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一章                   07

 

  這是一種守護還是一種盯視?
  她代表了誰?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輝肯定來自神靈。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這個基本事實:她從那個一貧如洗的農家走來,就像從
冬天的平原走來一樣。
  我怎樣迎視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愛護自己的手足一樣,愛護著她……
  [古歌片斷]西有士鄉城,夜夜朗朗讀書聲……
  平原寂寂兮,誰還記得先人之英名?
  萊夷王離去,只遺下寶劍,遺下了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長夜兮,掩沸別離,戰馬嘶鳴,勇士征衣掛滿銀霜,檣桅之上懸起
繁星……
  傳說中萊夷王走了水路,馬蹄踏著甲板,帆影掩去駝鈴。
  可惡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黃河之畔豺嗥梟鳴……
  徐姓是萊夷王之後裔,沒有人比得上他們之功德。
  王賜予玉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綾羅……
  百年流離兮,去登州,黃縣,西渡濰河。
  隱名埋姓兮,受盡折磨。
  一代人逝於河西,一代人生於岱嶽。
  饑年食盡漿果草藤兮,枯春到來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懷了萊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萊蕪,進入青州、黃縣。
  一路辛酸兮,歸路漫長耗盡了百年。
  古城蒼蒼兮苔痕依舊,夯土牆上兮血跡斑斑……
  閃亮之甲胄,油脂奔流之駿馬,化作迷茫輕煙。
  午夜呼嘯之北風兮,猶如陣陣弓弦。
  忽聞一聲嬰啼,壓過狂風之嘶鳴,將四野傳遍……
  歸返後出生之男嬰,博得眾人心歡。
  族人沒有蜜酒,卻擺起黎明之慶宴。
  慶倖狄戎利爪下再得生還,萊夷人血脈能夠續延。
  東海上百鳥翩飛兮,彩雲吉祥彤光炎炎。
  男嬰取名為「徐芾」,如春草昌盛四野燦爛……
  多少人為之祈福兮,期待中迎來第二個春天。
  麗陽下抱出一歲之嬰孩,擺下土塊、稻米、竹簡、弓與箭……
  嬰孩兩眼閃亮——一手抓起竹簡,一手按住了寶劍!
  「啊,萊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視,淚水漣漣……
  鎧甲閃亮之騎士兮,驕勇無敵之美俊少年。
  十五歲劍不離身兮,十六歲踏浪行船。
  精海道兮辨識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簡……
  十七歲策馬遠行兮,踏入齊都臨淄垣。
  三年求學稷下兮,臨淄城遍訪俊彥……
  光陰兮倏乎飄逝,縱論天下兮通宵達旦。
  二十一歲拜見齊王,賜予館舍、黃金、大片田園。
  徐芾遙望登州海角,吐露一腔渴念:
  「大王體恤遊子愁腸兮,恩准我伺奉老母歸返故園……」
  其時七國爭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煙。
  暴秦滅韓魏楚、滅燕趙,強虜東犯虎視眈眈。
  危難兮萬民塗炭,掠劫兮血淚深淵……




  ……多麼奇怪啊,現代交通工具可以讓兩個遠在千里的密友幾小時內相逢、促
膝而談;但也就是在這種巨大的誘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機會之下,他們竟可以遙
遙相視十餘年,或者是更長的時間……這其中包蘊了多少人性的奧秘。
  無聲的遙視,沉沉的目光。
  我怎麼能夠忘記?人的一生都有難以忘記的一次,它才刻骨銘心。對於我,對
於任何能夠鍾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樣。這一點我不承認也沒有用,因為我們全都
明白。
  我緊緊地擁有著一份感覺、一個有脈動的灼熱之軀;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
全部的希望……可是當我被什麼無情地擊中時,又不得不無力地鬆手——大睜著雙
眼,看著它緩緩消失……雙眼漸漸失去神采,視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
中的一部分就是這樣完結的。
  可是它的遊魂會在無邊的墨色裡徘徊,帶著極大的不甘與委屈,尋找、張望,
幻想著再生。
  再生是可能的嗎?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麼值得珍惜啊。我反復叮囑著自己,因為我怕被後悔
噬傷。對於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麼擊中了我?
