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二章
03
父親與導師的病一開始大概是一樣的:心口疼。我記得父親剛從南山回來時,
被押到一個小村裡幹活:刨地、翻土……所有的髒活累活都讓他幹:有一次讓他去
掏一口枯井,井壁塌了,他差一點給活埋在裡邊。正做著活,不一定什麼時候犯了
「心口疼」,疼得死去活來,滿地滾動,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他呼喊著,
到處尋找土坎,把肚子死死地壓上去……我看著,見旁邊的人笑,就認為這可能不
要緊。他們說:疼一會兒就過去了,不要急。我就和他們一起等待這疼痛過去。他
是我的父親啊,我眼見著他把十根手指插到了土裡。我等待著。這樣不知過上多久,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反正不會更短,父親的手才慢慢從土中抽出。他開始蠕動,
試著爬起來。我不記得去攙過他一把。他的身上到處沾滿了泥土,臉上的土屑把他
弄得肮髒不堪也醜陋不堪,我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臉蠟黃蠟黃,差不多不看任何
人,一站起來就彎腰尋找那把鐵鍬。他重新默默幹活了。
都知道他有「心口疼」的毛病,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
想起讓他看看醫生……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到父親,就要想到「心口疼」,想到
他在田野上滾動的情景。
那個秋天好像只是一晃就到了結尾,大片的樹葉被寒風掃到山壑裡,接著是降
霜。一個孤獨無援的人摟緊自己單薄的衣服,站在山崖上看茫茫晨霜,那感受一輩
子也難以忘記。
我還能記得,那天太陽一點點升起,山地毫無暖意;太陽首先照亮了山下一片
紅薯地:前不久還是碧綠的葉蔓被一場早襲的大霜給洗成了焦黑。看著看著,我突
然覺得胸口那兒塞得難受,但說不上是疼痛還是怎麼——我被這突來的感受弄得站
也站不穩,不知為什麼只想向著北方奔跑……我真的跑起來,一大早腹中空空就胞,
吸著寒風,像被什麼牽引了催逼了,只是一個勁地向北、向北,荊棘刺破了腳踝都
在所不惜,血流霜地而渾然不覺。
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那兒有片叢林,叢林中有個小茅屋
——我原來是在向著它飛也似奔跑啊。
我的臉在晨風中洗得木木的,嘴唇像冰,抿都不敢抿一下。我總不能這樣一口
氣跑完幾百里路程,可奇怪的是我想都沒想過在哪兒停留,只是要往北,北方有個
揪心的東西,它是什麼我說不清……
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在那個秋天的一個漆黑的夜晚,我一頭撲進了茅屋……我
的千苦萬難的父親再也沒有了——他就在那個普降大霜的淩晨犯了「心口疼」……
照例是滾動、滾動,一直滾動到黎明。太陽剛剛升起時,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在人世間走過了多少曲折,曲折多得沒有盡頭,千難萬難沒有盡頭——可是
一大早他就穿越了這一切。這個世界與他有好一場苦難的纏綿,真是難分難解,血
淚交織。他好不容易在一大早與之分別了。
多麼神秘和費解的「分別」。我難以全部理解這「分別」,但可以感覺到它在
一瞬間濃縮了幾十年的時光:並因為這濃縮而變得更為堅硬。
為了領悟它,我前前後後地想著父親:在茅屋,在母親身邊,在回到山區之後……
想啊想啊,總離不開他在地上滾動、將肚子緊緊貼在土地上的場面。我突然心上一
震——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他那姿勢,正是恨不得將自己的軀體與泥土融為一
體——他正全身灼熱地貼緊、再貼緊;把手指插進去,那是要抓緊,就像抓緊母親
的衣襟……他最後就這樣消解在土地之中了,與之再也不能分離了。
我用力地想著父親。略過一個個細節,簡單些說他是大山裡的一個窮娃娃,因
為跟上一個大官僚資本家——他的叔伯爺爺——才得以走出大山。從此他徹底地改
