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三章
03
小花貓突然從屋裡跑出,它目中無人地攀到了樹幹上,接著噌噌爬到高處。好
一陣無聲無息。小鹿過來,往上望瞭望說:「小臉探出來了;還笑呢!」
從岳父家回來,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噥噥:「你知道我爸多麼喜歡你嗎?
他想你,只是不說……」這顯然是不實之詞。她故意說父親而不說母親——岳母才
真是愛護和關心我。我寧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從母親那兒繼承的。
「現在城裡變化很大,到處都跟你走時不一樣了。你們雜誌社現在好熱鬧,成
立了好幾個公司。柳主編對爸爸說: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輕人衝動起來沒辦法。
不過他隨時回來我們都歡迎。柳主編真是這樣說的……」
我打斷她的話:「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寬容?她是對你爸好——她對老幹部個個
都好。」
梅子立刻不語了。
我們在這個話題上真沒有好談的。她又開始說小鹿的體校、體工隊——「他上
次參加比賽得了個亞軍,市里獎給他三千元。如果是冠軍能獎一萬元。還是這麼小
的比賽……」
我說:「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後他掙多了錢,我要借錢在園子裡打一眼機井。
現在水源不足……」
梅子歎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門前就響起引擎聲,梅子馬上說一句:「柳主編來了!」
果然,進來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誇張地皺起眉頭看著我,半晌才吐出一聲:
「呀!……」
梅子去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邊忙一邊咕咕噥噥說客氣話,偶爾還招呼我一聲。
梅子真有趣。
我問候了前領導,並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軟,也更有力。這雙手在這個
時代會不失時機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東西。她說:「你倒沒顯得老氣。」
「你更是這樣。你越活越年輕,就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顯得容光煥發……」
我的玩笑有點過了。梅子的眼睛掃過來一下。
柳萌笑得很厲害,用手指點觸我的前額。她以前經常這樣。「大家都想你呀,
都說你回來多好。喏,這是最近兩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後的。嚇你一跳吧?群眾
評價很高,個別人,當然了,不管他……」
我絕想不到這就是以前服務過的那份綜合雜誌。它比我離開時走得更遠了。封
面庸俗而無恥,封二封三除了廣告畫就是道德敗壞的女人照片;內文是一些奇聞怪
見錄、「企業家」事蹟、徵婚細目和氣功介紹。黑白圖片與文字占同樣篇幅,有時
氣功師和女人、領導講話照片占去半頁或一整頁,偶爾還占兩頁……我把它們堆到
一邊。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有時也不完全贊同。不過刊物要生存,就要順應時代
潮流。現在刊物本身發行可以賺錢,徹底扭轉了局面……」
柳萌頗為得意,說話時嘴唇微微收束。
「那為什麼還要再辦那麼多公司?看來這回要全力撈錢了,而不是為了把刊物
辦好——只要賺錢就行……」
屋子裡一下安靜了。梅子怔怔地望我們。
柳萌咽了一下。後來她笑了:「知識分子當然不會喜歡它,我說過,我也一樣。
不過群眾喜歡——發行量就是這個說明;群眾喜歡,我們又算什麼?」
我覺得一股血直沖到了腦門。
柳萌繼續說下去:「想一想,我們自己又算什麼?我們的工作為了什麼?說到
底還不是為了給群眾提供『喜聞樂見』的精神食糧?一想到這裡,那點擔心也就沒
有了……」
我極力想忍住,但還是問了一句:「你說的『群眾』指哪些人?誰代表他們?」
「就是大多數人唄……」
我根本就不想聽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訴她:「你說的『群眾』喜歡的東西多
了。如果你們不拒絕,他們想看想要的還遠遠不止這些——你們有勇氣——滿足他
們嗎?」
柳萌臉色有點變:「他們還想怎麼?」
「怎麼都行,你們琢磨去吧……就怕你們沒有勇氣……」
柳萌站起來,往梅子身邊靠了一步,說:「你聽他怎麼說我們……」
梅子附和著柳萌批評我:「瞧你說的!瞧你說的……」
柳萌好長時間沒有吱聲,明顯地不高興了。梅子想說些愉快的話題,可對方就
是不搭腔。後來柳萌又勉強呆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梅子難過極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來看望你,她關心你,她為你好……」
我心裡很煩。我告訴梅子:「算了,別說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
想的那樣好。她還有臉說『群眾』,她知道什麼才是『群眾』?她該到這座城市的
小巷子裡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擠在一間小屋裡的市民和工人!她還該到山區、
到那個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窮得連一件木頭家具都沒有的農民!去看看那些被搶劫
的百姓、被殺死被糟蹋的女中學生、農民的女兒……現在這些惡性事故多得數不勝
數,天黑了人不敢出門……這些人才叫『群眾』!他們手無寸鐵!她是一個刊物的
主編,她幹了什麼?她不過是用這個刊物給惡棍打氣,把他們的邪勁兒煽足!她簡
直和那些惡棍是一夥兒!」
「快別說了,你太衝動……」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為『群眾』做了什麼好事?沒有!