  每個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於無法擺脫的激悅和痛疼之中。它的氣味太濃烈了。
我撫摸它的枝葉、苞朵,心中充滿顫顫的愛憐和可怕的仇恨。我閉上眼睛平靜自己,
好久才敢重新注視四周。這時候我隱隱意識到:我需要告別了,遠遠地、逃遁似的
告別。我最好走到自己的心界之內,長久地盯視自己。我的全部狂熱和焦灼都是從
一個點上派生出來的,它簡直有著巨大的、無法抵禦的能量。它引發了一場沒有盡
頭的燃燒,讓我恐懼不已。
  我遠遠地離開了——從心理也從地理的距離上走得越遠越好。我需要新的、非
同一般的力量——誰給我這份力量呢?
  追憶、忠誠、思念、抵擋、考問、排遣、堅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現
在我比過去更能夠正視這一切了。因為我在給我生命的這片平原上降落下來,而過
去只是一粒飄移的種子。我慢慢伸出根須,深深地紮入,漸漸無所顧忌地汲取。
  我開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顧我們的故事,敢於面對著你。這在過去是絕無可能的。
我想像和假設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結局,有時激動異常。是的,現在僅僅是咀嚼那
點傷感、僅僅是呻吟已顯得極為無聊。我應該具有而對一些基本問題的能力。比如
說我要敢於分析這樣一類詞匯:父親,家族,愛情,仇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人們已經失去了面對它們的勇氣,失去了對它們的分析能力。這是很可怕的。
  我對你的傷害當然是來自一種過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證明今天繼
續維護這種敏感的必要——你聽了會吃驚地睜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種非常珍貴的
東西,它簡直就像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這無邊的喧囂和全面退卻、無情嬉戲的時代,也許有人會不約而同
地詢問:當年的那種敏感嗎?那算什麼?
  那不是有點可笑嗎?
  不,絕不!這就是我要說的。
  儘管這種敏感使我失去了最為美好的東西,但我仍然要說,它是必須的,神聖
的,它是一個男人須臾不可離開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據。
  我永遠不會因此而後悔。我一生都會維護這種敏感。也許我的長長的訴說都在
維護它、維護一種神聖的忠誠……
  你是唯一能夠聽下去的人,因為你是當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園邊與人吵起來了。他們吵得很凶,後來斑虎叫得越來越響,我、鼓額
和響鈴都跑出去……原來是一些搞測量的什麼人,他們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為什
麼進了葡萄園,而且把籬笆弄破了一段。四哥當時掮著槍,因為他正好路過那裡,
就阻止了他們。
  那幾個人是某個「開發公司」的,他們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這片土地上搞什麼
建設。戴了黑眼鏡、長簷帽,手裡夾著半截香煙的中年人大概是個小頭目,沖著四
哥一陣亂嚷。可能他口中夾雜了什麼侮辱字眼,四哥氣極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
這會兒旁邊的那個要過去幫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嚇得退開了。我正好在這時趕過
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兩人分開。
  我問:「怎麼進我們園子?」
  「我們愛丈量哪兒就丈量哪兒!」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這兒總得打個招呼吧?」
  「別臭美了,想讓你們挪挪窩兒,也就是總經理一句話……」
  四哥咬著牙關,嘣出一句:「那就試試吧,誰敢糟蹋我們園子,我就用這杆槍
把他的肚腸打出來……」
  又是幾聲對罵;斑虎狂歡。好一陣子人才散開。我勸慰四哥和響鈴。我心裡一
