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五   



  他們現在需要熟悉一下這一座座的大山了。以前他們對山很陌生。山嘛,石頭嘛,樹木和綠草長在縫隙裡。他們現在登在山的半腰上,有些驚恐地著著那一塊塊凸出的怪石,那一道道幽黑深邃的溝壑。陽光在山上攀援著,做著各種奇怪的臉色。它看著石英石,目光立刻放出了光彩;山林密不透風,閃著一片墨綠的、誘人的顏色,它望著山林的葉子,顯出很神秘的樣子;一塊塊鐵色的巨石從稀薄的土層裡探露出來,滿身粘著點點銀白色,它看到那些點子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銀白的斑點閃射出銳利的光箭,太陽眯起眼睛了;紅稈兒草在石頭腳下、在大樹的身旁扭動著腰身,漂亮嗎?它吸引了兩個登山的人。它的葉兒也開始變紅了,尖兒紅得最厲害。登山的人捏住它的葉子,像是揪住了山裡姑娘的裙子。
  啊啊,它是山裡姑娘呀!他們不斷結識著山上的一切,也不斷地告別它們。他們終於和陽光一起,攀到了山頂上。
  原來周圍都是山。
  一片淡灰色的霧,還有一片微藍色的霧,浮在了一架架山的尖頂上。模模糊糊的峰刃,模模糊糊的樹林。鳥鳴在草叢裡、在山澗裡、在樹椏裡、在一片霧氣裡。它們彼此呼應,彼此安慰。它們也不明白山,不明白它們賴以生存的山是屬￿誰的。可是它們一聲聲叫著。他們覺得山影就如同它們的叫聲那般紛亂,又好似在這叫聲裡一層層漾開去,山巒像水的波湧一樣啊!原來世上有這麼多的山,原來陽光常常被山遮住。他們甜蜜地安睡過的那個小村莊就在山的腳下,那麼小、那麼稚嫩孱弱,此刻也在安睡著。它可憐巴巴的,他們都有點可憐這個小村莊了,在心裡為它鳴不平。
  他們覺得,山下這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可是不平凡的。他們就是剛剛從它溫柔的懷抱裡走出來,身上還帶有它的體溫。
  他們覺得那些永生難忘的巨大幸福就是它給予的,並親眼看到朝霞從村子裡升起,染紅了他們的窗櫺,又染紅了他們自己。希望灑在一條條肮髒窄巴的街道上,誰說人間無希望。人們啊!請回憶你的那種時刻,回憶朝霞染紅窗櫺的時刻,回憶幸福,回憶生活,回憶昨天的震顫和那僅有的一絲憂慮。小山村,小山村,避難所,避難所;鄰居的一隻母雞咯咯叫著,圍牆上探出的果枝上掛著兩個鮮紅的蘋果。生活就從這裡開始嗎?生活能從這裡開始嗎?他們依偎著,問自己,也問這間鬧鬼的屋子。
  他們攀登得有些累,就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李芒脫下鞋子,倒出裡面的一顆小石子。他說:「以後就得在這山溝裡爬了,爬來爬去。」
  小織說:「有人背著槍追我們,再寬的路咱跑起來也累;爬在山上,藏在山上,山上真好啊!」
  「山上真好!」
  「你說我爸爸他們會找到山裡來嗎?」
  「誰知道呢。讓他們進山就迷路才好哩!」
  小織笑了。
  李芒也笑了,是一種冷笑。他一想起小織的爸爸就冷笑起來……此時此刻,他是個勝利者。他的敵手是無比強大的,強大到全村裡沒人能夠戰勝,可是他卻似乎是勝利了。他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並且用這個結局鼓勵著自己。「一個狠傢伙!……」他冷笑著在心裡罵了一句。他想這會兒那個傢伙不知在做些什麼呢,會氣得跳起來嗎?生活老要讓他做個倒黴鬼,他偏不做,拼力掙脫著,最後……他現在是坐在一座大山之巔了,和心愛的人一起眺望著、俯視著。
  他說:「咱們以後得想法為山裡人做些事情。」
  「做好多好多事情——咱一輩子住在大山裡……」
  「我就怕做不好。我們能幫他們做什麼?他們還以為咱倆全是些手藝人,會做好多事情呢!」李芒為難地絞擰起眉頭。
  他望著小織,發現她正安詳地看著前方,那神情可愛極了。他立刻又後悔起來。他覺得不該說剛才那些喪氣的話——小織對山裡生活正充滿了希望呢!他於是說:「從頭開始吧!什麼手藝都是人學的!難就難吧,也會挺有意思。」