她的刊物大肆讚揚的人中,明明就有我們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惡棍——就為了幾
個錢。世上還有比這更噁心的事兒嗎?」
汗水順著我的兩頰流下來。
梅子說:「她說以前也有人提過這樣的意見,她說刊物是正常經營,是在法律
範圍內……」
「法律也是他們解釋的法律,好多人屋裡連一件像樣的木制家具都沒有,怎麼
會有『法律』?聽她唬人……」
「她對爸爸說將來請你去最好的一個公司幹經理,工薪也高……」
我打斷她:「我才不會去掙她的黑心錢。我現在的葡萄園賺不了太多的錢,可
它乾乾淨淨。」
梅子流出了眼淚:「柳主編是看在父親面上才關心你的,父親知道了該怎麼說
呀?……」
……
梅子好長時間都在抹眼淚。她說大概柳萌再也不會原諒我們了,她甚至不會再
到父親那兒——「你心裡完全可以那樣想,怎麼能面對面頂撞?你太缺乏修養了,
我真為你擔心……」
看著梅子難過的樣子,我有點心軟了。我告訴她當時實在不能忍受——那一刻
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區和平原上的人,還有鼓額最近受的傷害、死去的那些人……
我稍稍說了一點,她立刻不吭氣了。「不要擔心,我們不需要她來原諒我們,相反
我們倒要永遠與她有個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細究起來是非常醜惡的……你說我修養
太差,我承認,不過我現在擔心的是『修養』太好的人越來越多,敢於說句真話的
人倒越來越少。我最好還是別要這種『修養』吧……」
我們一直談到夜色降臨,都很激動。梅子並不認為我全錯了,但對我採取的方
式仍舊難以接受。她咕噥著:「我好擔心——擔心這一輩子……我們怎麼過啊?沒
人像你這樣,我心裡明白……」「不,像我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很多;還有比我堅
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擔心。我明白你擔心什麼……
我對你說過的往事——我們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說過,我們這一家人有很多失
誤和缺點;可是他們的不幸都是為了堅持做一個好人、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
我常常叮囑自己:你不過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後來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騰到了
你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種人。我們家遭難的人已經那麼多了,他們為心裡那塊
熱辣辣的東西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
我這個後來人可千萬別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實一生下來就得接上去。這是我
一點一點弄明白的,越來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們這一家的面上,原諒我因這樣
對你造成的傷害、給你的不愉快吧;請你相信我們家流血流淚都是為了窮人,為了
要做個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請你相信我們家是無私的,我們至
死都相信應該有正義——它應該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鬆弛就變成了另一
種人,那麼對於我們這一家人來說,就是前功盡棄了。我絕不敢也絕不能冒這樣的
風險,這太可怕了,這種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這麼前前後後想過了,我真的
不能後退了……」
梅子在我急促的語氣中一聲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擁住我,用
力吻我。她的淚水把我的臉都打濕了。
我多麼需要她啊,我們是不能分開的。
多久了,我們沒有這樣深入地交談。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遷就、沒有勇氣、缺
乏決絕一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夠辨別和判斷。只要冷靜下來,她極少把是非搞
錯。這並不容易啊,在如今這樣一個引誘和混淆的時刻,她能做到這一點已經是非
常難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說:「你還像十幾年前一樣……」
……
最後令我失望的還是岳父。他讓小鹿來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經詳細對他彙報了。關於柳萌的任何爭執都沒有多少意義,但為
了梅子,我還是去了。
岳父竟然劈頭問我:「你說他們雜誌社『靠賣淫賺錢』——有這話嗎?」
「沒有。」
「這個同志從來不說謊!」
我笑了:「她的特長恰恰是說謊。我們在一起工作了那麼久,瞭解她。」
「她喜歡打扮,也有些嬌氣,這我清楚;但她不會撒謊。」
「事實證明她會。你問梅子吧,她自始至終都在場。」
他轉向女兒。梅子立刻站在我一邊:
「是的,他根本就沒那樣說過!」
岳父長長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說:「不管怎麼,對人要寬容,要善於團
結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她對我們一直很好,你這樣對她說話,沒有考慮後果嗎?
