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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動心靈

  ——《冬夜筆記》之二

  文學不是科學

  文學不能進步,而科學能。許多人強調文學是一門科學,用心良苦。我們知道
他們的本來意思是為了不讓平庸的東西染指文學。但不能區別文學與科學的關係,
又會有另一種平庸摻和進來。文學當然一般來講有它自己規律性的東西,但這並不
能表明它有多麼強的科學性質。科學的一個最主要的特徵也許就是它的線性發展規
律,而文學絕不是如此的。文學不會在一個接力點上前進多少,儘管許多文學史家
往往樂於分析這種接續性。其實它是不存在的。作家的相互影響是有的,今天的作
家受昨天的作家影響,並且要多多少少有所繼承,這也是事實。但就文學的總體來
看,基本上還是沒有多少進步性和連續性可言。

  我們沒有發現今天抒寫月亮的詩章中,有多少超過了當年的李白。在寫月亮這
個問題上,沒有進步。即便是最新的、最先進的世界觀,也幫助不了後來的作家去
超越前一個世紀的作家,超越不了他們的藝術。在面對燦爛的先秦文學時,被各種
所謂的現代思想武裝到牙齒的新銳們,也只能望洋興嘆。科學就不是如此了。後來
的科學家在前一代人的基礎上探索不止,就會有收穫,有前進。

  將文學當成科學的思想,還會造成極大的庸俗見解。比如像管理科學一樣地管
理文學操作文學,就很可怕。文學像科學一樣得到解剖和分析,就差不多要搞成了
物理學和化學,這恰是學院式研究的拿手好戲。很可惜,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是糟蹋
文學的好手。我們不止一次在最時髦的當代文學課堂上聽到一些文學的莫名高論:
把文學講成了物理。還有的講成了數學或化學。這多麼荒唐。問題是這樣的偽學正
日益成為顯學,誤人子弟。

  文學的不可分析性,它的感動心靈的性質,才是它的本質特徵。也就是說,它
遠不同於科學的那一部分要素,才是它得以存在的根據。分析的文學存在著,分析
的寫作就存在著。然而這樣的寫作是沒有血脈和呼吸的東西,當然也無生命。文學
是等同於生命的、具有各種可能性的、氣血流通的鮮活的存在。

  把文學充分科學化了的傾向和傳統,極有可能是來自現代的西方。那不是藝術
的一個好的方向。真正的現代藝術,在它健康發展的初期是向著東方的。後來這種
藝術自卑了,又回到了西方的拿手好戲上來:理性分析,邏輯,拆解。結果藝術給
弄得七零八落,越來越離題萬里。肢解夢境、潛意識、各種幻覺。這個工作好像富
有成效,但其實不過是在撕裂藝術的肌體。他們把現代藝術解剖完畢之後,剩下的
只能是一具藝術的殘肢敗體,而且,當然,它完全死了。

  愛文學的結果

  從世俗的意義上來說,愛文學可不完全是好的結果,這很容易就可以由現實中、
更由歷史中得以證明。愛文學對一個生命來說很可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也很可
能因此而變得倔強無理。是的,這是一種無來由的摯愛,一種不能自拔的情感。只
有愛下去而沒有任何辦法,沒有退路。這種愛由於它的可怕的深度而被人責怪甚至
非議。

  對於那些極端實際的物質主義者,這種愛好頂多是精神上的一點優越標誌,並
不能帶來什麼實際性的東西。世俗中的親密合作大多發生在沒有什麼詩意的角落。
這種角落瑣碎而乾燥。真正的愛也不一定會在本行當中找到更多的同志。其實所謂
的同道更多的只是藝術的憎惡者。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暗語就是相互嘲弄幾句文學,
冷諷幾句詩,並且認為越具有挖苦意味越好。

  浪漫的天性,不可改變的追求和質詢,一心一意的嚮往,對弱者不能釋懷的牽
掛;還有與年齡不太相稱的天真———從模樣上看,他多少有一副老小孩的神氣,
甚至有一口潔白的、多少顯得有些細碎的牙齒。也許皺紋不少了,但是每一條皺紋
都清晰和簡潔。

  像對待藝術的真摯一樣,對生活的真實的強調絲毫來不得含糊。厭惡媚俗,厭
惡與一切強勢同流合污的行徑,這就使一個人走向了自我的孤單———至少是一種
孤單。獨自享受一種光榮的日子離他還很遙遠,那至少要等到他很老的時候,那時
候說不定人們因為他的衰老而給予一點點私下的同情,不再去赤裸裸地表示那種厭
棄了。如此而已。
當代文學的倫理內容

  當代文學當然具有自己的倫理內容。它比起以往的文學已經發生了變化。比如
說它從來也沒有面對如此多的傳媒,面對震耳欲聾的喧囂。還有,沒有面對一個極
度現代化的信息社會以及過分發達的商業社會。同樣是以前的文學感到陌生的,就
是一個民族大步走向另一端的疾速轉向。即便是自己的內部,也出現了那麼多的頑
童和浪女,這一切讓風氣流轉,陰霾四合。

  各種聲音和力量都在一起分扯文學的肌體,要把它扯個四分五裂。似乎正因為
它再也沒有完整的軀體,這種雞零狗碎才更有資格進入真正的現代藝術的殿堂,讓
看上去似乎正在等待死亡的文學有可能獲得長命百歲。恍忽、匆忙的佈景升起複又
落下,沒有什麼人願意在它的面前停留,更不用說感動了。一切都可以說是毫不在
意。一河漂著髒物的脹滿泡沫的水,一池散發臭氣的死水,僅僅是等待必要來臨的
徹底乾涸而已。

  可是任何時期的文學都註定了要有自己最後的呐喊。這是尖叫或撕破喉嚨之喊,
是人的一生僅有一次的機會。世界上還有什麼在隱隱期待,期待你最終吐出自己專
有的那個字。那是一個「不」字。僅有這個字還不夠,它還要有又長又強的餘音。
它的餘音由於長久相持的共振而變得更為渾厚和充實。

  有人仍在嘗試,試圖樸實無欺和腳踏實地。他們嘗試堅持一點東方的道德——
—無論它有多麼陳舊過時。是的,它比起西風吹奏下的破爛還是優雅了許多。現代
主義需要質疑,物質主義需要揭露,振振有詞的關於西方文明和它的一切遊戲規則,
都必得在冷漠的目光下重新審視。文學不能成為消費文化的一部分。文學千萬不能
辱沒自己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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