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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長蘑菇的地方  


  最近我去了一趟農村,遇到了一個人,就想起了自己過去的一個故事。
農村裡真有些古怪地方,也真有些好地方。我的叔伯哥哥住在河邊,又離大海
不遠,那兒玩起來很有意思。河裡面有魚、有鱉、有螃蟹,還有一片片的葦子。河
岸全是樹,柳樹、橡樹、楊樹,什麼都有,是片雜樹林子。地上沒有黑粘泥,全是
細細的白沙,上面又生了密密的綠草,因而顯得很乾淨。我十歲多一點的時候去過
哥哥家一次,碰巧在河裡逮了條二三斤重的魚,因而總是留戀著那個地方。十八歲
這年,社會上亂起來了,因為爸爸的緣故,街面上的一些「革命」青年時常要用拳
頭「教育」我一下,媽媽愁得沒有辦法,就對我說:「你到哥哥家去住吧,在這裡
光要挨揍。」
十八歲,已經是有選舉和被選舉權的公民了。然而我不但絲毫幫助家裡什麼,
還要挨揍。於是,我就又一次來到了河邊的村子。
這是個初秋季節,田野裡一片蔥綠。蘆青河快到了一年裡水最旺的時候了,流
得很響。岸上的林子裡,各種鳥兒成天價不住聲地吵,哥哥說莊稼和果子都快成熟
了,它們是急著吃東西。我覺得很有意思。地上的青草長得很茂盛,裡面夾雜著生
出一簇簇的各色小花;你彎腰掐花的時候,又往往會從手旁的草窩裡驚出一隻野兔:
玻璃球似的眼珠先向你轉兩轉,然後箭一般射向遠方……
村子裡很忙。哥哥說這地方哪兒都好,就是每年裡事情多一點。比如說在這個
季節吧,別地方的人都是吃閒飯養神兒,準備積下勁兒忙秋。可這裡就不行,這裡
秋季雨水大,一入秋就要忙著挖渠,提防秋田泡到水裡。我問哥哥:「不是有蘆青
河嗎?怎麼還要挖渠呢?」哥哥說:「蘆青河的水自己的肚子都盛不了,有時還要往
外漲呢!」……這真是個古怪地方。
哥哥一家人都在外面忙,我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對哥哥說:「哥哥,我也去
挖渠吧!」哥哥搖搖頭:「不行,你是外地人,幹活也不記工分的……你要是閑得難
受,就到林子裡采些蘑菇吧。」
我提上了一個小柳筐兒。
為了采蘑菇,有時我要在林子裡走上很遠。我生來第一次知道,原來蘑菇也像
花一樣五顏六色:有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白的、灰的……它們可以生在草窩
裡,也可以生在大樹的半腰,生在小樹的根上,生在白白的沙裡;無論是橡子、柳
樹還是松樹、槐樹,都能生出肥肥嫩嫩的大蘑菇來。同時我還發現,它們都生在朽
過的東西上面。凡是一株蘑菇,下面都有一截腐爛的樹根或是草梗……大海灘是一
眼望不到邊的,在這塊土地上,有各種的樹、各種的鳥、各色的花,也有各種各樣
的蘑菇。我采呀采呀,慢慢在哥哥的院子裡堆成了一個小山。哥哥和嫂子沒事了就
在這堆蘑菇旁邊看著,他們說:從來沒記得有誰閑下工夫采過這麼多蘑菇。哥哥喜
歡地伸開那鐵叉似的五根手指在蘑菇裡摸索著,翻看著。有一次他的大手正在活動
著,突然猛地一抖。我一看,原來他捏住了一片大大的、出奇美麗的粉紅色的蘑菇。
他放到眼前看了看,就小心地用兩個手指夾起,「噌」一下摔到院牆外面去了。他
說:「有毒。」
院子裡的蘑菇吸引了好多的人。村裡的人有的端著飯碗進來了,一邊吃一邊看。
他們看蘑菇,也看我。有的說:「大概全海灘的蘑菇全讓他給采來了。」有的說:
「也怪,大小夥子哪來這麼多耐性兒!」……人群中有一個姑娘不服氣他說:「我
要是專采蘑菇,比他采得還多。這有什麼了不起?瞧他還成了『能人兒』呢!」
我順著這聲音一看,見她的鼻子上正瘦起好多道皺兒。那是瞧不起人的神氣。
這個鼻尖翹得很厲害,但是很好看。……人們一會兒就走散了,但我還記得那個
「小翹鼻子」。哥哥對嫂子說:「就是捧捧的嘴厲害!」我聽了,知道了她叫「棒
捧」……夜裡我琢磨:大概是她讓家裡人「捧」慣了,才這麼瞧不起人吧?