變了自己的命運。他多麼便捷地、理所當然地找到了一個幸運。世上的多少人無恥、
做狗、在地上爬,無非就為了找到這樣一個幸運而已。但父親長大之後,卻開始慢
慢地往自己的血脈上靠攏,這個過程簡直就是靠本能來完成的。他大概記起了自己
是誰的兒子——那片大山的兒子、貧窮山民的兒子。於是他的命開始有了著落。
原來一個人最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誰的兒子。
這簡單嗎?一點兒也不。這是最最基本的,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人們都常
常缺乏面對這個基本問題的勇氣。人不願意在血緣上確認自己,總是首先忘記自己
是誰的兒子。
父親很快離開了那個了不起的叔伯爺爺。
不僅如此,在後來父親的同志決定處死對父親有過撫養之恩的叔伯爺爺時,他
並未依靠自己的影響力去改變這個決定。全部理由很簡單:叔伯爺爺是他信仰的死
敵。
那個人被粗暴地處死了。但神靈會愛護和寬恕一個懷著熱烈信仰的人,為著他
的純潔。
他的後半生受盡煎磨,在大地上滾動、十指插進泥土深處時,他擁有的還是那
份熱烈……貧困、羞辱、難以忍受的摧折、巨大的病痛,都不能改變那份熱烈,這
不是個奇跡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後要好好地愛我的父親了,雖然這已經有點太晚。
回想導師的死,不過是作為生者給他的一個總結。我的從身心深處泛起的尊崇
和神聖感,不是因為他專業上的高深造詣、無人比肩的成就,不是其他的一切,而
僅僅是——他始終記住了自己是誰的兒子——牢記了作為兒子的使命。
我從今以後要好好地愛我的導師了。
自從我懂得了人是可以分為「污濁的」和「純潔的」兩類之後,我的心就變得
清明了。從那以後我的判斷就極少出錯。當然還可以依據其他標準,但我發現那樣
會使我長期處於矛盾和混沌狀態。一個人只要是純潔的,他就有可能勝任任何事情,
他起碼不會欺辱和出賣,不會背叛自己的母親。
愛母親是一個重要的標準,不愛母親就不會是一個潔淨的人。
一個傷害和欺辱了母親的人,無論穿上怎樣的衣服、操著怎樣美妙的言詞,仍
然需要拒絕他。他必是善的死敵。
生活中一再地驗證了這個原理。
我無比仇視那些欺辱了母親的人。我這兒只不過再一次轉告了我的警覺而已。
「瓷眼」身邊常常充斥著類似的污濁。他想用污濁的水流淹沒○三所。他器重
和唆使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些鑽營之徒,真正的勢利小人、渣滓。其中有個最肯賣
力氣的、外號叫「肝兒」的人,曾一心要承接「瓷眼」的遺產。「瓷眼」常常訓斥
他幾句,以表達內心難以抑制的欣悅。在他看來,這個「肝兒」真是再好也沒有的
人選了。「肝兒」的調動、提拔重用,都是「瓷眼」一手辦的。前不久「肝兒」還
在一個野外基地做後勤工作,是老式屠宰場的工人。「肝兒」的一個親戚是某部門
負責人,就把他推薦給「瓷眼」。「瓷眼」有些為難,說○三所無論如何是一個著
名的科研部門,調動有些難——那要有論文有著作,起碼……就從那次接觸不久,
「肝兒」竟然奇跡般地發表起論文來了,而且接二連三……
這樣○三所就增添了一個重要人物,叫「肝兒」。「肝兒」先任行政負責人,
不久又獲得了高級職稱。大多數人都不太知道這個人的歷史,只有極少數搞人事的
才得知一點來龍去脈。這個人絕無斯文氣,像是野外鑽出來的一條狼,在整個大樓
中顯得太不和諧。他幾乎成了「瓷眼」的貼身保鏢,一天到晚被一夥身份不明的人
簇擁著,駕著摩托和高級轎車到處馳騁。只要是反對過「瓷眼」的人,家裡總要出
一點事兒,不是愛人孩子在路上被人揍了,就是宿舍玻璃被人砸了。
「肝兒」與這個城市最有名的黑道人物都有來往。那一次我在樓道口的遭襲、
所裡一批人被私訊、偷查檔案,「肝兒」少不了都是重要的參與者。
人們納悶的是他那些論文。後來才慢慢傳出風聲來:所有論文都是請人捉刀,
他只負責出錢。捉刀人嫌錢少了,在酒席上吵起來,這就傳了出去。
現在他不必付錢了。○三所可有不少「合作」者。
有人親眼見「肝兒」的母親從遙遠的鄉下趕來,找兒子要錢——兒子已經住在
漂亮的單元房子中了,門上安了綠色的防盜門。可她怎麼也叫不開門。她守在門旁,
