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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母親撇撇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要注意不能傷害他人……」

  「哧哧——嘻嘻——媽媽說話像十九世紀的人了。像老闆這樣的人,還談什麼家室啊!這對他太無所謂了!家室,哼,男人,多麼不一樣啊!我一聽到咱家這位眼鏡打嗝兒,心都涼了……總之你相信我好了,單是品德方面,老闆也是百裡挑一的人!他那些榮譽稱號又不是從大街上白撿來的!我就對同事說了:『挖金子的人,就得長一顆金子般的心!』」

  老人不以為然了:「他是礦頭兒罷了,他可不是挖金子的人!」

  「為什麼不是?」紀第一次直起身子,詫異地盯住母親,「他沒有親手掄鎬點炮,可他的貢獻更大!沒有他,就沒有金山銀山!他一拍桌子,地動山搖!他說一聲『幹』,也就幹了。這都是我這些年親眼見的。媽耶,你孩子可有發言權哎,你可千萬不能誤解他呀!我真是親眼見他怎麼幹的,他是說幹就幹的!他多麼勇敢,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哎,為了金子,他死都不怕呀!山的另一邊有個蠻不講理的強盜性兒,那人領了一夥過來開金子,咱老闆光著膀子就沖上去了。那一天我真擔心、真擔心!我知道雙方都有槍,刀呀劍的,還有鐵齒鉤,一抓上去就是幾個血窟窿。說起來媽你不會信哪,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咱老闆一甩衣服露出上身,眼瞪得溜圓,喊一聲霹靂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絞成了團。他那樣一來就把對手制服了,山那邊再也不敢打這邊的主意了。我從那一回才明白『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是什麼意思了,知道什麼才叫男人!他們的火氣上來天不怕地不怕!那一刻他的頭髮都篬起來了:本來是一頭鬈毛,那會兒讓風一吹,一根根全豎直了,老實說那模樣連我一見也害怕了……」

  母親歎氣,搖頭:「不管怎麼說一個女人家還是要提防,要做到心中有數。」

  「這當然了,吃虧的事女兒是不會做的。我奮鬥這麼多年,讀書求學,又考研又進科研所的,去過多少地方勘察,什麼人沒見過呀!有人想占咱的便宜,門兒也沒有。當年那個導師廢話也說了不少,最終我只做了自己該做的,總算把事情交待過去。他今天也很難說不滿意。他該知足了。導師這人那年暑假你也見過,胖子,有點口吃;他對你多客氣啊,簡直誠惶誠恐的!今天看他算什麼,比起唐老闆也就是一個手指頭與十個手指頭的關係!他那點家當還不值老闆一個車輪子錢……說到提防,這倒言重了!媽媽想想哎,人家那麼大公司那麼大老闆,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求咱什麼?人家是真情實意的!說白了咱就是什麼都豁上去,全搭上,又能幫了人家多少?咱幫不了人家多少!」

  「你這孩子啊!你這孩子在下邊跑久了,說起話來我都聽不明白了……」

  紀哧哧笑,聳動母親的胳膊:「反正不管怎麼說你放心就是,賠本的買賣咱是不會做的。我懂得看人——那些狠心人勢力再大我都不會理他的!唐老闆是少見的好人,那股男子漢勁兒,嘖嘖,說起來嚇人;都是挖下一座金山的人了,還那麼笑模笑樣的,哭、哭,有時像孩子一樣鬧人——他鬧人哪,媽!他有時真的躺在地上慪氣,像小孩兒一樣蹬腿,哇哇哭啊,又不是喝醉了。這時候他是看我臉色的,我臉一沉,他真的會害怕!他害怕了,就盡說好的,哼哼著,擦眼抹淚的。我每逢這時候心就軟了……」

  三隻狐狸躥西山

  唐童一口氣給了工頭三個耳光、又踢了他幾腳。工頭只是挨著,一動不動。唐童把剛結上半天的領帶揪了扔在桌上,吐了一口,喘息半天說:「我說過多少回了?你看人要准!白吃飯的咱不要!下不得手的咱不要!扛不起銃的咱不要!」

  他一連說了幾個「不要」,工頭哼哼著,頻頻點頭。他這才消了一點火氣,喘著說下去:「我告訴你,招扛銃的人就好比當年霍老爺尋家丁,要找臉膛兒窄窄、低眼看人、走路沒聲沒響的傢伙!他們身上流著土狼的血,到時候會是下得手的主兒!看看你手下那幾個熊東西,有幾個管事的?嗯?」

  幾天過去了,工頭又從洞子裡幹活的人中挑選了幾個,一一送到唐童這兒過目,都被他罵走了。「狗日的一個比一個臉寬!我說過,臉寬過一鳰的肯定不中用!再看看吃相吧,耳朵扇耷著像豬!有勁的主兒咬東西牙根要露出來,要卡住食物甩兩下腮幫子,這樣,」他甩著頭做個樣子給工頭看。

  唐童罵了一通,親自到山洞裡挑選人物,好費力才取了三名。他歎氣,說這年頭的人哪,個個都像被閹了一樣,平和得像麵湯,有勁道的狠性兒太少了;而父親的年代像烈酒,一根火柴扔上去就呼呼燃燒!「索性一口氣爬上去/孤寂使人瀕於精神崩潰/跳起來……別停!別停……/我的心好似一團火藥……」他哼唱著,砸著掌心。這歌兒他是跟練歌房裡一個臭娘們兒學來的,他特別喜歡這幾句詞兒。

  「我得好好準備呢,狐仙又托夢了!」唐童自語。他真的夢見一隻紅毛火狐坐在炕邊,比比畫畫向他預言,說大凶大吉的兆頭就要出現了。「嗯,媽的騷狐,你就是不說俺也知道,天陰下雨看螻蛄,我估摸那事不出三月!」他對狐狸不知該恨該愛,因為父親老駝最恨野物,說它們都是霍老爺一夥的;可是如今大地歸了唐姓,野物也就隨之歸附——且慢,那刺蝟精的女兒呢?那娘們兒還向我篬刺哩……唐童想起這個女人就蔫了,有時一連幾天躺在炕上不願起來。他在心裡吐著咒語,氣得打嗝兒,死活就是不起來。他像害了寒病一樣牙齒打抖,望著一個方向,做了一個個淫蕩的手勢。

  這天,當他又一次做著手勢時,工頭兒正好進門,嚇得一個踉蹌。「天哪,是我哩!」工頭說。唐童罵:「滾你媽!」「是這樣……」「滾你媽!」工頭坐在了地上,賴著不走:「老闆,大事不好了!真的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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