你照顧到大局了嗎?」
「你們是有友誼的。你們還是你們。」
岳父有些不自在,活動著:「這不可能不受影響。她會想……上一次她還帶給
你媽一包人參糖。同志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該把刊物搞得黃色下流,她做得太過了!」
岳母一直在旁邊聽,這時說一句:「柳萌這個人太瘋了!
她家老於也真放心……」
「老于」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麼!」
……最後他非堅持讓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認錯誤,不過是
表示個歉意;人在氣頭上嘛,說話難免出格。」岳母也贊成男人的話,催促我:
「去吧,去一趟吧;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過不
去……」
回來後,我問梅子:「我去嗎?」梅子說:「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裡明白:我不會去的……
這是一座焦幹的、讓人無法有片刻安寧的城市。我們的小窩本來很偏遠,可是
如今已經被徹夜不息的喧嚷吵鬧包圍。
離我們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兩三處卡拉OK廳、一家咖啡館、兩家服
裝店和一家舞廳。它們一律安裝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兩點仍在啊啊大唱。那尖
利利的、狼嚎般的、哭泣一樣的、跑音走調的……各種喊唱和哄鬧讓人完全陷於絕
境。無論怎樣把窗門關閉,各種聲音還是鑽擠進來。
我問梅子:「很長時間一直是這樣嗎?」
她說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過有關部門,可後來見沒用,只得忍著。」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藥。她習慣於這樣的生活,說大家都吃安眠藥,聽說也沒有
什麼副作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藥的劑量,不然就別想安睡。不僅是這些音響設備,還有各
種車輛的高音喇叭、半夜裡的竄跑追逐打鬥——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夥打架的人,
圍起上百人觀望。有一次打鬥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攤攤鮮血:那
天有一群穿鐵釘衣的傢伙竄來竄去,個個都騎了一輛大摩托。事後有人說:兩夥人
在酒館裡幹起來了,都有來頭;結果各自都用無線電話召喚人手……
這兒哪他個居民區。
這兒正以空前的速度惡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聽著一片交織的嘈雜,猶
如置身惡濤洶湧之中,小床就是一隻單薄的小船,頃刻間會被劈個粉碎……我夜間
剛剛吞下大劑量安眠藥,問梅子:「就這樣捱嗎?」她眨巴著眼,「慣了會好一些。
你別想它,越想越煩。你別想,這樣一點點就安靜下來了。你試試。」
天哪,條件是「別想它」!
別想是不可能的,因為各種聲音主動送入耳膜。人無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個夜晚。半上午時分有熟人來玩,閒談中得知,我們以前那
些朋友——大多是一起畢業的,已經有好幾位患了不治之症……這消息使我久久不
語。我不敢回憶他們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喪極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現在還有那
麼多興高采烈、神氣足壯的人——他們或者是不知憂愁的傻大膽,或者乾脆就是些
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經不知第幾次搬家了,他們早已從喧囂煙熏的鬧市
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兒的夜晚盡是小蟲的鳴叫。
來人臨走還告訴一個訊息:○三所的人正在給「瓷眼」加緊籌備一個「三十年
學術活動慶祝研討會」……見鬼了,一個江湖騙子、雙手沾滿學人鮮血的傢伙,這
會兒要慶祝自己「三十年學術活動」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屆時要親自到會祝賀。
眼下正徵集賀詞賀電……真見鬼了。有關部門為這次研討慶祝活動撥了專款,再加
上企業贊助,可望彙集五十萬元款項;用不完的留下來,繼續搞一點,爭取成立一
個以「瓷眼」命名的「學術基金會」……見鬼了。我從未聽說這個城市為一些真正
優秀的學人,比如我的導師,還有那個死在窯場的學界泰斗開過什麼「研討會」……
我對梅子說:「我必須儘快回到葡萄園了。真的,必須馬上就走。」
她望著我。
我虧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對在她耳朵上小聲說了一句:「嫁給我的
平原吧——好嗎?」
我第二天即啟程了。
……真是無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只有被「歸來感」籠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
感激……真慶倖自己有這樣一個出生地。
今天看,母親和外祖母從那座海濱小城走開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如果當年她們