點也不懷疑那個搞丈量的傢伙說的話會變成現實。他們完全做得到。除了他們,還
有別的什麼,這些都可以來毀壞我們的園子……
  越來越嚴重的乾旱已經使海灘樹木成片死去——這樣的大旱天四哥說他記憶中
從未有過;由於平原上無數新興的工礦企業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經引
起了嚴重的海水倒灌,海邊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殺死。還有正在展開的
煤炭開採計劃,不斷向海岸線延伸的建築群……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們的
故園也許有一天真的會不復存在。
  那個夜晚四哥一直沒有睡。我見他屋裡燈亮著,就過去陪伴他。他在吸煙,磕
了很大一堆煙灰。響鈴不在屋裡——有時她要陪鼓額,就睡在隔壁。四哥歎息:
「我擔心真會忍不住,扣響了扳機;我的槍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著這位與我廝守一起的親愛的兄長,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別人的東西……」
  是的,有人並不承認什麼可以屬￿哪一個人——這兒沒有「自己的」,從來沒
有;以後也不會有。
  也許正因為如此吧,我卻要固執地、堅牢地守住內心裡的那麼一點——它是無
形的,但它是一個人所能剩下的最後的珍貴……
  「兄弟,我跟你來種這片園子,咱可打譜是一輩子的事啦!」
  我看著他的手。這手真大。粗粗的筋脈硌疼了我。他在說兩個男人不尋常的約
定。我明白,他準備在葡萄園裡安頓自己餘下的歲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遊
蕩的,遊蕩生活對於他有著不可抵擋的魅力。他從跨進園子的這一刻,就做出了一
個極不尋常的決定。他領來了老婆和狗,親手給園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縫,
又給斑虎搭了個舒舒服服的窩——他當時吸著煙,搓搓手問斑虎:「怎麼樣夥計?
入冬以後我還要給你加草……」斑虎滿意地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間。睡不著,感受著葡萄園那個結局。柏慧,我現在真
害怕失去它,我對你不能隱瞞這種膽怯。因為這片葡萄園對於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
了。
  我和四哥都一夜沒有合眼。天剛亮,斑虎又在怒吠——這聲音馬上讓人明白來
了什麼不受歡迎的人。現在我們很容易就能聽出它各種不同的語氣:憤恨的、警覺
的、詢問的、友善的、愛戀的……這一回分明是憤恨,它的聲音被壓抑得粗悶而暴
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兩個似曾相識的人。
  這兩個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記起他們曾在海邊打魚人的一次械鬥中出現過
——不知在奉行誰的指示,當時他們很權威地喝斥著人群,像驅趕狗群一樣驅趕著
打魚的人。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懼怕他們。我心中一怔。
  「出來一下出來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著眼,懶洋洋的。
  我走過去。他直著眼看我,像在辨析什麼。旁邊的矮子小聲咕噥:「不是,是
個拐子……」
  我的怒火再也壓不住,脫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從哪來的?你要幹什麼?」

  兩個人被我突如其來的火氣驚了一下,他們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靜了一瞬,
瘦子伸出手指說:「告訴你,我下一分鐘就能把你逮起來……這會兒先不找你的茬,
咱以後有的是工夫。我們這次來找那個持槍行兇的老頭兒——他昨個向測繪所的同
志開槍了不是?給我出來!……」
  茅屋裡的所有人都出來了。四哥暈躁起來,當他弄明白這兩個人是為昨天的那
場爭執而來時,差點兒氣暈過去。響鈴和鼓額一齊數叨那些人怎麼破壞園子籬笆、
如何無理,面前的兩個人根本不想聽,只是堅持讓四哥跟他們走一趟,並且要帶上