天亮以後,門口湧來好多小孩兒,說是爸爸媽媽讓我領他們采蘑菇去——反正
都沒有事兒。讓我個大小夥子成天和一幫紮朝天辮兒的一起采蘑菇去嗎?我突然感
到了一點受侮辱的意味,怎麼也不提那個小柳筐了。我跟哥哥說:」我挖渠去!我
替你,你閑在家裡好了!……」
經再三要求,我終於扛上了他那把鋥亮的大鐵鍁。
人們是在海灘上樹木稀疏的地方挖渠的,準備讓將來的雨水能順著這溝渠流到
海裡去……挖渠的差不多都是年輕人,領頭的是隊長劉蘭友。這個人有四十來歲,
兩隻眼睛陷在裡面,顯得很深。他見我來到工地,就走到跟前端量著,好半天說了
一句:「你咋長這麼白呢?」
四周的年輕人都笑了。我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劉蘭友又說:「白點不要緊,我年輕時候就很白的。不過你在我手下幹活,可
得規矩點兒,不能跟姑娘們動手動腳的……」
我窘極了,心裡真恨這個油裡油氣的隊長。我突然聞到了一股雪花膏味兒,仔
細一看,才發現劉蘭友的臉上似乎抹了厚厚的一層。……
這天回到家裡,我把劉蘭友跟哥哥說了。哥哥罵了一句說:「他就這麼個東西!
自己不正經,還得空就裝樣子訓別人……不過這個人不壞的,他就這麼個東西!」
在挖河工地上,每人每天要挖多少上方是固定的。隊長劉蘭友手裡捏個皮尺,
把未挖的渠道分成一個個長方形的格子。每人都站在一個格子上揮動著鐵鍁。我自
然也分到了一個格子。我老瞅著這個白石灰畫成的小格子笑。我覺得憑自己這身力
氣,挖掉這個小格子是太容易了。隊長劉蘭友幹起活來隻穿一個褲叉兒,這使我看
到了他那出奇瘦削的身子。奇怪的是這麼瘦的人竟有那麼大的勁兒,那鍁揮得飛快,
一會兒就把格子掘了好深。我抬頭看看四周,見所有的人,就連那些姑娘們也比我
挖得快。劉蘭友說:「看哪,『白小子』,擱到『島』上了!……」
青年人都笑了。有一個姑娘笑得特響,她就是捧捧。這個捧捧這會兒讓我看清
了:高高細細的個兒,那身條有點兒像運動員,十分健美。由於常年在野外勞動,
臉上自然說不上白,但卻豐潤細膩,配上那個小翹鼻子,有股子特別的神氣。她見
我在打量她,立刻就不笑了,只輕輕仰起臉來,使小鼻子上又盡是細細的皺皺了……
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削腳下踏的「小島」,好不容易挖到黑粘土,地下又開始滲出水
來。我覺得全身都在發燒。這時候我老覺得她——捧捧在看我,一抬頭,果真碰上
了兩道明亮的目光。這目光是溫暖的,我一點也不害怕。她看著我,又朝手裡的鍁
噘噘嘴,然後握緊鍁柄。「噌噌」幾下,在黑泥上鏟出一個方塊塊,再把鍁板放進
一個水窪兒裡蘸一蘸,這才掘起那方方的土塊兒……土塊兒在沾了水的鍁板上很滑,
被她只輕輕一甩,就飛出了老遠,鍁上一點泥巴都未粘!我簡直看呆了,仿著樣兒做
了一遍,順勁兒極了!……
休息的時候,人們在做著各種各樣的事兒。年紀大一些的鋪著破棉襖躺著。這
裡的人出外幹活,常常帶個破棉襖,據說能隨地而臥,變天時還能包在頭防雹。年
紀輕的滿海灘亂跑,跑到林子裡摘酸棗,跑到海邊上踩貝蛤。林子裡,最後一搭兒
蟬在樹上鳴叫著,惹得捧捧踮手踮腳去捉它們。她那樣兒就像捉迷藏。我看她那只
伸出來捂蟬的手,又小又胖,手背關節處淨小肉窩。這樣一雙手怎麼那樣能幹活兒
呀?