一直呆在那兒不走,等到父親歸來,那麼大概我們至今還會躑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
上。當年顯然是一個預感幫助了她們。她們很快明白,這一家人必須離開了;在這
座勝利的城市中,我們一家是失敗者。於是她們雇了一輛馬車,去荒原上尋找那個
老爺爺了。
老爺爺——荒原的奠基者!當我回憶我們的家族,展望我們全部的幸與不幸時,
總是首先記起了你……我深深明白,只要記住了您的目光,記住了您的笑容,一個
人就不會走入迷途。
我也許正像當年的母親和外祖母一樣,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這片葡萄園中。
我甚至幻想著,您是神靈派到人間指引我們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過的這些年中,我有機會常到那座海濱小城裡去。很久以來,我多
少次像被磁石吸引著,不自覺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記得我在那所地質學院時,假期
裡背上背囊,總是匆匆地穿過南部山區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遠遠傾聽著
碼頭上的巨輪昂昂鳴叫,然後才無聲無息走開……
我的出生地,準確點說是那座小城中的一個大宅院。我曾兩次返回那個地方,
伸手撫摸過顏色發黑的磚牆,看過遺留下來的幾棵白玉蘭樹。那個大院當時一半被
拆毀,一半改成了倉庫和兵營;還有一個角落被圈進了博物館的高牆。
看著屋頂上長出的肥胖的蓮座瓦松,不禁想到這座古宅所蘊藏的豐富養料。它
神秘地存在了幾百年,而且還可能繼續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後,這兒就失去了生氣;
後來父親被捕,女人們簡直就沒有力量支撐它了。它太陰森太沉重,已經不是一個
普通家庭所能承擔的一座建築。它沉澱和凝聚的東西已經太多……母親和外祖母毅
然決定出走,肯定是某種靈感在起作用。
其實早在她們決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經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
進荒原小屋中,母親還偶爾牽掛城裡的這個大宅院。隨著日子越來越艱難,母親終
於想起它的所有權,就想賣掉一兩幢——可小城裡早有幾個機關把宅院佔據了,他
們怎麼也想不到會來一個討房子的婦人,大吃一驚。
才剛剛過了幾年時間,這兒竟然沒有幾個人能講得清這房子的來歷、它與一支
當地望族的關係。可怕的遺忘啊。
母親看著這些長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牆那些高大的玉蘭樹,哭了又哭……她
正式提出處理自己的房產時,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報告了有關方面。不久傳下一
句可怕的斥責:
反攻倒算!母親可沒有被嚇住,她多麼頑強,指出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
父——「他已經犧牲了;你們總不該沒收先烈的遺產吧?!」
那些蠻橫的傢伙被噎住了。但不久他們又想出新花招,說外祖父逝去之後,這
個宅院就由父親繼承了;而父親的財產,當然是要沒收的。母親告訴他們:外祖母
還活著呢,老人理應繼承丈夫的遺產……
就這樣,他們被迫還給了我們兩幢房子,是最破的兩幢。
母親要賣掉它們,以解燃眉之急。可佔據宅院的人不准其他人來買,而又故意
把房價壓得奇低。沒有辦法,我們就以低價賣掉了這兩幢房屋……眼下這個古老的
宅院竟沒有一片瓦屬我們了。
我們終於在小城失去了最後的立足之地。這對於我可能又是一個幸運:先成個
無產者,然後才有決絕的勇敢。就這樣,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園……
斑虎瘋迷一般圍著我跳,兩爪用力摟住我的腰。這樣它差不多站得與我肩部同
高,伸出長嘴觸動我的臉。它全身顫抖,每一根毛發都流溢著激動。我試圖抱起它
來,發現它可真沉。我們被一片興奮的目光包圍了,鼓額、四哥夫婦、那個小夥子,
都站在旁邊。鼓額一聲不吭,只有瞥來的目光熱燙灼人。響鈴喊著:「啊喲,可回
來了可回來了,想煞斑虎了,啊喲……」
四哥背著槍,含著大煙斗微笑。他咕噥:「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個釀
酒工程師還沒走哩……」
響鈴嚷著:「領來大妹子多好啊!怎麼不領來大妹子?」
我問四哥那個朋友的情況,他搖著頭:「不中用了。這一回來了,眼神尖亮,
說話東一句西一句。腦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個狗女人給整的。她把
個好人給耽誤了……」
我能想像出那位朋友的狀態。看來他這一次非進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個高
個子女人了。看來她和她們一夥兒——我總覺得這個世界有一批美麗而無恥的女人
——非要把好人逼到絕路不可。我那個忠厚的朋友啊,就這麼眼睜睜地給毀了。你
可以美麗加無恥,可是別來毀壞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級酒店裡,美豔逼人的
賤貨太多了,她們像高傲的老鼠一樣在鋪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兒。可她們從
來沒打譜毀壞汗流浹背的勞動者;她們壓根就沒那個興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慘處境而無法高興。他們都試圖讓我忘掉他,但我怎麼能夠?
