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一章                  05




  這個大雪天的早晨我頂著一頭草屑去敲門。善良又貧窮的山民給我瓜幹和糠餅。
這也是他們一家的食物。他們並不太多地追問我是誰、來自哪裡等等,因為像我一
樣的流浪兒大山裡多極了。我吃過他們的東西就為他們做活:跟上男人到地裡刨土、
砌石堰,一天下來手就凍傷了。
  那個冬天我的手凍破了,只要一活動手指就流血。
  春天,由一戶人家的介紹,我又找到了一個幹活吃飯的地方:採石場。它是一
個三十戶人家的小村開辦的,其實就是一個大石坑。先在山坡上用炸藥炸開一個大
缺口,然後就用鑿子釺子撬開一條條青石,賣到山外去。這兒的活計苦極了,還常
常要傷人。我一開始被指派扶釺,擔心那高高飛揚的大錘如果稍微一偏,我的手、
一截腕子也就完了。還好,那錘子每一次都落在釺上。
  採石場上都是男人,他們樂呵呵的,只要沒有傷著,個個都有說有笑。我從他
們那兒聽來那麼多故事,有的故事至今難忘。故事被講得逼真,什麼山鬼海怪,我
一個人夜間老要驚嚇而醒。我那時睡在牲口棚裡,餵牲口的是個老頭,他只在半夜
添草料時才過來轉一趟。夜裡牲口切切的咀嚼聲多麼安慰人哪。我感激那些俊美的
大馬、忠厚的黃牛。有時月亮太亮了,我睡不著,一睜眼竟看到它們正停止了咀嚼,
在凝視我!我忍不住走到它們跟前,兩手拄著膝蓋對視一會兒。
  它們這才羞澀地轉臉看看同伴,說:「佛!」
  牲口棚是小出村至為奇特的地方。我漸漸發現:不僅是我這樣的人,還有一些
半夜出來遛達的貓、狗,其他的動物,都說不定要進來一兩趟。它們嗅著屋角的土,
仰脖兒望望,然後再若無其事地走開。有時它們輕鬆地、顛顛地穿門而過,只是為
了讓牛馬散發出的氣息弄出一個噴嚏而已……一天半夜,那個老頭剛剛來添過了草,
接著就闖進一個頭髮髒亂的小夥子。他貓似的眼睛會發光,耳朵比常人大出一倍,
似乎一直耷拉著,見了我躺在土炕上才振挺起來。他坐在旁邊,臉埋在手掌中。
  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原來在哭。我從微微月色下看出他的肩頭尖凸,整個人瘦
極了。他一聲不吭,只是厲害地抽搐。我真替他難過,就伸手拍拍他的後背——他
仍然低著頭,卻回手扯住了我的胳膊。接著他再也沒有鬆開我的手,我都被他擰痛
了。
  「你是誰?你怎麼了?」
  他「哇哇」哭出了聲音,小聲嚷叫:「我怎麼辦哪!我怎麼辦哪!我啊……」

  他根本不準備回答別人什麼,只是抱緊我的一隻手哭叫。
  這樣哭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擦擦眼睛走了。
  還有一天,我剛入睡,門就被誰推開了。進來的人有五十來歲,是個滿臉鬍鬚,
用一根草繩系腰的男人。他盯我一眼,馬上轉臉去看那些牲口。這樣看了一會兒,
突然哈哈大笑了。我料定這是一個瘋子。他從牲口槽旁摸到了一根棍子,舉起來……
我趕緊跳下炕去阻止。
  他不理睬,就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他只管舉著棍子,對那些馬和牛一一威嚇,
訓斥著:「你以為這就沒人管你了?」
  「臭美什麼?早晚還不得服帖?」「悠著點兒吧,誰的身子也不是鐵打的!」
「你又不是看不見,你這個狗東西……立定!」
  他喊著,在槽前高抬腿走了一趟。我重新回到炕上時,他不知怎麼又爬到了一
匹青馬背上端坐,直直地挺起身子……
  我大約在採石場上幹了一個冬春。春天來到了又要消逝。
  山壑裡搖動的野花強烈地吸引了我。好像有個聲音在喊我快些離開,到遠方去
——遠方是哪裡?不知道,但一個男子漢總要到遠方去啊!
