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文集 >

 精神的魅力  


  現在,中國正在發生很重要的事情,出現了很多混亂陌生的東西。原有的話題
不再令人感興趣。無論是就一個人、一種心境而言,隨著時間的延續,人們都可能
走近這樣一個感覺:對很多事物正在失去熱情……表現是多方面的,主要一個是無
言。沉默比什麼都好。沒有熱情,更沒有激情,至少是不願重複和駁辯,自己講出
來的話自己聽了都覺得沒意思。
  衝動、激情,這一切都跑到哪裡去了?真的消失了嗎?我們知道,除了很外在
的、熱情洋溢的、精神煥發的,剩下的就全部潛在了心的深處——一個人總有一天
能夠陷入很深刻的激動,除非他對好多事物沒有自己的看法,不懂得憤怒,不願把
富於個性的東西堅持下來,沒有勇氣。
  一個人沉默了,就有了「斂起來的激情」。
  生活的河流往前流淌,它不會總是一個速度,浪花翻卷得也不會一樣。生活的
變化猝不及防。近來,這種變化表現得更為突出、深刻,也更明顯。由此帶來的好
多新的問題,對人心構成了足夠的刺激和挑戰。這期間的文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後果又將怎樣?
  好像人們已經對精神失去了期待,文學的命運可想而知。
  前不久,文學給予我們的好奇、那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還記憶猶新。好像歷史
發展到今天來了一次突變,社會再也沒有留給文學一次機會,失去的就永遠失去了。
精神的高原都在走向沉寂、陷落。作家、藝術家、美學家、哲學家、歷史學家、建
築學家、植物學家,幾乎所有的學人和專家都走向了一個共同的處境。這對於那些
一直外向,靠廣大讀者、觀眾簇擁著往前走的一部分知識分子而言,竟是相當尷尬
的。文學藝術界尤其失望和焦慮。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電視文化全面地、不可
抵禦的全方位加強。除此而外,我們的文化生活中就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引
不起什麼波瀾和議論。
  電視藝術即使粗疏平庸,仍然能在社會上風行,反應迅速;令人失望的是層次
比較高的人也在表示認可,有的還伸出手掌歡呼,與通俗藝術的製造者配合良好。
往往一部電視劇還沒有播放,輿論界就開始製作一種假像,什麼「轟動」、「萬人
空巷」,其實大多是誇張和編造出來的。廣大群眾,被傳播媒介愚弄的現象非常嚴
重。它們扭曲和覆蓋大多數人的真實看法,有時想牽著鼻子走,一直走到很遠很遠
——這時人們再要回頭也做不到了。
  看的人多並不說明「轟動」。沒事了打開電視,有時只是一個習慣動作。我們
過得太無聊,大多數是窮人,喜歡方便和簡單,打發時光。電視藝術是窮人的消遣。
總之看個畫面很方便、省力氣,至於是否看到底,是否從頭至尾,如饑似渴地打開
電視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多的人是瞥上幾眼,因為撞到眼上了。但它比純粹
的文學製品、艱深內向的文化製品和嚴肅文藝的讀者多得多,這很自然。
  其實何必驚慌。電視絕不會成為文學的殺手。歐洲普及電視是幾十年前的事,
他們除了電視,吸引人的東西還有很多,但他們的重要級作家仍然有深厚的土壤,
讀者仍然有增加的趨勢。我說過,電視藝術是窮人的消遣——這可不僅指物質方面
的貧窮——享受也需要能力,在文盲還占相當大比數的一個國家裡,更高深和更純
粹的藝術不會普及,因為沒有消化的胃口。在剛剛解決溫飽的人群中,需要的消遣
品總是更直接、更便當、更通暢。粗疏和簡陋有時非但不是缺點,還是吸引人的一