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時間久了,屋裡的人熬不住了,開門出來,老人就一把抱住
兒子的胳膊,喊著:「我的肝兒,媽可盼你出來了,媽在冰涼的樓道上坐了半天……」
「你來幹什麼?這裡擠巴巴的哪有住的地方?要錢給你錢,拿上走吧!」「肝兒」
掏出10元錢塞給老人,頭也不回地下了樓。老人仍坐在關嚴的門前,眼巴巴地望
著防盜門,她巴望再有誰出來……屋裡沒有人了,她哭了。
她不知道兒子已經住到了外邊一個招待所,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她的哭
聲驚動了鄰居,他們把她接回家去;當問清了她是誰的老人時,都嚇得不吱一聲。
他們熬了熱湯給她喝,又給她準備了食物,趕快找了車送到車站——分手時反復叮
囑:「大娘,一路走好。見了你兒子那天,千萬別說是誰家送了您……」
他們告訴我:老人山裡人打扮,老實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臉給曬成了黑色,
與頭上包裹的白頭巾對映著,顯得更黑了;她七十歲,小腳,右拐肘上掛個帶補丁
的包袱。她對鄰居說:「俺前些年能做活兒,一分錢也不花娃的;娃在殺豬場那時
候,還從家裡拿走二十塊錢;那會兒他爹還在人世……
他進門要錢,扔下塊肥膘肉就走了……他爹去世他也沒回,奸娃哩……」老人
哭著罵著。
他欺辱了自己的母親。
這樣的人怎麼會不是善的敵人?既是善的敵人,又怎麼會不是我們的敵人?我
們如果容忍了這樣的丑類,還有什麼不能容忍的?
老胡師,您至今為我離開○三所還有說不出的惋惜。我明白您用心良苦。您希
望自己的學生能夠摯愛事業,不辜負多年培育;還有,○三所畢竟是○三所啊,我
能到這兒工作幸運還來不及呢……可是你想一想:當有那麼一天,連一個屠宰手和
黑道上的人都成了專家;當我們最優秀的人也被逼成了絕症,整座大樓出奇地沉默
的時刻,我離開它不是唯一的選擇嗎?
這座大樓上沒有了導師,沒有了正義,又怎麼會有學問呢?
我就是這樣毅然離開的。我想驕傲地對我的朋友和這個世界宣佈:真正的知識
像真理一樣,它沒有什麼形式上的中心。它的中心只存在于人的心靈之中,只有心
靈才是它的居所。只要我有那樣的一顆心靈,那麼我走遍天下、走到人跡罕見的荒
原,都不會失去「中心」。我藐視那座森森堂皇的大樓,藐視以它為標誌的「中心」。
我離開了污濁,才有可能走進清潔。老胡師,您應該為我高興。您擔心我孤獨
無援,還不如擔心我的墮落。
我害怕的不是陰謀黑道邪惡,我只是厭惡。厭惡與懼怕是不同的。是深深的厭
惡使我離開了。我將在這種回顧和獨守中積蓄力量,特別是認識的力量。我不是退
卻,而是在前進。在這個嚴峻的時世上,我從來不相信退卻。我不止一次看到撤退
者到了最後,又去做醜惡的苟合者。因此,我請老師不要把我劃為「撤退者」一群。
您多次表達的一個意思就是,讓我超脫或超越於○三所的鬥爭;還啟發式地問:
如果你的導師真像你說的那麼好,那為什麼仍有那麼多人維護「瓷眼」?可不要一
葉障目啊,等等。
我已經詳盡敘述了,這之後我想大概再無需解釋什麼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我不忍心讓我的導師遭受一絲一毫誤解,也不忍心我的老胡
師走入一絲一毫的誤識。
不用說,您這些看法都來自您其他的幾個弟子和朋友。我現在想再一次直言不
諱地告訴您:他們都是一些品行不端的小人,是污濁的人。如果說這時候要做一個
超脫者,還不如說想做一個苟活者。我觀察過,那些貌似超脫的傢伙,實際上在關
鍵時刻幾乎無一例外地站在了惡勢力一邊。
我還常常聽到有人鼓吹所謂的「大悲憫」,可惜對於究竟什麼才是「大悲憫」
一無所知。「大悲憫」不是同流合污的代名詞,不是對醜惡的暗中送媚,更不是對
迫害的悄聲唱和;「大悲憫」恰是由現世的具體組合的,它尤其來自清醒的戰士,
來自面對生活的正義和決心,來自一份迎上去的勇氣——這樣長長的、不間斷的曆
程,才能最後造就出一份「大悲憫」,才能最終通向那個「大悲憫」。
「大」不是無緣無故的,「大」是艱辛的汗水和殷紅的血流澆灌才得以長成的。
「大」不是享用的結果,不是因為等待了別人的供奉,它需要一個人自己冒著危難
去尋找和追求……我的老胡師!