有一隻蟬爬在高處,她捂不著,就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走了過去。因
為打籃球練過彈跳,我就像投籃兒那樣,一下子彈跳起來,飛快地將那樹半腰的蟬
捉了下來……我回身給蟬的時候,發現她正愣著神兒,臉兒紅紅地看著我。她把蟬
接到手裡,只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個翅膀,讓它飛動著。她說:「多好啊,多好啊,
你飛去吧……」說著,那蟬就自由了,「〓」一下飛向了藍藍的天空,鑽得很高、
很高……
我奇怪地看著她,她卻笑眯眯地看著空中的蟬。她收回目光的時候,又一次用
力地瞥了我一眼。她說:「哎呀,跳得真高,你跳得真高……嘖嘖!嘖嘖!……」
她跑開了。
我直直地盯著那個苗條的身影,盯著她飛進綠綠的林子深處。……當我低下頭
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腳邊就有一簇兒嫩嫩的蘑菇!啊,我欣喜地蹲了下來。蘑菇,
我親手采了多少啊,我簡直跟它有了特殊的感情。我小心地把它采下來,嗅著它特
有的清香的氣息,又珍惜地放到了衣兜裡……小鳥兒四下裡唱著,林中那無數片寬
窄不同、顏色不同的葉兒唰唰地抖著。天真藍哪!天空裡,鷹飛得好高啊!我彎腰
擷取著野花兒,一支一支,歸結成一大束,我搖動著鮮花向前跑去。我跑著,又看
到了一種小葉兒很密、上面生了一層小絨毛的草棵兒,就順手揪了一把,玩著走向
工地……
人們從四面八方走過來,勞動又要開始了。我這時突然覺得身上發起癢來,伸
手一抓,癢得越發厲害了。劉蘭友過來看看,立刻鼓著手掌嚷:「哈哈,他碰上
『癢癢草,了,瞧,他手上拿著『癢癢草』!……」我趕緊把手裡那個小葉兒草拋掉
了,又去河邊洗了手……我想:這兒的大海灘多怪啊,還有「癢癢草」!
這天回家的時候,我手上已經磨起了兩個大泡。哥哥說:「你累吧?」我說:
「不累。」我說的是真話,我真的沒感覺到累。
大海灘喲!你寬廣、神秘,最富有傳奇色彩。每天裡,多少飛禽走獸在奔跑、
飛翔、鳴叫、追逐,有多少人在密密的林子裡尋覓、採摘、挖掘。大海灘太廣闊了,
潤濕而溫暖的氣候,使每天裡有多少東西在腐爛,又生出多少新鮮而美麗的蘑菇!……」
我每當穿過大海灘、奔向工地的時候,心裡就有一陣陣說不出的衝動。這兒是喧鬧
的,又是寧靜的。這常使我想起我的家,想起母親那被愁苦和憂慮絞扭著的臉。那
兒是寒冷的,因為我爸爸的緣故,有人要用拳頭和棒子來迎接我……但願我能永遠
生活在大海灘上吧!
在挖渠工地上,我慢慢找到了朋友。年輕人需要知道一些外地的新鮮事兒,我
則需要他們的友誼。……棒捧的弟弟也在工地上,名字叫「老國」,這個老國長得
黑乎乎的,樣子有點像小人書上畫的」軍閥」。他雖然剛有十六七歲,但卻膀大腰
圓,那肥胖的屁股看去像扣了一個洗臉盆。我不願相信他就是捧捧的弟弟。但這分
明又是真的。每當我看到他們坐在一起,笑嘻嘻地分吃一塊烙餅的時候,心裡就有
一股奇怪的感覺:不是厭惡,不是嫉妒,好像只是覺得驚奇,覺得不十分諧調……
劉蘭友故意將低窪的地方分給我來挖——這樣要省好多力氣的。我心裡開始感
激他了。我差不多完全忘記了剛來時他給我的不好的印象。……勞動時,捧捧常常
是很愛說話的。但我近來好像總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她只是用力地挖著土,使勁地
甩著鍁。她變得沉默了、也能幹了。我有一次看她的時候,發現她也正在看我。她
碰到了我的目光,就使勁甩了一下灼熱的目光也一塊兒給甩沒了。
我像害怕什麼似的,總不敢抬頭;但有一股非常執拗的力量,使我總想瞅空她
一次。一顆心跳得很急,那跳動的節奏是愉快的、興奮的,也含了一絲兒小小的懼