個方面。某些電視藝術就是如此。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不會把大量時間耗在欣賞電視
節目上……
  好像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多的「作家」離開了隊伍。前幾年的擁擠猶
在眼前,這從一些文學講習班的盛況就可見一斑。文學青年分佈在各地、各行各業。
大學的文學沙龍、座談會頻頻舉行,那種熱烈的場面令人難忘。如前的盛會從此銷
聲匿跡、再也不會出現了嗎?不知道。那可很難說。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留下來
的也就留下來了,走開的也就走開了,走開的用不著歡送。倒是有個很奇怪的現象,
其中的一些人轉而經商,賺了點錢,也有的賠得一塌糊塗——無論賠錢的還是賺錢
的,都不約而同地表示了對藝術的輕蔑。

  他們把以前學到的一點藝術誇張的基本功,用到了對作家藝術家的污蔑和謾駡
上。經商沒有什麼不可以,但經商和文學既然是不同的,藝術家就大可不必受生意
新手的辱駡。我對這種嘈雜倒聽得津津有味。藝術上的低能兒突然以為有了嘲笑的
權力了。知道這是一個什麼行當嗎?這是偉大的魯迅、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的事業,
是但丁和普希金的事業……那種人其實是在顯露自己的卑賤,不配加入高貴的行列。

  個別人也不恭地議論起藝術家來,實際上這樣的人往往是極為幼稚和可笑的,
無論在自己的專業方面還是在對人生社會的認識方面,大致還處於不著邊際的階段。

  真正熱愛藝術的人走入了一個艱難的歲月。可能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這個局面
不會改變。有人在《讀書》雜誌上引了一位老作家的話,他說作家和藝術家要「守
住」。「守」字用得多麼好。因為來自各個方面誤解特別多,作家藝術家與社會產
生的隔膜越來越大。1992年和1993年,好多人都提不起精神來,讀者隊伍
越來越少,很好的著作才發行幾百本。有一位著名教授,他最重要的一本論文集印
了200本。這印數太可憐了。發行渠道不暢是個問題,這個時代開始弄不懂思想
的價值。純粹的學術藝術著作本來就容易遭到誤解,絕不能跟那些通俗文化製成品
在一條起跑線上競爭。
  一個人有好多欲望,其中最大最強的就是使自己擺脫貧困。積累財富的欲望從
過去到現在一直存在。好像很少有人安於清貧。不過眼下的情勢是這種欲望已洪流
滾滾,空前高漲。它對思想之域的衝擊是非常大的。物欲若得到廣泛的倡揚和解放,
人就開始蔑視崇高。
  今天果真是不能談論崇高,也沒有了嚴肅和純粹的藝術,不能回答和警醒了嗎?
我認為人群中從來不乏優秀分子,好的著作家從來不必擔心他的讀者太少。十多億
人口的大國不缺少純美深邃的心靈。你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價值,就不要擔心它弱小;
你覺得你的見解很重要,就不要擔心它藏在一個偏僻閉塞的角落。你會從角落裡走
出來——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聲音,你的思索與勞作。
  今年冬天,我到一個貧窮的縣份裡去過,那裡很貧瘠,秩序也很差。可就在那
麼一個偏僻閉塞的角落,也仍然能遇到一些熱愛藝術和尋找信仰的青年。我接待了
兩個二三十歲的人,他們穿著很差,頭髮也沒好好梳理過,其中的一個衣服上還有
補丁,鞋子破舊。可跟他們的交談,讓我感到了極大的愉快和幸福。他們的好多見
解,對經濟、文化、藝術方面的新鮮而獨到的看法、非常深刻。即便在繁華之地也
極少聽到的。這只是兩個居於窮鄉僻壤的青年。我很激動。我曾問他們認識多少人?