我的導師可不是簡單一個「好」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是一個烈士,已經為真理
殉身了……
他在這個時世沉默著、低吟著,懷念著自己先逝的師長和如水的歲月。我仍能
記得與他在野外共住一個帳篷時,聽他說的每一個故事。那時他還年輕,像蓬長的
茅草一樣蔥郁旺盛。他那時足踏山野,對自己的事業迷戀到了癡處,迸發出無數爛
漫奇想,對未來的一切都視為生長的、簇新的、即將結果的、光明燦爛的。他那時
正處於熱戀之中,愛上的是一個比他還要激進的、對天才不折不扣的崇拜者。後來
他們結合了,再後來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這樣過了十幾年,他們分開居住了。
他仍然像過去一樣跋涉,她則沒有力量跟上來。她已經厭倦了。於是他差不多一直
一個人,只跟緊了自己熱烈的理想。
他是個第一流的學者,更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且一生都沒有鬆弛下來。那些難
以忍受的摧折在他這兒都被堅定的意志磨碎了。他在專業上是個天才,這早由他那
些閃光的著作做了最好的注解和證明;但他卻沒有僅僅龜縮到專業的殼內。
他就這樣走向了信仰的高原,一個人迎接著撲面而來的寒風。
他能夠一生清潔,拒斥污濁到最後一刻。他的一生如此完滿,簡直沒有什麼缺
失。
與您的那些運送「耳食」者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公開教導和倡議我「原諒」、
「寬容」一類,沒有讓我做這樣的「老好人」和「君子」。他知道這個年頭被喊得
最多的就是「原諒」和「寬容」了,這類東西廉價得很。誰膽怯和虧心,誰就首先
想到用「寬容大度」的彩紙把自己先包裹起來,隨時隨地準備與罪惡的勾當聯手。
事實上他們已經那樣做了。當有一天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時候,他們就會赤裸裸地
顯露。在一個特別需要苛刻、正義、立場和勇氣的時代,有人卻一再地倡揚「諒解」
和「寬容」,這就不得不讓人分外警惕——他們極有可能是不懷好意的。我的導師
的遭遇,特別是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裡的所有遭遇,就足以說明一切。誰又對他「寬
容」了呢?我的導師是對的,現在是個決絕的時刻,而不是個「寬容」的時刻。他
的沉默其實已經與那些言必稱「寬容」的傢伙們劃清了界限。
那些沒有能力貫徹原則、守住本分的人——更不要說那些醃湃不堪的卑鄙者—
—都嗅覺靈敏地及時躲開了危險。他們幾乎同時被告知,靠近我的導師是危險的。
在不義和背叛得不到懲罰、反而受到公開鼓勵的時期,他們這樣做絲毫不會令人吃
驚。他們過去因為那一分樸素的情感——對天才的尊敬和嚮往——曾自然而然地靠
近過我的導師;而且一度這種靠近是必要的、並不傷害世俗物欲。現在則不同,整
個大樓充斥了同一種氣味,有人已經全面地鞏固和設防,沒有給中間分子留下一條
走廊一個窗戶,簡直是逼著他們趕快歸屬。
於是他們就理所當然地從我的導師身邊走開了,溜掉了。