  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丟掉了永遠纏上我的那種淒涼傷感。離開那個牲口棚
時,最捨不得的就是那些沉默的伴兒,是一匹匹的大馬和一頭頭老牛。我真的要走
了。





  告別了這個小山村,再到哪兒去?
  不知不覺踏上了山脊。站在山巔,看著遠處霧氣下閃動的那片溝溝嶺嶺,我猛
地想到了那個身背一個碩大背囊的老師!
  與山地老師的結識以及我們逐漸滋生的深厚友誼,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紀念之
一。他的學校原來築在一座高山的半腰上——當年勉強整出一片平場,就蓋了一排
排房子。這座學校離四周的村莊都不算近,但卻連結了很多村莊。原來這所中學在
縣城,後來一個命令就遷到了大山深處。
  我深深喜愛著這個地方。
  這兒到處是密密的黑松,閉上眼睛就可以聽到嗚嗚的松濤聲。溪水掩在灌木之
中,當聽到潺潺之聲時,要趴下來撥開一層層枝椏才看得見鋥亮的水流。一些小動
物在枝頭和溪邊跳躍,它們閃亮的眼睛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
  老師讓我住在了簡陋的學生宿舍——這些半像棚子半像地窨子的奇怪建築是備
戰的產物,據說它利於隱蔽,不挨敵機的轟炸。學生有不少探家不歸的,所以這兒
寬敞得很。學校有兩處學工的場所,一處是小小的雲母礦,一處是粉碎石英石的碎
石場。我被應允在這兒勞動,有空閒還可以到課堂旁聽。
  他的同事都知道我是一個烤煙葉的老人的兒子,是因為渴望讀書才逃到大山深
處的。
  「你的父親呢?」戴了一頂呢帽的老校長和顏悅色地問。他嘴裡的煙斗說話時
也含著。
  我心頭一緊:再不敢看他一眼。
  老師把我扳在了懷中。他開始與老校長說別的,對方就把剛才的提問忘掉了。
我心裡對老師充滿了感激。
  他在這兒是獨身。我常常在他那間宿舍呆到深夜。這兒到處都是書,各種圖表……
原來他不久前還在一個什麼研究所:後來受了磨難,被趕到一個工地做工,最後又
被恩准來這所山地中學教地理。他的愛人背離了他,絕不跟他來這兒鑽山溝。我看
過她的照片:微胖,和藹,真是美麗極了——天底下竟有這樣美麗的女人!我想他
一直愛著她,並不恨她。
  他寫了很多詩,這些長長短短的句子都抄在一些精緻的硬殼筆記本上。
  我夢中都渴念有那樣的一個本子。
  後來他送給了我。我夜裡睡覺就將它放在枕邊,醒來時就撫摸一下。可是我一
年中也沒有寫上一個字。因為我的字太難看了。可是我在試著寫出自己的歌,我只
在心裡吟誦。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出了輕輕的傾訴……他的眼睛一亮,手中正忙著什麼停
住了。他扶扶眼鏡盯住我,「把它抄到那個本子上——聽到了嗎?」「不,我不。」
「為什麼?」「我不……老師!」
  在深夜,我們一塊兒到碎石場去做活兒——我們要替換做中班的人。半夜裡石
碾停了,牲口在呼呼喘息,他就大口吸煙,望著星空。這兒的星星比所有地方的都
大,我這個看法至今未變。每逢這時候他就開始講那些聞所未聞的故事——他的童
年、學校、對未來的憧憬。他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就是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兒,回
到他魂牽夢縈的事業中去。
  他多麼喜愛這兒的一切:孩子、大山、滿山的綠色和溪水、夜晚的星星……可
是他有一天還是要離去。
  在這樣的夜晚,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卡在我的喉頭,一直要傾吐出來。我再也無
力對他隱藏我的思念了——我心中有一座茅屋,它是我的靈魂,我的秘密。我忍著,
