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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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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喝?」廖麥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這槍藥味兒。」 廖麥不再理她。他一口氣喝了三碗,開始扳手指骨節了,扳得啪啪有聲。美蒂驚喜地盯著丈夫,兩眼星星一樣亮。廖麥將最後一口魚湯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門邊,伸手從濕淋淋的抄網裡一拎,拎出一個黑色塑料袋子: 「你是要吃這條魚,我早嗅見它的腥味兒了。你要等我睡下後烹了自己享用。」 淫魚 廖麥把魚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一動也不動,雙眼圓睜趴在地上看人。這魚泥灰色,頭顱圓而大,身體瘦小,兩個鰭像手臂一樣抄在頜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繃起。這魚的表情令人厭惡,從第一眼看到就厭惡。廖麥歸來之前湖塘裡就有這種魚,他發現它常常伏在近岸淺水邊上看田野裡的人。有一次他用抄網弄出一條,給扔在幹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兩隻圓眼還在死死盯人。他氣得踢了一腳,它在土末裡滾動幾下,最後仍舊睜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記得當時正好美蒂走過來,她哎喲一聲拾起,吹著土末,細聲細氣哄它,重新放回水中。「這種醜魚賤貨該撈盡捕光,剁一剁喂鴨子!」他覺得四周灑滿了它的腥臭氣。那一次美蒂嘬著嘴巴說:「別價!別這樣說!」 最讓廖麥驚異的是後來:一天晚餐美蒂連吃了兩條醜魚,結果一夜不寧。她像醉了一樣臉紅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閃她了,因為她把他的肩膀、後背都咬出血來。「哦哼?」他抹一把血漬放到燈下看著,額上青筋鼓脹。可是還沒容他發火,她已經像小貓似的偎住了他,一下連一下地親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來他就去了湖塘邊,一刻不停地與伏在近岸的醜魚對視。他惡狠狠地罵它,還將手掌做成刀狀威嚇它。它在霞光裡一直無動於衷。就從這個早晨開始,他專心於研究這個疙裡疙瘩的醜陋水族了。 任何辭典裡都沒有它的記載。一些水產手冊、圖表等也翻遍了,沒有它的蹤跡。一個偶然的機會廖麥遇到了串鄉乞討的癡(乞)士,是滿臉髒膩頭髮打結的大癡士,這傢伙見多識廣,瞥了瞥它,隨口吐出「」二字,似乎就指了這種丑類。廖麥又給遠在東南地區的一位魚類專家朋友寄上了魚的繪圖,並附以詳細說明。一個月之後回信來了,專家確定無疑指出這是一種罕見的「」,東西方都有,並隨信抄來了一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寫下的小詩:「水中有,/名曰『薩古斯』。/征歡深水下,/日日易其妻。/淫情熾如火,/不克饜所欲,/行行向草岸,/調戲公羊妻,/公羊雙角上,/罩以綠帽子。」 於是很長時間,廖麥都戲稱自己為「公羊」。他將小詩抄下來玩味,兩口子在熱騰騰的蓮蓬頭下沐浴之後,一塊兒在落地燈下讀上一遍,每人吟詠一句。 今夜廖麥躺在炕上,聽著美蒂在灶間碰撞鍋勺,知道她開始烹調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這種魚的來歷:該不是有人偷偷放進湖裡的吧?以前他曾問過美蒂,她答:「唉,一開始就在湖塘裡的,土生土長的物件啊。」廖麥未置可否。因為美蒂才是這片園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時間,先是短期承租、後來又買下它的使用權,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一個女人,何等氣魄,真像個騎馬揮刀的女響馬。可她那會兒是個嫵媚的單身女人哪。如果從頭說來,這將是悲慘世界上的一個奇跡。這二百餘畝荒園第一眼見了就令他傾倒:籬笆標劃出邊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還有一個大湖塘——準確點說是一處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說也有五十市畝,當時看上去水草蕪雜。第一眼是月夜之下,是兩個人偷偷約會。 那時荒園初建,沒有像樣的房舍,只有兩間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兒蓓蓓。他是逃回來的,邁進園子不一會兒就和美蒂相攜出門,踏著一地銀霜來到湖塘邊。那天湖邊是一叢剛剛割倒十來天的菊芋秸子,散發出刺鼻的青生氣,有細密的毛刺,可他們全然不顧地躺倒。這是在遠離鎮子的地方,在海邊園子裡,他們長時間不吭一聲,只緊緊擁有。那一刻她的呼叫使湖塘裡的水族屏息靜氣。事實上他們把一切都忘了。「媽啊,真逮著漢子啦!」她大呼一聲,揪緊了他,淚水灑了他一身,灑遍了菊芋秸子。他們站起來往板棚走去時,月光一片,他看了看,發現美蒂的後背、腹部、腿根,到處都是菊芋秸稈的磨傷。 那天黎明前他們輕手輕腳,站在熟睡的蓓蓓前,站了足有一個鐘點。出門時廖麥問了一句:「這是我的孩子?」「當然,你這個傻子。」他看著東方的魚肚白點頭:「當然。只有我們倆才能生出這樣的小美人兒。真棒啊,完美無缺。」 那一次偷偷潛回,他在心底已經下了鐵定的決心:歸來,放棄一切!歸來廝守啊,一塊兒整飭這片園子啊,沒白沒黑地相愛啊!人只有短短的一輩子,我再也不能流浪他鄉,再也不能;我冒死一搏也要歸來、歸來! 結局卻有些平淡,因為那次離開不久美蒂就喜不自禁地向他報告:回吧回吧,唐童已經解除了那道惡毒的禁令,你如今真的可以歸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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