這可不是導師的不幸。
在任何地方,真正清潔的人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多。那些溜掉的人曾經是有幸的:
能與一個天才的、品行高潔的人同處,而不僅僅是同生於一個時代;他們天生有靠
近和接觸的機緣,但卻因為自己命薄,主動地、像避禍一樣逃避了。這說明他們真
是不幸,天生是些沒有福分的人;這也多少有點令人同情和嘆惜。
我在導師逝世以後陷入了長久的悲哀,多少天不能使自己去想別的問題。我從
醫院、從火化場走出後,漸漸回到這樣簡單的事實之中:他再也沒有了;我再聽不
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的笑容。我只是有幸地收集了那些黑乎乎的本子——那上面
記錄了他一生不倦的吟哦。我相信他一生、特別是他不幸的中年之後,如果連這樣
的自我傾訴也沒有,那他會瘋狂而死的。撫摸著導師的遺物,想過了整個學界、長
長短短的歷史。我終於明白了、認定了,這幾十年來,能像我的導師的,我們這兒
還沒有。也就是說,他是幾十年裡才出現一的傑出人物,無論是品行還是才情,都
是難以企及的……我為自己感到慶倖,因為我沒有失去機緣,找到了足夠享用一生
的幸福。而我也對那些加害於他的人有了無法言喻的仇恨。
我為那些離他而去的人發出了悲歎:他們與這樣的導師在心靈上沒能契合,真
是失之交臂。
我由我的導師又想到在大山裡流浪時遇到的那個恩師。
他的瘦長的、身背行囊的身影難以從眼前消逝。我覺得他們簡直像一對同胞兄
弟,命運和經歷都如此相似。於是我又被另一種「雷同」給震驚了。
像我的導師一樣,大山裡的恩師也迷於吟哦;在生命的後半截也是獨自一人,
沒有家眷的追隨。他在個人生活上失去了陪伴,而不僅僅是在精神上。這個事實讓
我咀嚼得心冷如冰。顯然他們已經走得太遙遠,從鬧市走到曠野,從得意走到失意,
從青春走向衰弱;他們的伴侶漸漸懼怕了,跟不上了。這種失伴是他們早早倒下的
又一個原因。
我想像:如果在他們的最後幾年有個女人陪伴和安慰他們,那將會好多了。誰
在長長的孤夜聽他們的絮語?誰在那個時刻分擔他們的憂憤?誰的手掌撫動過他們
枯萎的頭髮、在寒夜端上過一碗熱粥?沒有。他們要自己面對自己、守望自己。
我記得年輕時候讀過一本革命者寫成的書,那基本上是一本自傳體小說。主人
公的真摯、革命的熱情、信仰的熱烈,至今打動著我。我今天仍想重讀一遍那本書,
可惜找不到了。
因為在這個時刻,嘲笑理想成了一種時髦,所以那樣的書找起來分外費勁兒……
我記得主人公在與他的戀人——好像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洗碟女工(?)——談話
時,雙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要讓你學文化;我要把你變成
一個為最美好的事業和理想而獻身的人;我如果沒有能力把我的愛人變成這樣一個
人,那我自己就太無能、太可憐了……大致是這樣的意思。我讀著讀著多麼感動啊!
我差一點熱淚盈眶。手捧小說,我差不多在構劃未來了;我將來有一個女伴,一個
戀人,也要面對著她,緊握她的手,發下這個宏願——這肯定是容易做到的!