由於太用力,兩眼盈滿了淚水。
  「你怎麼了?」
  「沒怎麼……」
  我相信他犀利的目光只一下就可以望穿我。可是他把目光移開了。他從來不用
這目光逼迫我。
  學校放假時,整個的一排排石屋都沒有幾個人了。除了守校的老人之外,連做
飯的師傅也回老家去了。可是老師沒有走。他又搬弄那個大大的背囊,準備到四周
的山嶺去了。
  我們走到了很遠很遠的大山的另一面,在完全陌生的河灘上搭起帳篷。我們到
河裡逮魚,用紮緊的背心兜魚。山上的各種植物他都熟悉,叫得出它們的名字。他
知道什麼野菜、什麼枝莖的嫩芽可以食用。他還常常采一些植物、揀一些石塊做標
本。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那麼新奇、神聖。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兩年。我在他的身邊長高了。這兩年對於我是至關重要
的,今天我更加明白:它差不多影響了我的一生。
  而與此同時,那個可怕的時刻卻在逼近我們。
  這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這樣的天氣即便在大山深處也是至為罕見。所有的溪流
都封住了,大雪仿佛要永遠壓著山石泥土,一叢叢的松樹灌木。由於這樣的天氣,
碎石場和雲母礦全停工了。教室和宿舍都有用石頭砌起的柴爐,我們要不停地往裡
投放乾鬆木棒子。那嚕嚕的火苗聲是世上最美的音樂。
  記得是這場大雪後的第二個星期天,老師病倒了。他臉色蠟黃,出著虛汗,脈
搏急一陣緩一陣。一群人圍住了他,老校長大呼小叫,讓守校的老頭快去最近的一
個村子請赤腳醫生。老頭子跑走了。我伏在老師身邊,不敢離開半步。
  半天過去了,醫生還沒到。老校長又差了一個人。
  老師閉著眼,嘴巴也緊緊閉著。
  中午時分,他開始大口喘息。後來他的一隻眼睛睜開了,但卻不能合上——我
覺得這是在尋找我。我哭著喊了一聲:
  「老師,我在這兒!」
  他好像「唔」了一聲。但我至今不敢肯定他當時是在回答我。
  「怎麼辦啊,奶奶的,這個偏遠地方……老天爺幫幫他吧,一個好人,老婆不
在,從小是個孤兒……」老校長抹起了眼睛。
  我死死地記住了最後一句話。
  啊,原來他是一個孤兒。一個孤兒淪落在外鄉,在大山深處,大雪……
  咚咚的腳步聲響起來,赤腳醫生在兩個人的陪伴下來了。
  他五十來歲,瘦瘦的,背個描了紅字的木箱,一放下就伏過來翻病人的眼皮。
然後他又聽診,又問,最後打開箱子,取了一個黑乎乎的皮夾,從夾中抽出了銀針。

  老師腿上、手上,到處紮上了顫顫的銀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漸漸黑了。
  呼吸聲減弱了。呼吸弱得快要聽不見了。
  赤腳醫生說:恐怕是不頂事了……
  我伏在了老師的手掌上。
  天黑下來時,老師停止了呼吸。
  除了外祖母、老爺爺,這是我看到的又一個至親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就這樣,
我失去了大山裡最後的一個庇護者、人生之路上真正的恩人!
  剩下的大山裡的日子,要我自己去捱了……
  ……鼓額在葡萄園裡很愉快。她好像剛剛長大似的,黑漆漆的眼睛非常像你……
她總是站在一個角落注視著什麼,目光裡充滿悲憫。她像看一個不幸的、誤人歧途
又無可救藥的孩子。
  我能回到那座城市、回到有人期望我老老實實呆著的那個小窩裡嗎?
  我不知多少次回答過自己了……剩下的只是對那所有一切的回憶,並以此抵擋
獨處的寂寥。我承認偶爾也被一種痛苦所淹沒。我們的處境或許有些相像,不同的
是你仍然呆在原來的地方,並且離柏老並不遠,而我日夜聽到的都是海浪的聲音……

  你說要來我的葡萄園一次——你知道我們會多麼高興!