他們說很多。我問經常和他們一起討論的有多少?他們說過去二十多個,現在只五
六個了。我想這就對了。這五六個人在這個縣裡一定是很重要的。他們的聲音總是
通過某個途徑和某個機緣得到記錄和傳播,對人發生影響,比如說對我就有了一次
極大的促進。我還要把他們的思想傳達給我的朋友,並歸納到我的思索之中。我和
朋友一塊兒擴大兩個青年的聲音,並將這兩個形象記在心中。像這樣的青年我相信
一輩子還會遇到。我想他們的周圍可以形成一幫類似的人,鼓勵修研。一個人常常
渴望一輩子要幹很大的事情,有這個奢望是很對的。可是究竟什麼才是大?人的一
輩子只要真正能夠改變一兩個人,那他這一輩子就很了不起。
  我看過一個故事,上面講一個篤信宗教的人,他一輩子都在做一個事情,就是
挽救世俗的人,讓他們皈依,一切的機會都不放棄。有一次他在車站上等車,利用
了短短的五分鐘就成功地「救」了一個人。他幸福極了。他就是這樣地重視人。
  現在有很多人不重視人,不愛人。讓這樣的人充斥時代是令人厭惡的、渺小的、
沒有希望的。真正偉大的人必有高貴的心靈,必愛人、重視人。這種愛和重視不是
抽象的,而是非常具體的。要從同情關懷一個具體的人開始你的善良。要不厭其煩
地為不幸的人去辯解和呼號,哪怕一生只為了一個這樣的人。他如果是無辜的,就
讓我們全力以赴地護住這個身軀吧。為一個人可以付出自己的所有,敢辯駁,而且
不被周圍的巨大聲浪所淹沒。一個人是小的,他代表和說明的原則卻有可能是大的。

  時間好像被壓縮了。我們踏上了時代的列車。稍微翻一下世界歷史,來一個回
顧:美國和歐洲在整個資本原始積累階段,「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雖然我們不
能也不必沿著它們的舊有軌道挪動,但總是由農業國往工業國過渡,總是從商品經
濟很不發達的社會走向比較發達的社會。這是一個轉折。和歐美一樣,在轉折期有
一大部分藝術家會走入尷尬,走入無以為繼的那麼一種狀態。他們與社會的隔膜是
非常明顯的。社會每一次發生動盪,社會秩序每一次出現淩亂,藝術家就會如此。
美國考利寫了一本《流放者的歸來》,記錄了海明威等所謂「迷惘的一代」怎樣苦
熬巴黎。他們一群藝術家大部分從世界大戰中歸來,歸來之後卻遇到了那樣令人失
望的一個美國社會。社會開始轉換,秩序陷於混亂,原有的準則與狀態一塊兒給打
亂了,等待進入新的軌道。各個階層、各個領域,都出現了混亂。而藝術家、思想
家又不斷地處在既留戀過去又探索未來的狀態中,都有一顆不安分的心。他們很敏
感地從新生事物裡發現謬誤、重複和倒退,結果責無旁貸地成了一個時代裡徹夜不
眠的提醒者。他們很痛苦,也不免恍惚迷惘。當人們的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倡揚和
放縱時,精神會一度失去魅力。一些藝術家淪落到當時世界藝術中心巴黎去了。巴
黎比美國快了半拍,整個社會更趨於穩定,經濟和思想文化的大格局已經形成,藝
術家在那裡更容易找到知音,從精神上獲得滿足、得到發展。海明威、龐德……好
多藝術家,數不勝數。所謂「流放」不光指遠離家園,它也指精神家園的失落。
  回到美國前後,他們相繼寫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成為二十世紀初期最重要
的作家,也是整個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奠基者、經典作家。社會、文化經濟的發展
總有個軌跡,過去了的一段歷史可以佐證當代中國,幫助我們尋找規律。
  急劇變動的社會生活如同一個頻頻搬動和打掃的大房間,整個空中灰塵密佈,
讓人恐懼和焦躁,無所適從;但灰塵也是有重量的,它不能老在空中,它會落下來。
不同的事物總要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去,形成自己的格局,不會總是處於混亂狀態,
這就叫「塵埃落定」。
  關鍵問題是誰能堅立於塵埃、衝破迷惘?如果在這個時期能夠堅持下去,認定
你的追求和創造,認為你的激動都是出於生命的需要,那麼你就不會飄浮。混亂時
期從另一個方面講也總是使人飛速成長的機會,歷史上的重要作家、藝術家大多是
從最困難的精神環境裡衝殺出來的。與此相反的是,總會有一批又一批藝術家放棄
了,鬆弛了,結果也就淪為平庸,等而下之。這是一種必然,很可惜。
  這個時代可不是思想家和藝術家最尷尬的時代,如果冷靜一點將會發現,這從
來都是思想界、藝術界百求不得的那種沖洗和鑒別的一個大機會。這就是我們的結
論。
  精神的一度荒蕪,總是意味著它將煥發出更大的魅力。
  如果我們把不同時期、不同國家的經濟文化發展的曲線重疊到一塊兒,就會發
現:它們在很大程度上竟會吻合。文化低谷、通俗藝術高度繁榮,經濟起步、社會