時光一晃就過去了。我在現實中終於明白,要改變一個人,要影響她或他,哪
怕是更動一點點,都將是多麼困難。就因為這是血液中流動的東西,是由分子因子
組合的東西,所以言稱必使之改變的話,那真是誇下海口了。
像我的兩個老師,憑他們偉大的人格,思想的力量,事業的造就和過人的才華,
都沒能做到改變伴侶,甚至沒能讓她們起碼在表面上同行……這真是冷酷的現實。
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個畫面:一個人與一群人往前行走,他們一開始融為一體,
步伐也較為一致。他們在走向一個遙遠,於是當繼續前行時,人群中就有人頻頻回
首,觀望故地炊煙;再後來他們當中有的止住了腳步。繼續走下去,不斷有人停住、
回返。後來只剩下了三五個人;最後剩下一個、兩個,或許只有他的愛人與之一起,
她還不時地伸手攙扶男人一下……再繼續走下去,他的愛人也止住了腳步。他不得
不呼喚她,一聲又一聲,她還是沒有跟上去。他只得一個人走了……
您認為我與柏慧的分開是必然的,梅子與我才是一樣的人。而我覺得,她們兩
個才是一樣的人。
她們或許都不能伴我往前走了。這是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現實。我也曾經發出
過改造最親近的人——類似革命者的豪言壯語,但後來也不得不放棄了。一方面我
發現這是異常艱難的,另一方面也出於對人的尊重。
我不能近似於強迫地讓她走向我。無論我多麼堅定地認為走上了大道,都沒有
理由強制別人離開小路。我只是對她懷了一個熱情、一個希望,這就足夠了。
梅子心中肯定我走向的是一條大道嗎?如果她不認為背棄了世俗的道路是大道
呢?如果她不懂得這條大道一定要穿越世俗呢?
她來葡萄園時的興奮令我難忘。她的眼睛只有在這一刻才未被什麼蒙住,沒有
忽略這兒的逼人的美,這就是她使我欣悅的所在。也許我的母親般的平原最終會被
弄得一片狼藉,會千瘡百孔,但她仍會有一種深沉的美滋生煥發出來,以不同凡俗
的面目打動一些人。梅子該是個能夠被打動的人,她的那對眼睛應該是明亮的、洞
徹事物的。
無論她們兩人之間有怎樣的差異,在我看來,她們的血脈是近似的。但她們都
值得珍惜。一個曾給予我永生難忘的安慰;一個則決心陪伴我一生。雖然她們眼下
都遙遙地站住,只投來關切的目光。
這怨誰呢?
不過她們那些真摯的、非同一般的關切也足夠讓我感激的了。世上有多少人配
得上她們這樣的目光?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這已經足夠了……當然,我還將走得更
遠。
在那裡,你們的目光還能夠望到我嗎?我再也不能回返,將一直走下去,走向
一個清貧險峻的高原。在那裡,我將遇到新的兄弟。
……柏慧的境況很特殊,也許只有您能幫幫她,哪怕是寬慰一下也好。她生來
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生活,一定倍感艱難。她過去是被人呵護慣了的,她是院長的女
兒;她被那麼多人愛慕,明明暗暗的追求者數不勝數。她一直在柏老的蔭蔽和關懷
之下。
她一個人搬到單身宿舍,自己做飯,從不回柏老那兒,也不願見他——這個消
息剛開始使我震驚,後來才多少有些理解。
她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只是柔和的語氣、看上去充分女性化的舉止性格,長
時間地掩去了內心深處的堅韌。這樣的人在關鍵時刻也許更容易走向決絕。
我相信她這樣做首先是對柏老失望了,進而又對那個小提琴手失望。小提琴手
對柏老這個龐然大物是絕對服從的,這種服從與深藏的世俗根性是系在一起的。所
以在妻子離開父親的時候,小提琴手卻能與之往來如初。
我們在這之前都小心地回避了她的父親,從來沒有對她詳談關於柏老的一些細
節。因為於心不忍。她完全是憑自己善良的感知離開了柏老的,而且現在看已經不
可回轉。從此她將走向孤單和清貧,這一點她清清楚楚。我對她開始有了空前的崇
敬。在這樣一個得過且過的、追求現實物利的時世,她走向的竟然是另一端。這需
要何等的堅強啊。