  不過最好再稍等一段時間,因為這個季節並不好,我們所有人都太忙了,不能
好好陪你。當然,更重要的是還有別的原因……柏慧!我怎麼能忘記丁香花盛開的
那個春天,它仿佛就在昨天。可這是個秋天了,一個讓人流汗流淚的秋天……
  前幾天我到海邊上去找拐子四哥,因為他離開的時間太長了。那群拉網的人都
不像過去,圍在一塊兒大吵大嚷。我知道發生了什麼,跑過去一看,原來海灣中有
一大片海水變了顏色——是一層油污,鋪展了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邊。它是隨著
海流和潮湧擴散到這兒的。我想這可能是一艘油輪出了毛病。
  打魚人在那兒不住聲地罵,把油污中死去的魚蛤撈出來,埋在沙岸上。
  海上出這種事兒已經是第二次了。有人說這是海灣深處鑽井船搞出來的毛病,
也有人說是運油船漏了、撞了……不管怎麼,這個藍藍的海灣正在忍受戕害——我
們葡萄園東北方二十多華里就是一條河的入海口,那兒的海水如今成了醬油色。河
上游有一處造紙廠,還有兩家與香港人合資的化工廠。這兒與別處的人一樣,也對
合資企業有些著迷。他們不太去想這類「合資」的後果是什麼,只一味地欣喜,還
興奮地登報。
  拐子四哥蹲在那群憤憤的拉魚人中間,不停地吸煙。我在他旁邊呆了好長時間,
他竟然沒有發現。回葡萄園的路上我們沒有說話。人人心裡都壓了個事情:
  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一絲絲逼近了平原。這會是真正的劫難。
  好像生活要在平原上來一次結算了。想想可能降臨的後果,令人心寒。
  我第一次設想被迫撤退的情景。那時我再到哪裡去呢?
  回葡萄園的路上,聽著四哥拖拖拉拉的沉沉腳步,不由得想到了在幾千年前的
那場戰爭。登州海角面臨著強大的狄族和戎族進逼時,萊夷人只好穿過老鐵海峽,
走入一場悲慘的撤退。再後來還有秦王東進,稷下學派的代表人物先後抵達這最後
的一塊陸地——登州海角……這兒恰好也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後的歸宿。
  侵犯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承受、忍受。也許最終也要迎來這一天——離開登州
海角……這真有點宿命的意味。
  我在冬天整理出了一些古歌片斷。這個工作讓我很投入。
  我認為這是十分重要的一個遭遇——一個人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獲得這樣的機
會的。
  你讀讀這些古歌吧。它儘管殘缺不全,卻是我一點點找回來的。

  [古歌片斷]

  萊夷王兩兄弟乃孤竹和紀,
  在登州海角馴養駿馬——嘶鳴如雷兮迅疾如電,浩浩無邊鋪下一片雲霞。
  他們鍛出天下獨一無二之神劍,
  閃閃寒光兮耀目刺骨,每個勇士都佩在身邊。
  甲胄之環扣是金子鑄成,鞍子鑲了銅釘和玉貝。
  飛身上馬兮馳聘挽弓,矢鏃紛紛壓落凜烈之北風……
  先王兩兄弟也曾有過齟齬,紀告別故土到了北疆。
  穿過老鐵海峽、喀喇沁左翼,一直走到貝加爾湖、蘇拿河上。
  他們開墾出無邊之林地,種桑養蠶放牧牛羊……
  ——積怨起自一匹雪青寶駿,那是父王遺下,連同一件戎裝。
  ……大雪茫茫遮蔽四野,紀如聞登州海角號角飛揚。
  戒和狄走出蠻荒高地,洗劫中原兮跨過了黃河。
  孤竹率勇士奮起拒敵兮,晝夜廝殺血灑遍野……
  統帥之神劍刺穿戎狄生皮護甲,劈開盾牌兮斬斷鐵矛。
  戎狄首級在河中漂流,敵寇之熱血把甲胄燒焦。
  最可恨萊夷王恩澤百年之河右土著,反叛投狹兮追逐蠻妖!
  群狠圍困勇士兮,孤竹王拔劍長嘯,發出危難之呼號……
  如有神之召喚兮,紀率眾奔向故園,日夜加鞭。
  戰馬因絕望而嘶鳴,河水因悲傷而嗚咽。
  萊子古國弓斷劍折兮,誰來了結那份冤債、誰來償還?
  「萊夷王快走出帳篷,迎接跨過老鐵海峽之兄弟,
  三千兵士一心赴死,讓我們攜手共渡危難!」
  兩兄弟威震東海兮,廝殺之呐喊如波濤摧折山嶺。
  十日驅戎狄於河西,二十日凱旋,回到金碧輝煌之大廳。
  萊夷王把金冠放在一邊,淚灑衣襟,欲訴無聲。
  紀扶住兄長,喚一聲萊夷之王,戴上金冠吧,繼續這不朽之英名!