槍——那是兇器。
  四哥簡單地吐出兩個字:「不去。」
  「真不去嗎?」瘦子問。
  「不去。」
  「那好吧,拐子,這可是你說的。」瘦子揮揮手,領上矮子走了。響起一陣引
擎聲,原來園子外邊停放了一輛汽車。
  我知道事情有些嚴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這件事情的結局。這是一個欺辱的故事,有點像欺辱外鄉人—
—而我和四哥、我們小茅屋裡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們今天好像在不知
不覺中失去了故鄉,於是也就失去了一種特殊的佑護。
  我一遍遍想著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熟人、能在危難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後總算
想起了海邊小城裡的一兩個人。我建議四哥與我一起離開,我們要通過一些關係主
動對應……四哥反復拒絕。他坐在斑虎旁邊,大睜著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冷冷的。
我有些擔心。我想先走一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個人扔在這兒。
  ——這樣直到園子外邊響起幾聲鳴笛,直到五六個人擁進來。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這一次斑虎像他一樣冷靜。他只是吸煙。
  那個瘦子踱到跟前,說了一聲什麼。四哥返身往屋裡走去——這時很快沖上幾
個人,把他架住了……鼓額和響鈴哭起來。斑虎跳著——我知道這些人什麼事都做
得出,就把它關到了屋裡……四哥被架到車子跟前,槍也給拿走了。
  我也必須走開了。我最後對那個瘦子說的是:誰也不能碰他一下,誰如果那樣,
誰會後悔的。瘦子笑了,仰著臉,語氣出奇地和藹:「是嗎?」我冷冷答一句:
「是的。」
  車子開走了。
  我第一次讓這小城裡幾個所謂的「朋友」幫忙。他們面有難色,都提出需要
「打點打點」。
  他們要錢買了很多高級香煙之類,說要從上面找下來才管事兒……
  我忍受著屈辱——一邊丟下尊嚴,另一邊去找回尊嚴。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願
為四哥做平時極不願做的一切。我得用力地忍住。我想起了這些年裡,我們葡萄園
遭受的全部不幸。
  我們不知多少次與土管、稅務、周圍村子、園藝場打交道,我們已經遍體鱗傷。

  眼前面臨的只是又一次忍受……
  整整兩個晝夜,四哥都在外面度過。第三天他才回來,看上去人瘦了一些,白
發也增多了。他沒有背回那支心愛的槍。
  我扶住了四哥。他說:「他們逼著我們軟下來。狗雜種……」
  他不知道我們葡萄園被罰了重重的一筆款子。我明白四哥不能失去那支槍——
那是他在前些年遊蕩時的一個伴兒;他身邊必須擁有響鈴、獵槍和狗……
  這就是我們葡萄園最新經歷的一件事兒。它還沒有結束呢。
  鼓額總想與我討論點什麼——她好像長大了許多,關心的東西越來越多,不僅
僅是自己,而且還有其他——很多很多。這使我想到了一個沉默的少女有多大的悟
力,她原來平時在想那麼多的事情,這些事情有時簡直就無關乎自己……
  我因此而感動。她常常敘說自己的童年:極度貧困和極度歡樂的童年。這引起
了我很多回憶,讓我一遍又一遍去想像那片叢林。
  再也看不到白沙灘上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楊了,看不到它油亮亮的葉子在微風中
抖動。我覺得它的消失是二十世紀平原上最可怕的一個紀錄……鼓額很少提到自己
的父親,我發現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開那個男人。她故意把話題岔開,有時轉移得
十分巧妙。「父親」成了人的一個禁忌,這個現象也使我心動。
  這有點像我。
  父親所象徵、隱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無法也無力提起,更不能炫
耀。父親把一個生命投到了這個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尷尬與羞愧,然後再悄悄地
退到幕後。
  我們誰聽不到一個男人在背後、在一個角落的寂寞長歎呢?那是一種讓人無法
忍受的聲音啊!