我對她這種抉擇十分矛盾。既怕她無法承受,又希望她能有另一種人生——遠
離柏老的人生。所以我在矛盾、痛楚和欣悅交織的情感中,第一次酣暢淋漓地向她
講敘了我所知道的柏老。
這樣做是為了讓她原諒我嗎?有一點,但僅是一點點而已。我當時面對的是一
種莊嚴得多的情感世界。我是想,讓我們都拿出面對真實的勇氣吧,讓我告訴她,
我究竟從哪裡走來,還要向哪裡走去——我今後將會為自己的每一次苟且而後悔,
決不妥協,也不忘記——我的愛與恨都是相當牢靠和真切的,就是這樣。我為當年
的行為說出了堅實的理由,也向她宣佈了我的未來。對未來我是看得見的,那就是
頑強堅持之下的一個結局。這個結局對我一點也不神秘。我以這樣的結局區別於我
的四周、我的時代。
柏慧的可貴之處,還在於她能默默收集感知,這種感知漸漸積累,終於到了不
可更變的時刻;她毅然地採取了行動。
她的方式與許多優秀人物相差無幾:先設法一個人呆著——因為這是清潔自己
的必要步驟,雖然它看上去並不難做。
她選擇的道路有可能通向大道,只是這對於一個女人太苦太難了一點。
……我無遮無攔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有時言詞未免激烈。在○三所時,我對
那些信任過的人也曾這樣談話。我對那種委婉曲折、轉彎抹角的表達已經厭煩了。
因為那樣既費工夫,又會助長這個畸型世界的曲折;直接和簡潔是一種樸素、一種
追求真實的必需。可惜現實的要求正好相反,它總讓人在各種場合迂回,把寶貴的
時間白白耗掉。
您說:○三所的不少人認為,我已經非常不謙虛了,而我過去並非這樣。
您向我一再地指出這種危險,到後來您都不屑于談了。我想這不僅是別人的看
法,也是您不快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那樣就是欺騙您。我認為欺騙是一種醜惡,而驕傲頂多
是無知。我大概永遠會是個執拗的學生——這種頑固既然使您不快,就請您接受我
的歉意吧。但我決不向○三所那些希望我「謙虛」的人致歉。
對於那些人,我應該再驕傲些才好。
世上的事何等奇怪!有人希望別人一再地表達自己的謙卑,卻從來不問自己有
什麼高貴的德行和超人的才華。他們並沒有像您一樣,辛苦地教導過我、真誠地愛
護過我,卻一心等待我喊他們一聲「老師」——我那時是一個初來乍到的青年,把
期望當成了現實,真的喊了「老師」。他們當中有的有一把年紀,我覺得歲月給了
他們知識,他們應該是長者、兄長,也應該是「老師」。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老師」這一稱呼可不是隨便亂喊的。我不過並
未輕易改變這一稱呼罷了,但已在心中有了保留。可怕的是對方提出了越來越過分
的要求,越來越增加了與其品行和才華絕不相稱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非讓別人
畢恭畢敬不可……他們做得太過分了。面對「瓷眼」的荒謬乖張、以至於面對暴行,
他們表現得何等恭順。本來是個尾隨者、膽小鬼,卻偏偏急於得到別人的崇敬。我
漸漸發現我的善意和良好用心正在被利用、被踐踏。我對多少人喊過「老師」啊!
他們還要怎樣?我差不多把一隻兔子也喊成了「老師」,他們還要怎樣?!
我越來越明白,面對著這混濁一團,需要的只是及時地啐上一口。因為這有點
欺人太甚了。他們別想再從我這兒得到謙虛恭順。
這是個需要儘快學會驕傲的時代。
在一個為熾熱的理想、為自己的事業貢獻了一生的導師面前,我覺得「老師」
兩個字何等神聖!
我的導師吐血而死,死在我的懷中;此時此刻啊,那些自語為「老師」的傢伙
又在哪裡?他們在一個角落,嚇得不吱一聲,無恥地縮成一團。後來,事後很久他
們才從角落裡走出來,但仍然餘悸未消,見了「瓷眼」滿臉堆笑。這就是他們。
我驕傲,我能在最後一刻與導師在一起。我驕傲,我將告別一批「老師」了。
讓詛咒留在背後吧,我背起背囊走向山野。
山野上那麼多兔子,它們在草中一蹦一蹦覓食。這時我才覺得當年不該出於激
憤和委屈,把一些沒有原則沒有品格、資質低劣的人比成兔子。它們的形象是可愛
的,它們遠比他們聖潔。原諒我吧,山野上的兔子!
