禿子(那人頭上有一塊禿斑)!你憑什麼給芒兄弟關了機器?狗仗人勢……」
  二禿子直著脖子說:「多管閒事!」
  「我他媽的就要管!我他媽的今個是『做代表』來了……」
  二禿子乜斜著他說:「怎麼,腚上的傷長好了麼?」
  這下子大大地損傷了荒荒的自尊心,他彎腰就搬起一塊大土疙瘩……二禿子奔跑起來,但大土疙瘩還是砸在了他的屁股上……
  李芒怕耽擱了煙田澆水(這最後的一次水是多麼重要!)。
  到外村出高價雇來一台抽水機。可是抽水機正要往機井上放的時候,民兵連長嘴裡咬著一個琥珀色煙嘴出現了,身邊還跟著兩個持槍的民兵。他笑眯眯地對李芒說:
  「這是不允許的。」
  「閒置的機井為什麼不准用?」李芒憤怒地盯著他說。
  「水源是統一的。你抽了水,別的井水還旺嗎?」
  他身邊的兩個民兵微笑著,點著頭。
  李芒直覺得一對拳頭熱得發癢。他掏出了大黑煙斗,慢慢地吸起來,一邊端詳著面前這三個人。
  這時候有幾個正在地裡忙活的人圍了上來,明白了什麼事之後,訕笑著走開了,一邊走一邊說:「人家就是有錢,能雇來一台機器!可好日子也不能都讓一個人過了呀……」
  李芒全聽清了,他覺得心上有些發冷。
  「有機器也轉不動嘍,沒有老丈人做靠山嘍!嘻嘻……」
  幾個人議論著往前走去,鐵鍬碰得叮噹響。李芒盯著他們的背影,咬了咬牙關,徐徐地吐出一大口煙……他站起來,磕了磕煙斗,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開了。
  民兵連長幾個人驚愕地對看著。
  李芒一個人徑直往鎮上走去。他沒有告訴小織,他覺得有些話已經完全沒有必要在煙田裡說了,他要去找鎮委。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姓粱的書記熱情地接待了他,並且用本子記下了他的每一句話。梁書記送他出來時說:「我們對那裡的情況已經瞭解了一些,放心地做你的專業戶吧,有些東西,我指那些充滿希望的事業,是不可逆轉的!」這個梁書記熱情、幹練,少有的文靜,這引起了李芒的極大興趣。他和這個書記分手時,才知道他是前兩年從政的一位師範學院畢業生,剛接任鎮委書記三天。
  當天下午,梁書記就騎了一輛摩托車來了。他興致勃勃地看了李芒和小織的家,他們的煙田,然後神情肅穆地望瞭望西邊的天色,推上車子找肖萬昌去了。
  肖萬昌在幾秒鐘內就弄明白了對方為何而來,然後笑著說:
  「梁書記!你可能不知道,李芒是我的女婿。我不好過分地偏愛他,為了工作,有時就難免委屈他一點……」
  誰知這個梁書記用手利落地一揮打斷了他的話,很和氣地說:「鎮委也瞭解一些你的情況,這個以後再談、專門談。
  我現在要跟你說的是:不要利用群眾的一些不健康的東西,比如農民意識,平均主義,政治偏見等等,去損傷李芒同志。你和李芒有矛盾、怨恨——這是明擺著的事。但你是村的支書,要執行有關農村政策。你必須馬上去親自解除對李芒的一些刁難,毫不猶豫地給他供水……」
  肖萬昌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又微笑起來。他大概在笑這個新書記的「學生腔」吧。
  梁書記另有什麼事情,又簡單談了幾句,就急匆匆地跨上摩托走了……
  中午時分,李芒和小織正在家裡吃飯,二禿子就在窗外喊:「李芒,給你澆地了!還澆不澆了?呃?……」
  ……
  直到深夜,煙田才澆完。李芒和小織很疲乏地回到了家裡。可是李芒不願休息,一個人在桌前坐下,吸著煙斗,翻弄著一本詩集。小織說:「李芒!快休息吧,煙田也澆了,我爸爸他們不是讓步了嗎?」李芒沒有聽見。他認真地看起來,微皺著眉頭。就這樣看了一會兒,他抬頭望了一眼小織,隨手打開了電視機,這時候當然沒有什麼節目,他又隨手關上了……他在屋裡走動著,一手握著煙斗,一手伸在衣服下面。
  小織問:「李芒!你不舒服嗎?你怎麼了?」李芒搖搖頭:「沒。
  我不過感到很累,非常非常累……我心裡很累。我睡不著。你快休息吧……」
  小織用溫柔的眼睛望著他。這雙美麗的眼睛常在這樣的時刻安慰著他、溫暖著他、也詢問著他。
  他終於坐下來,和小織坐在一起說:「你不知道,從煙田往回走的這段路上,我突然後悔起來,我想起了莫合爺爺。我後悔不該離開他。我真想那段日子……」
  「別這樣說!不能說後悔……李芒!」小織叫著他。
  「肖萬昌他們再刁難、迫害我們,我都不怕。可是,二禿子,還有村裡那些人的話,讓我受不了。他們多少年就受肖萬昌的捉弄、欺騙,到現在還過得那麼苦!我們不是為了和他們在一塊兒才和肖萬昌決裂的嗎?斷了我們的水源,硬要把一地好煙棵給旱死!這就是肖萬昌使出的第一個毒招。村裡那些人呢,倒糊裡糊塗跟著起哄、感到快意!……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這樣難受過。真的,關到廢氨水庫裡那會兒也沒有。從煙田回來時,我覺得兩條腿那麼沉……」
  小織默默地聽著,緊緊地握住了李芒的大手。她低下頭來,發現這雙大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裂開了兩道口子,雖已癒合,卻留下了硬硬的疤痕;兩個手掌都被鐵皮樣的硬繭殼包住,十個指頭的骨節都已經變形,由於煙汁的長期浸染,這雙手已經是永遠也脫不去的黧色了……她心裡一酸,兩眼湧滿了淚水。她害怕眼淚淌到這雙手上,趕緊偷偷地抹去了……
  她抬頭盯前他的眼睛說:
  「李芒!我全都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可我覺得你太急躁了,總想著什麼都應該再好一些。是啊,他們真讓人不高興。
  可是我們只要這麼做下去,他們會變的。我們真心希望他們好起來,他們會慢慢看到我們的心……李芒!我也完全相信你,我們一定會比現在更富裕、更好!我們大家都會好起來!
  李芒!啊!李芒,你聽見了嗎?是這樣嗎?……」
  李芒激動地說:「小織!你真好。我不該說那麼多喪氣的話。你多麼好啊,小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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