  ……這就是那場和解兮,孤竹贈給紀一隻神鷹。
  兩兄弟面對神劍發誓:
  嫉妒、猜疑、私利,永遠是他們之死敵。
  靈光普照兮登州海角;海神佑護兮萊夷鐵騎。

  馴服海浪猶如馬背,踏上浩淼如同沃野,迎著日出之疆奔馳兮,帶上我們之神
劍、盾牌、勇士和旗……
  響鈴為鼓額又做了一件新衣服。她穿得太差了,剛來時甚至沒有什麼換洗。這
個小姑娘不識多少字,剛剛讀完三年小學就回家了,媽媽說能寫下自己的名字就差
不多了,女孩子家識字沒有用。現在只要閑下來,我和四哥就教她一點。她差不多
可以寫信了。
  鼓額見響鈴在為她裁衣服,立刻有些不安。她的臉漲得通紅,站在窗外看了一
會兒,又回到了自己屋裡。響鈴喊她,想再量一遍尺寸,她就是不吭聲。響鈴不高
興了,又喊,她才出來。量過尺寸,她一直站在我的門口。當時我正在翻書,就請
她進來。
  她總算不叫我「經理」了——一開始她那樣稱呼,被我糾正了。她現在像別人
一樣叫我的名字,但叫得很吃力。這會兒她站在桌旁,咬著嘴唇。後來她呵氣似地
說了一句:「……
  我真有福啊!」
  我抬頭看她。
  「我太有福了。從來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還有,吃這麼好的……飯……大家
待我太好了,我一輩子也不想離開園子……」
  她說這幾句話時,眼裡滲滿了淚水。
  我告訴她這算不得什麼,園子裡的條件還很差,但將來可能好得多。
  她站在那兒,四處看著,喘得很厲害。突然她說:「我為你洗衣服吧!」
  「我都是自己洗衣服。」因為常常在外邊奔走,連簡單的縫縫補補都是自己做。
「謝謝你小鼓額,不用了。」她在屋裡耽擱了一會兒,說要擦玻璃、整掃屋子,都
被我阻止了。她急得直搓手,「我總得為你做點什麼啊,我怎麼辦啊?」
  「你為葡萄園做得夠多了,你已經很累了,比我還要累。」
  「可我得親手為你做點什麼……」
  「為葡萄園就是為我。」
  「這……不過……」
  鼓額很為難的樣子。後來她走了。
  兩天之後,她動手結一件潔白的棉線背心。這是平原上的小夥子很愛穿的一種
網扣夏衫,巧手的姑娘能在上面編出各種花鳥圖案。響鈴拿起結了一半的背心看著,
見上面已經有了兩大朵玫瑰花——它逼真地綴在胸前。「多麼巧的一雙小手啊!」
響鈴捧起鼓額那對胖胖的小手搓弄著,又用力抱她一下。
  響鈴沒有孩子,她大概已經把這個小姑娘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鼓額的臉本來就很紅,這時簡直像被胭脂染過。她看看我,慌慌低頭結著——
這雙手動得飛快,讓人眼花繚亂。
  第二天,我從外面回來,一進屋子就發現桌上有一個粗布小包裹;打開一看,
是那件潔白的線網背心。
  我穿上它——我必須承認,這是所穿過的最美麗的一件夏裝了。它皎潔得讓人
不忍穿在身上,因為它絕對是一件藝術品。那雙小手一個線扣一個線扣地結成了它,
凝聚了多少勞動和情感。她給予我的信任太大了。我為她做了什麼?
  我相信身上穿著這件鄉村少女織成的夏衫,就該是一個懂得廉恥的男人。它緊
貼在皮膚上,我真怕弄贓了它。
  ——回想這些年來,我在好多地方都以微薄之力幫助了別人,這些幫助還算真
誠。可是誰給過我像鼓額這樣巨大的信賴?我用腳板丈量了大片土地,結識了無數
的朋友,可誰給予的信賴像鼓額這樣純潔?