那個女園藝師穿著奇裝異服來串門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她既然已經不對自己的
園藝事業抱什麼希望,所以就有了閒情逸致。她塗了眼影兒,學說地方話,跟四哥
要酒喝,還逗那個身材細長的小夥子——我發現她對他有些偏愛,裝作一個老大姐,
嘲笑小夥子已經發黑的小鬍子,刮他的鼻子……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絕不希望
這時候的園子再讓人打擾。
女園藝師走後,四哥馬上說:「這一段她老來這兒。那個園藝場不行了,她的
心不在那兒了。」響鈴說:「這姑娘不孬,大雙眼兒;就是脾性太潑了,一口氣能
親斑虎十幾下……」
四哥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條二尺多長的大鯰魚。很久沒有吃到這樣的美味了。響
鈴又做了幾個野菜,四哥提來了酒瓶。
這頓晚餐真是愉快極了。月亮眼看圓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蟲
在地上行走,斑虎不時伸出爪子觸它一下;但斑虎從不無緣無故傷害它們。牽牛花
從籬笆上探出腦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脹脹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鳥兒一個個嗅
過了喇叭花,又飛到籬笆的另一邊去……
隨著一陣西北風吹起,我們都聽到了一陣二胡的聲音。月色下這琴聲讓人怦然
心動。我們一動不動諦聽。海潮聲不太重,只有這琴的傾訴。那是一曲《二泉映月》
——多少年前那位盲藝術家阿炳的傑作。這位無望而堅毅的天才在這個夜晚又一次
感動了我們。他的激情啊,像大潮大湧一樣彌漫過來,把我們裹卷了。我們被滿溢
的浪頭和白沫水濺一塊兒給覆蓋,忍受著無所不在的衝撞滌蕩。全身灼熱,這衝撞
時而猛烈時而柔細,這是一次淋漓盡致的洗滌。漸漸過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
它化為一片湧動連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閉著眼睛。多麼感激夜色裡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賜之物。
這是神靈贈給整個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這個歸來的夜晚,我第一次聽懂了這首曲子——它原來在講一個決絕和忍受
的故事。
曲子消失時,大海灘上再無令人矚目的聲響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睜開
了眼睛,接著大吃一驚——四哥緊閉雙目,淚水溢滿了每一條皺紋……
我屏住呼吸,仰臉去看滿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傾訴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憶——怎樣離開平原去東北討生活;
怎樣不幸地傷殘了一條拐腿;接著就是拖了一條拐腿,在蘆青河兩岸、在平原上長
久流浪……
葡萄園裡響起啪噠聲,是露水在滴落。我們都能感到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
之一。斑虎爬起來,自覺地到園裡巡邏去了。大約有半個多鐘頭,它又重新臥到了
剛才的地方。它昂著頭,月光下它的鼻頭閃亮,那是被園中露水弄濕的。這樣的時
光永駐該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像我們大家會失去這個葡萄園。一想起四哥將重新拖拉著那條拐腿遊
蕩,我心裡就一陣撕痛。
……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有時暗自尋思會覺得吃驚:怎麼四周有那麼多朋友
遭到了厄運?真令人不寒而慄……我並未與其他人討論過這個感受,也許一經交流
大家的印象都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們分明又看到有
那麼多歡天喜地、情不自禁的人……必須去看看那位酒廠工程師了,他現在到底怎
樣了?
過去他是著名的釀酒師,搞出了兩種名牌酒;還有一個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強
健的體魄、寬敞的住房。那時他才四十二三歲,黑紅色的臉膛,高鼻樑,一頭拳曲
的烏髮。一切方面都讓人嫉妒。他帶著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歐洲,幾乎一天到晚穿著
筆挺的西裝。現在他四十六歲,很快就要年過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丟了。
她是他的珍寶。
他很快添上了白髮,飲酒不斷過量,手指常常顫抖。他把那幾間寬敞的屋子搞
得亂七八糟,所有帶花的衣服都被他鎖起來,還把愛人戴過的一頂彩色斗笠懸在牆
上……他的神經開始不正常。
人們這才突然發現他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原來還是個孤兒!