變動、喧嘩騷動,從疲憊到穩定……這個時候堅持下來的思想家不僅是生活的希望、
時代的良知,而且還會成為下一個時代的星光。
  我們都走入了檢驗和歸屬的時代,它對我們構成了那麼大的刺激和引誘。龐大
的隊伍由於虛假而消失,道路再不擁擠。既然走入了冷靜和安寧,就應該充滿希望。
瓦解之後,你的堅持將變得事半功倍。
  面對一個倡揚生命的欲望和盡情揮發的時期,可以充分地體驗痛苦和驚愕。也
只有此刻才能最大限度地、強有力地向人心做出挑戰。一個人哪怕有了幾十分之一
的回答,也會非常了不起。如果政治上極大地禁錮,各種思想都納入固定的框架,
鑽入單一哲學隧道,我們就很難進入任意幻想的十字路口。沒有猶豫也沒有徘徊,
答案是現成的。誰也不再試圖從原有的答案下尋找另一個答案,有人替我們想好一
切,人喪失了思想的機會和能力——只有單一的聲音,它非常強大,不是嗓音,它
是統一的巨大的聲音,使你無暇思索,不能思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發現了幾
部那個時期留下來的珍品?大部分人,包括一些很了不起的思想家、藝術家都在那
裡沉默,幹一點與他的身份極不相符的事情,他沒寫出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看來我
們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脫離具體的客觀環境,一個人總是在一種環境裡生存。離開了
一種環境就會失去某一種能力。環境能夠毫不留情地、在不知不覺間扼殺或擴展人
的某種東西。一個寬鬆放任的環境,人時常會有被淹沒的危險,但這也比那種禁錮
好得多。你可以比過去更大膽地幻想,放任你的思想。創造的力量呼喚出來了,魔
鬼也應時釋放出來了。恰恰走入了這種自由、混亂、多元,也就最大限度地煥發了
人的創造力。
  我們不得不適應現代世界的節奏和步伐,在經濟、文化、政治各個方面與活著
的今日世界「接軌」。當代文化要融入整個世界文化,經濟更是如此。這樣,時代
的列車才能運轉。不言而喻,我們的漢文化會空前地走向外部世界。當漢文化與世
界文化發生撞擊的時候,它將接受更多的新東西。這一代中國思想藝術界可以更多
地接受世界文化遺產。以文學翻譯為例,幾乎任何一本有影響的外國文學新著,特
別是「純文學」,很快就會在我們的書店見到中文譯本。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
愛情》、米蘭·昆德拉的《不朽》,在國外剛出版了一年左右,我們國內就見到了
它的中文版本。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發展和積累當然會比過去快得多。
  在這個時期,恰恰操守成了最重要的。唯在這個時期,不能苟且,也不能展覽
肮髒。
  我看過鄭板橋晚年給他弟弟的一封信,上面說像我們這種能寫幾句詩、畫幾筆
畫的人太多了,這就算當代「名士」?
  實際上我們才算不得「名士」,我們不過是舞文弄墨的酸臭文人罷了,因為從
我們的作品裡一點看不到人民的痛苦和時代的聲音……他說他如果為了混生活,完
全可以幹點別的事情,可以種地,何必捏著一支筆桿在紙上塗來塗去畫來畫去?世
界上有多少種方法混生活,如果用筆墨混生活,可就算最寒酸、最可憐的一種了。
鄭板橋的覺悟令我心動。我從此明白了一個用筆的人怎樣才能不寒酸、不可憐:這
就是記住時代和人民,好好地思想,要始終站立著。不能阿諛,也不能把玩——把
玩自己的精神是非常可怕的。玩鳥也比玩自己的精神好啊!我們現在有人崇拜的不
是一種獻媚,就是一種酸腐。
  比起那些粗糙和浮淺而言,這種墮落更為隱蔽,並且有點「可愛」。不能忘記
人、人民,要有鄭板橋那樣的警醒。思想與藝術之域,保留下來的只會是戰士。藝
術本身有魅力,那正是因為精神有魅力。一定要用心靈去碰撞,要寫出人的血性來,
只有這樣才不能使自己變得可憐。
  除了可憐,還有一種讓人討厭的藝人。這種人任何時期都有,他的筆無論怎麼
變化,總是跟一種強大的、社會上最通行最時髦的東西一個節拍。我們聽不到他自
己的聲音。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跟這部分人劃清界限。我們的心靈應該與他們不一
樣,我們的同情心任何時候都在弱者一邊。同情弱者,反映最低層的聲音——它正
是未來所需要的。一個思想家、藝術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堅持真理和正義,不向
惡勢力低頭,永不屈服,永遠表達自己的聲音,喊出自己的聲音:
  只要這樣做了,就會生命長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