  我面對她和她的一家,只有羞愧。
  我沒有力量改變他們的命運。他們太貧窮也太善良了。我越來越明白,我這個
生命是多麼貼近他們,他們能不多就是平原啊……想到了這兒讓我好感動。我開始
知道正在自覺地靠近誰、尋找誰了。我與貧窮的人從來都是一類,這在我心中是無
可爭執的……
  眼前要做的就是怎樣幫助這個小妹妹好好長大。不能讓她再受一點損傷,她必
須健康地成長。
  ……
  我們很少談到那些話題,儘管我們盡可能地坦誠。你說得對,我們坦誠得還不
夠。
  我常發現自己像別人一樣,有著無法祛除的嫉妒之類。有時會覺得自己的投入
與收穫是多麼不平衡,簡直是難以相抵——也許就懷著這樣的委屈,還有恐懼,使
我在當時做出了一些失當的、極其過分的舉動。
  人的一生,像我們一起那樣的時刻不會太多。這無論對誰都是一樣。
  人進入中年之後,他的尋找和總結多麼重要啊。人與人是不同的,如果一個人
到了中年還不懂得來這麼一次認真的、腳踏實地的總結,大概這個人是不會有什麼
希望的。
  我在回顧不可複得的一份人生的溫馨。我們都在共同努力,一塊兒面對著它。

  我們都一樣。
  我們都具備了必要的勇氣和真誠。
  所以,在這樣特殊的、一個人的時光中,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是向你傾訴。
我不把在這個平原上的一份心情轉告你,就會坐臥不安。我有時對自己的這種狀態
也感到吃驚。我對你的訴說,與對其他人——比如梅子、老胡師、四哥夫婦,竟是
如此的不同……
  有人會指出這是一種「邊緣情感」,不,它應該處於人類情感的中心。人與人
的健康狀態中本來就應有這一份感念、一種溫情,應該彼此獲得莫大的安慰。因為
世界太危險了,人類在共同的悲傷面前,還有什麼比同類的安慰更為重要?在它面
前,金錢和其他的一切都會黯然失色。
  你的訴說那麼平靜。這平靜讓我想起你高貴而美麗的容顏,你烏黑閃亮的、如
同春水一樣柔長的頭髮。你回告我的,都是當年難以清晰表達的某些重要思想。你
思維的觸角正變得更加敏銳,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走向疲憊和遲鈍。
  一個人在中年時期情感與思想的銜接,是一生中的大事。
  它會牽引我走向一種純潔。除了你,別人大概沒有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需要一個人自己去發現。
  我對梅子說起這些時,她給予了真正的理解。我所以非常感謝她。這不同於寬
容,這是理性加寬容。寬容在現在的解釋,就是容忍和妥協。一個好詞兒給糟蹋了。

  我第一次見到梅子就覺得她是不凡的。
  那天我到外單位一個打字室去,一眼就發現了她。很好奇,覺得她怎麼會長成
這個樣子?不太合理似的……
  她穿了方格襪子,高統的。我還是第一遭見到這樣打扮的人。這種襪子讓我想
起二三十年前的裝束:淳樸,有多多少少的鄉間意味兒。她頭發黑得發藍,剪得很
短,鼻子細細的往上一翹,鼻中溝生動感人。那雙眼睛含蓄又專注,每轉到一件東
西上都要看一會兒——它看了我一會兒。好像我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人物似的,當
時我就那樣想。其實她看什麼都很專注。她是那種初一接觸會讓人誤以為遲鈍的人。
其實一點也不。
  關鍵是她太纖弱、太小。我見她的第一印象,馬上想起了安徒生童話中的一個
人物:拇指姑娘。
  她好像特別需要人去關照,而且讓人花費了全部精力也不致抱怨。她給人珍惜
愛撫和看護的感覺。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感覺走近了她。
  後來我才發現,任何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一份頑強。她好像突然長高了也長粗了
一點。但我還是給她取了個外號:袖珍小孩兒……
  長期以來我總是在想: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牽掛和照料如果無比繁瑣,就會
拖累一個人走向遙遠——無論是地理意義上還是精神意義上。現在看這只是一種想
象,沒有根據。
  相反,人只能在加倍的牽掛和關切中飛快前進。人必須接受和認識繁瑣。人也
只有這樣才會煩惱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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