  小織不說話,只看著李芒。她覺得他的肩膀很寬、很健美;好粗壯的胳膊啊,這個傢伙長了這麼嚇人的胳膊。她一點也不懷疑他會做成好多事情。她覺得十分自豪。
  李芒說:「除了為山裡人做事情,我還要讀點書。也許我也能寫一本書,你信吧?你點頭了,嘿嘿,你什麼都信。真的,我也許會寫出一本書來……還有咱們那間鬧鬼的屋子,我要好好整整它,用泥和石板壘個書架子,屋前邊再栽上些花……」
  「李芒!……」小織聽到這裡,激動得再也聽不下去了。
  她吻著李芒,又把頭埋在他的胸脯上喘息著。她仰起臉看著李芒說:「做什麼我都和你在一塊兒,咱們會過得挺好的……
  不過,在這兒住得久了我會想家——你可不要誤解啊,我不是想我爸。我想的是熟人、莊稼、海灘,還想蘆青河。我想咱們那塊好地方……」
  李芒不吱聲了。他也在想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那片土地上,爺爺死了,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母親曾經告訴過他:
  爺爺攢了一大筆錢,讓年紀老大的父親到青島去念洋書。幾年洋書念下來,父親也就不願回來了。幸虧後來得了肺病,父親怕死在外邊,就帶著幾馱子書回到河邊來,從此再也沒有離開,直到死了,葬在祖墳地裡……李芒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了,可是他和小織一樣,也深深眷戀著那個地方。到底憑什麼要剝奪他們生活在那兒的權利呢?他的幾輩人不是都生在那兒,最後又埋在了那兒嗎?李芒緊緊地握著拳頭,一聲不吭。
  他想起了他和小織的同學、好朋友袁光。袁光三歲那年,父親成了「反革命」,從城裡領著袁光和姐姐回鄉下來了。袁光上初中時父親死了,袁光一滴淚水也沒有掉。為什麼要哭他呢?不就是因為他的緣故,袁光才受盡了歧視,也許連高中也不能上呢!後來初中畢業,袁光真的回家下田了。他在全校學習是最好的,他對那些能夠繼續升學的同學羡慕死了。
  他和李芒一塊兒到海灘上挖渠、修樹、種花生,結下了很深的友誼。李芒後來上了高中,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畢業第二年時,李芒過河去找袁光,找到了一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小老頭模樣的袁光。他的生活李芒完全想像得出來。他已經二十七八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河邊的一塊土豆地裡,他擔了兩個大糞桶,右眼不知怎麼腫脹得睜不開了,只睜著一隻眼睛跟李芒說話……
  如今袁光在做些什麼呢?
  「給袁光寫封信吧……」小織突然咕噥了一句。
  李芒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袁光呢?
  他感激地握著她的一雙手,搖搖頭說:「不,不能寫。不能讓河邊的人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
  有一隻漂亮的山雞站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啼叫。李芒驚喜地指給小織看,小織剛轉過頭去,它就飛走了……李芒卻發現了它站立過的石頭是雪白的、瑩光閃亮的!他趕忙奔了過去。
  他記起縣城的樓房上、牆皮上就粘滿了這種閃亮的白石子!一個念頭在他的腦際飛快閃過:可不可以滿山找來這樣的石塊兒,碾成小碎塊塊賣給城裡人蓋樓房呢?
  「小織!」他一下子站起來,喊了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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