  每個人都有父親。
  真正的父親是懂得羞愧的。
  ……算了,這個話題真該轉移了。它從來不讓人愉快。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深入
地談它。
  鼓額在五六歲時就跟上母親到地裡做活,成為母親的好幫手。其實從更早——
不足一歲時她就來到田野上,那時她被捆在母親的後背上,什麼也不懂、不記得。
她大概只會哇哇大哭,大人們因為忙,誰也不理睬,只在餵奶的時候把她解下,用
沾滿土末或植物綠汁的手擦擦她嫩嫩的臉蛋。
  她說母親翻土,她就把翻出的茅根撿出來,抱到地邊;母親給煙棵打冒杈,她
就把它們堆到一塊兒——煙毒把她的兩條胳膊弄得又紅又腫,母親就用渠邊上一種
菜葉給她搓。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啊,至今還記得起。她忍住了疼,她說她從來不
哭。
  那時天上的太陽比現在還要烤人,她說母親、她,所有在田野上做活的人都給
曬得冒煙了——真的,人人頭頂那兒都往上冒煙,最後不得不往上潑水。赤裸裸的
胳膊、腿,到處都像開水煮過一樣,黑紅黑紅,摸一下燙人。
  做活做到半上午,該歇一歇了,她和母親就找個蔭涼的地方喘氣。哪裡才有一
棵樹啊?地頭上原先有三棵老楊樹,後來被砍掉,做了豬欄。她們不得不鑽到渠旁
的紫穗槐棵下,在這種灌木枝杈下躺一會兒。好舒服的蔭涼地啊,她爬到母親身上,
把母親渾身的泥汗都親吻得無影無蹤。她說她那時一刻也離不開母親,那時的母親
比現在的母親健康高大和——乾淨……
  她總喜歡說母親被太陽曬得「冒煙」——這在我們聽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的,可是反反復複聽下來,竟覺得無比真實。我真的看到了被烤焦了的、正在燃燒
的農民。他們如今仍然在土地上燃燒,你如果走到他們中間,看著那一雙雙眼睛、
如灰燼一樣的頭髮、幹硬的皮膚,一定會同意我和鼓額的說法。
  「母親在田野上,她正在烈日下冒煙……」
  有誰向我說過這樣的話呢?就是這樣一幅想得出的圖像,它使我憂心如焚、淚
水盈眶。
  鼓額說,她長到十七歲時,還不記得吃過白麵饅頭。她說全家只有幹重活的父
親才有資格吃一塊玉米餅。其餘的人,就是她和母親,只能吃紅薯、菜餅和高粱。
「金黃金黃的玉米餅啊,香味兒撲鼻子,我老看著它,媽媽就從父親手上扭下一小
塊兒,塞到我嘴裡……」
  她的話是絕對真實的。我們很多人會拒絕這種真實。我想起了前幾年,我們城
裡的鄰居從南邊雇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保姆——她說從來沒有見過蘋果。當時我告
訴梅子,梅子大不以為然地說:「她說謊……」我卻毫不懷疑那個小姑娘說的是真
的。事實會證明她不是說謊者,而是我們一部分人無知和缺乏勇氣。
  鼓額長得瘦瘦的,她剛來時,簡直讓人看了心裡發疼。你會覺得一個孩子、一
個十七歲的女孩絕不該長成這樣子的。她細細的手腕啊,腳杆啊,弱不禁風,仿佛
經不得什麼磕碰一下。那頭髮毫無光澤,像風雨吹打過的舊麻綹。再看她的衣衫,
都是許多年前出產的布料,洗得沒了顏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縫連過。它們比她
的身軀更瘦小,緊繃繃地裹在身上,她用力動幾下它們就會破碎……我不明白她在
艱苦的勞動中是怎樣保護自己衣衫的。
  就是這樣一個貧寒少女走進了我的視野、我的葡萄園。這是偶然的嗎?