他從二十多歲畢業分配來東部城市工作,至今沒有挪窩兒。後來就是戀愛結婚,
事業發達,被人羡慕。沒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無依無靠了,老家在
幾千里遠的一座山城,父母早已過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現在是真正的單身漢。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門鎖著。問了一下,說是住進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發展很快,已經不可收拾。沒辦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來,用車拉到
了那裡……」
「捆起來」三個字差點讓我流出眼淚。我忍著,再不想看這個地方一眼。這兒
到處都是令人作嘔的酒精味兒。
趕到那個精神病院,好說歹說才被應允探視。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簡直像個牢房——有帶鐵欞的窗戶。所有重病號都住這樣的屋子。他隔
著窗子與我相見,兩手緊緊握著鐵條,搖動著,想一口氣把它折斷。他肯定認出了
我,一動不動盯了十幾分鐘,嘩嘩流下了淚水。整個人瘦得嚇人,本來就很大的眼
睛顯得更大了,神情尖尖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哭出來。我叫他,他不吭聲,
只是流淚。我按到他的手上,他就把額頭抵到上邊。他喃喃著,仰起臉來:「……
那個大頭目的狗兒子來參觀,一眼看見了她……後來用車拉她去釣魚,再後來……」
這些話不會錯的。我相信這時候他很清醒。我對他說:
「你振作起來吧,別喪氣!你還有多麼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樣一個女人有什麼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萬倍!你明白嗎?」
他搖搖頭:「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見過那個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說那是世界上最瘋浪的一
個女人。她長了副漫長臉兒,眉眼鼻樑多多少少帶點異族人的味兒。人顯得很年輕,
多少年下來沒有一點變化,幾乎不會衰老。那時她還多麼愛我們的釀酒師啊,大家
正一起玩著,她一轉身就親起他來。「她受不住,她就這樣!」釀酒師對朋友帶著
歉意解釋。
也許這時發生什麼都不該吃驚……不過總該有誰來教訓一下橫行無忌的流氓吧。
他繼續搖動鐵欞,搖不掉就大喊。這聲音粗礪駭人,像山洪之聲。他完全失去
了控制,大吼大叫。一會兒有幾個人咚咚跑來,粗暴地趕開了我……
最後那一幕永遠留在我的腦海。我明白,在強烈的刺激下,一位天才可以變成
一頭獅子……
我又一次無可奈何地看著一位不幸的朋友。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也不知道還
會有多少次。我相信這樣的經歷不會有助於我——每一次都必須用盡全力抑制住什
麼,不讓悲愁無告的情緒把我淹掉。
我因為被這樣的心情攫住了,難以入睡,就索性坐起。我只有把一切講出來才
會好受一些。偶爾我在燈下翻一翻那些古歌,讓思緒飛到幾千年前。可是這最終還
是無濟於事。
走出去,走到黑赳赳的葡萄園中,讓冰涼的風吹一吹……
我佇立在一棵葡萄樹下,馬上聽到了海潮的聲音。奇怪的是今夜的風非常弱,
夜潮聲卻很大。那種低沉的聲音說明它動盪翻湧的源頭在遼遠的地方,在靠近一道
深淵的地方。這種聲音比起狂風卷起的浪頭撲撲摔碎在沙岸上更為可怕。我從小就
聽熟了這種隱隱的、潛伏著的鈍鈍潮聲。平原上的老人對這種看似平靜、卻能把潮
聲傳遞到遠處的海象叫做「發海」。他們吸著煙聽一會兒,然後斷定說:「今夜發
海……」
天空是純粹的黑藍色。星辰燦爛。正北方的北斗顯得那麼淡弱。我遙望它,不
禁又想起徐芾東渡的船隊。他和那個大王的故事,在這片平原上已是支離破碎。我
著迷於它所有的細節,並以此來戰勝自己的遺忘。而這一切,只能求助於流傳在民
間的古歌了……好久沒有自己寫下一行歌子,因為它比起我搜集整理的這首古歌,
已顯得蒼白無味。我咀嚼著永久的傳奇,想像著默念這些古歌的人、他們奇特的心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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