您有一個○三所的學生比我早來幾年,有一次竟然當面索要「老師」的稱號。
他虎著臉問:「你剛來時叫我『老師』,怎麼這一二年就不叫了?我倒不是喜歡那
個叫法,我是說……」我愣了一下,我說我過去雖然有亂喊「老師」的惡習,但我
不記得曾喊過你「老師」——如果喊過的話,那麼從今以後我將戒掉這一惡習。
他紅著臉,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在一個人靜下來時,常常陷於深刻的苦惱。我走進了自己的世界,這兒寂寥
清冷,是最後一個回避的角落。這個世界的人口是從兒時荒原的茅屋那兒找到的……
……
自從父親歸來後,我們的茅屋就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半夜裡狗一叫,准有人
盯在小茅屋旁邊。我曾躡手躡腳走出去,結果看到了漆黑中閃動的煙頭。大青嚇得
一聲不吭——它剛才鼓起勇氣報告了一聲,這會兒趴在那兒,屏息靜氣。我想它像
我一樣,一顆心撲撲亂跳……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有個背槍的人踢門,他們喝斥著,
狼一樣的目光在臉上劃過,像棘尖刺人一樣疼。
外祖母總是迎在前邊,她在不自覺地用身軀護住全家。那些兇暴的傢伙伸開胳
膊推搡,外祖母矮小瘦弱的身體一下就給推個踉蹌。我握緊了拳頭,母親拉住了我。
她一聲聲叫著他們,那是想平息對方的怒氣。他們不停地盤問:來了什麼人?到沒
到過遠處?這些天又幹什麼了?母親一一代答,他們說不行。他要父親親自來答。
父親正病著,這時彎著身子過來,艱難地答了。他的額頭不止一次被他們點來點去。
來人每一次都帶著生銹的、卸下來的槍刺。
我們在夜晚沒有了一點聲音。全家的呼吸都輕輕的。風在叢林中穿過,它撥動
的每一片樹葉的響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隻柳鶯在枝椏上弄出細小的響動,接著是一滴露珠跌落下來。小得像刺蝟一
樣的四蹄動物一溜煙地從窗下跑過,它那急促而收斂的腳步讓人分外悲涼。
我睡不著,又不敢用力翻身。我只好聽著夜聲、聽著全家人的呼吸。父親咳了
一聲,他的膽子多大……在這一個月裡,他已經被十幾次押走。有時他一連幾天不
回,母親出去找他,回來時領著個血跡斑斑的人……多麼深重的罪孽,無法探究無
法思索的罪孽。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有時一連幾天說不出幾句話。在學校,我不敢正視同學和
老師的目光。我回避一切詢問的、敵視的、嘲弄的、不解的……花花色色的目光。
我只希望黑夜快快來臨,那樣我可以沉浸在想像的、一個人的世界裡。
當老爺爺默默出逃,死在荒路上之後,真正的災難降臨了。我們家再也沒有了
一位老爺爺的照料和恩護,沒有了他熟悉的腳步聲、他呼喚我們吃飯的聲音、他與
大青對話的聲音,這兒成了死寂的世界。茅屋空曠了許多,也冷清了許多,好像隨
時都有被什麼給碾碎的危難。大青真的哭了:我有一次蹲在院裡,聽到身後有什麼
哼了一聲,一回頭,見它臥在那兒,垂著頭,眼裡閃著淚花……我捧起它的臉,淚
水嘩嘩落下。
白天,只要父親一回來,我就跑到了叢林中,爬到一個茂密的枝椏上,讓身體
隱在其間。我害怕、自卑、羞愧、夢想,更多的還是渴望……渴望像別人一樣無拘
無束地談吐,暢聲大笑或交談……我整整好幾個月沒有連貫地、大聲地說過話了。
自從老爺爺逝去之後,我就沒有好好說過什麼——我甚至沒有說話。我大約只用點
頭、用眼神表達著意思。好像家裡人大抵都是這樣。
我可以一整天盯著大樹上的裂紋、地上的小甲蟲、飄落的葉子。我心裡這時湧
起了滔滔話語,敘說不停,一直到口乾舌燥才怏怏回返。這時天就要黑了,林子裡
的老野雞不停地啼叫。我小心地走出叢林,走回我們的茅屋——那個小小的、屋頂
像鉛一樣黑的茅屋,這時被暮靄壓得喘不過氣來,它悄無聲息……我每一次跨進小
院都有點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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