  神靈總是瞅准一切機會來提醒人——只要他能夠領悟。
  我將竭盡全力保護這個少女。我知道她與我的葡萄園具有同樣意義,也同樣沉
重和淳樸、同樣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是的,她在這幾年裡似乎高了一點也胖了一點,頭髮烏亮亮的,黑黑的大眼睛
覆在長長的眼睫毛下面,每閃動一下都有掩不住的光彩在洩露。她微黑的、杏紅色
的皮膚簡直就是健康和青春的標誌。她在葡萄園裡是一個象徵、一個精靈……
  她過去很少牽掛這個園子的前途,因為她從未懷疑過我和四哥等人擁有的力量,
認為我們幾個男人足以保護它了。她現在似乎明白這有點過高地估計了我們。當那
些可怕的侵犯和打擾過去之後,留給鼓額的除了費解,還有難以祛除的懼怕。她怕
有那麼一天,這葡萄園不復存在,那時她往何處去?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天啊。她拒絕回到原來的村莊去,即便和母親在一起。

  我終於懂得了對葡萄園的愛護到底意味著什麼。
  可愛而又可憐的鼓額啊。
  一連多少天都在設法為四哥討回那支槍。它陪伴了一位傷殘者,安慰了他多少
年。人們說這杆土裡土氣的槍在他肩上已經幾十年了。一個人怎麼可以突然失去了
這樣一個伴兒?
  孤單的時刻,它與他可以在原野上對話。
  那時拐子四哥剛剛負傷回來,正趕上非常時期,大家都沒有東西吃。河灣那兒
有不少水鳥,他就用這支槍去獵水鳥。
  他的獵物救了不少瀕臨死亡的人,也使他成了一個漫野遊蕩的人。
  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常常宿在野外。他的朋友與他一起遊蕩,一起在
海灘上點起炊煙。傳說有一次他們在半人高的白茅地裡獵到了一隻大鳥,另一隻飛
掉了——這原來是一對夫妻鳥。那天他們在烤那只獵獲物,天黑下來,滿天星星閃
動,從天邊就傳來了另一隻鳥淒切的呼叫。這叫聲嘶啞一會兒尖亮一會兒,叫得人
心上發緊。他們草草地吃掉了烤好的鳥,在草叢裡躺下,準備過夜了。可是那只鳥
仍在呼號。它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在空中徘徊……誰也睡不著。這真是煎熬的一夜。

  從那以後,人們再很少聽到四哥扣響扳機。他只是背著它。
  我想,也許一個身上有著嚴重創傷的人特別需要一件武器。他近來越來越多地
說到類似的話,「我總有一天要跟他們動動傢伙」、「快惹我放槍了……」
  那些人堅持說四哥是持槍威脅公務人員。我是當時在場的人,完全可以證明這
是編造謊話。「非法持槍,而且——妨礙公務人員……」那個咕噥不停的傢伙正是
那個闖進園子抓人的瘦子,這會兒他已經被我的「朋友」們疏通過,兇氣自然少了
許多。不過他就是不願最後把槍交出。
  我問他:「既然已經作了罰款處理,那槍也就應該發還了吧?」
  「有持槍證嗎?」
  當然沒有。所謂的「持槍證」是這幾年裡的新玩藝兒,早些年平原上的獵人多
極了,誰也不懂給土制獵槍報個戶口。我說我們葡萄園在秋天需要守夜,而且野外
動物甚多,一杆獵槍絕對需要——那是否可以加辦一個「持槍證」?
  瘦子神秘而險惡地乾笑幾聲,沒有回答。
  我覺得眼前這個人的鼻樑那兒只缺少狠狠的一拳。有了這一拳他也許會變得好
一些。
  離開時,他出人意料地送了幾步。在門外的一棵楊樹下,他站住了,壓低著嗓
子說:
  「該花的錢還得花上……」
  我只想快些離開這個惡棍。
  很多天之後,我想起那張瘦臉還感到噁心。我毫不懷疑,如果不按他說的辦,
那就不僅是失去四哥那支心愛的槍,恐怕還會出現新的麻煩。最後我只得通過「朋
友」交上了那一筆錢——這一回是直接遞到瘦子手裡的。
  這一切當然都得背著四哥做。
  好久了,一直傳著一個消息:有關方面正在與國外緊張談判,這事兒已進行了
一個多月,結果總算出來了。
  原來國外的一個公司要長期租用這一片大海灘。可能是地價的爭執,談判歸於
失敗。我們這會兒才明白了那一次丈量是要幹什麼。
  那個公司是搞人造石油的。
  這次合作的失敗肯定是件好事。可是會不會重新開始其他的合作呢?
  我們葡萄園西面不遠是一處國營園藝場,那是多麼闊大的一片果林啊。我不曾
在別處見過如此美麗的一片園林。可是如今園藝場的頭兒正在頻頻接待海外和內地
的一些大公司經理,一心要開辦一兩個能賺錢的項目。眼下他們正在談合辦一個化
工廠和電鍍廠,還發誓說要設法引進外資,建一個華東數一數二的大型氯堿廠……

  各種各樣的汽車不斷順著園藝場與葡萄園之間的馬路開來。車子開開停停,不
時有人下來遛一圈兒——他們大概堅信,只要瞄上了隨便哪一個地方,那兒的人立
刻就會伸出雙手迎接。他們大概不知道,這片平原的叢林和稼禾後面,藏下了多少
憎恨的眼睛。車子繼續往前開,一直開到無路可走的地方。這條鋪了柏油的公路被
稱為「國防路」,盡頭消失在一片生了藎草的沙子中。這是片綿軟的沙灘,再往前
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麼美的地方啊,這兒要建別墅的。」他們哼著下了車,抹著腰對陪伴左右
的官員說。那些官員都是從海邊小城來的,一個個差不多都長了臃腫的身材,滿臉
堆笑,結著一截皺巴巴的領帶。他們討好地對外來客吐出一個英語單詞,地方口音
又濃又濁。
  從車上下來的女人都塗了青黑色的眼影,臉上搽了紅色化妝品;偶爾也能遇到
將臉染成金色的;有一次我還見到一個把臉染成了藍色的人……她們無一例外地戴
了大耳環、抹了鮮亮的口紅。她們驚訝地呼喊,大笑大鬧,張著血盆大口。
  她們大概想吞下整個不幸的平原。
  幾乎每個人都持著一部無線電話,站在離海浪不遠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
吸著煙看著,說如果前些年,這些傢伙在這兒胡鬧,肯定會被當成特務抓起來。
「女秘書也隨我來了……是的,我讓她以後跟你聯繫……」
  原來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書」。
  他們踐踏著這樣一片平原,毫無廉恥。有人為什麼如此瘋狂、拼上命招引一些
污染項目?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對於一塊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嗎?後來才弄明白:所有
的目的只為了搞錢、為了痛快一場。污染在他們看來是不足道的,因為從來沒有什
麼人對污染太過認真。搞不到錢還可以借機「考察」,到世界各地旅遊幾次,出去
看看「洋人」。
  一股濁流正以驚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進——僅僅是幾年的時間,這裡已經失
去了往日的寧靜。我和我的朋友好像進入了最後的守望,正等待著一個結局。這使
我想起萊夷人的撤退與固守,他們在面臨狄戎進逼時的情形。
  歷史正以稍稍改變了的形式重演。
  看著那些「女秘書」們塗成了血色和銅色的臉,難以壓抑的絕望就會淹沒過來。
我的腦海一遍又一遍閃過叢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記起了父親從南山歸來
的那個上午——他在大海灘上轉了多半天。他在幹什麼?他在尋找一個墓。那是戰
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墳頭都與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乾脆被它們所覆蓋。一片又
一片叢林在消逝,大風旋起了沙子。天渾渾的,大風把沙子揚到高空,又飄移到海
上。
  當年的萊夷人不斷地退卻。
  可是我們呢?我們已經無處可退了。我們再無須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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