怕……。我停止了掘土,輕輕地用手擦著臉上的汗——擦汗的手擋去了一隻眼睛,
另一隻眼睛卻看到了她那熱烈的目光!她看著我,咬著唇,笑了。那笑是羞澀的、
甜甜的……啊,她原來是這樣好看哪——在她笑的時候!我也笑了。大概誰也沒有
察覺。
我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男子漢。我有寬寬的肩膀,我有結實的肌肉,我有海灘獵
手那樣的勇猛。一張大大的鐵鍁握在我的手裡,就像握了一把小鏟子一樣輕鬆,那
沉重的土塊也仿佛失去了原來的份量,被輕輕一甩就滾開老遠。渠下的水滲出來了,
土縫兒裡,腳丫兒窩,到處都是水流兒,那鐵鍁插在泥土裡,掘一下,清清水流會
歡快地蹦跳起來,濺到我的身上、臉上。這是挖渠嗎?這是勞動嗎?這是在大海灘
上幹活嗎?不,這是寫一首詩、一支歌……
中午,大家要在海灘上吃飯、休息。年輕人全趁這個時候到海裡洗澡、挖蛤蜊
去了。捧捧也去了。我去得稍晚一點。……在海裡,小夥子只穿一個小褲頭兒,姑
娘們只在淺一點的水裡,高高地挽著褲腿兒,花衣服依然穿在身上。他們都用腳在
沙裡擰著,如果腳下有個硬硬的東西,那一般就是蛤蜊了。小夥子踩到蛤蜊,從水
中撈出時常要放眼前看一看,如果略小一點,就會喊一聲:「去他的!」大臂一掄,
「砰」一聲,摔到了遠遠的深海裡。姑娘們踩到一個就新奇地「哎喲」一聲,哪怕
是最小的,也要珍惜地保存起來。我注意到,她們盛蛤蜊的小口袋和兜兜兒都是鮮
紅的塑料繩兒織成的。……捧捧偏沒有站在淺水裡,而是站在比小夥子們那兒淺、
比姑娘們那兒深的中間地帶。她踩呀踩呀,總也不吱聲兒。誰也不知道她踩了有多
少。
我沒有踩蛤蜊,我老在游泳:一會兒仰游,一會兒側遊,那溫柔的水浪撫摸在
我的身上,暖融融的。我透過波湧間的低谷望著捧捧,心裡說:「你是在踩蛤蜊嗎?
你很會踩嗎?你踩蛤蜊真的就比得上我采蘑菇嗎?……」我不知怎麼又想起了她在哥
哥院子裡說的話,想起了她那打了細細皺紋的小翹鼻子。正想著,捧捧在一邊叫了
一聲什麼,還向我招了一下手。我趕緊遊了過去。原來她踩到了一個大蛤蜊,水大
深了些,她取不上來,求我幫一下忙。我在她身邊紮下一個猛子,在她的腳下取了
蛤蜊。這時,一雙胖胖的小手伸到了水下,我慌忙將蛤蜊塞到了這雙小手裡,一個
猛子紮開了老遠……
趕海的人們是容易疲勞的,人們從海上回來,匆匆地吃了飯,就在樹蔭下睡著
了:姑娘們差不多都鋪著一塊漂亮的塑料布,躺在柳蔭下……我和老國他們睡在一
起,整個中午只聽他那粗粗的鼾聲了,怎麼也睡不去……住了一會兒,劉蘭友最先
爬起來了,他大約要招呼人們起來上工了。可是他沒有喊什麼,只是躡手躡腳地走
到熟睡著的姑娘們身邊,先蹲下端量一會兒,然後伸出那只又沉又大的手掌來,按
在她們脖子下邊,就勢往下一捋,嘴裡發出滿意的一聲:「嗯——」……姑娘們爬
起來就罵、打、用沙土揚他,他只嘻嘻地笑著。我看他走到捧捧面前,只用腳輕輕
地碰碰她的身子,招呼一聲:「上工了!……」
「他不敢動捧捧。」——我想。
晚上回到家裡,哥哥說:「你已經替我幹了這麼多天,還是讓我去吧!」我著
急地大聲喊著說:「不!不用你去!我要去挖渠!……」大概由於我喊得太急、太響,
使哥哥和嫂子都吃了一驚。哥哥連忙說:「去吧,去吧,願去就去吧,沒人攔你的。」
這天傍晚,我很想唱一支歌。我最先吃過了飯,來到了院子裡,大口地呼吸著
清甜的空氣。這風多麼濕潤哪,大約是從蘆青河邊吹來的。滿院子裡擺滿了蘑菇,
這都是我前些日子采下來的,如今都快曬乾了。我想,關於蘑菇,可不可以編一首
歌呢?那歌兒開頭也許會是這樣的:「蘑菇,蘑菇,生在大海灘上……」
這個夜晚,顯得很長。我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還是灰濛濛的。我坐了起來,從
窗子裡往外望去。我最先看到的是放在窗下的那把鐵鍁,鐵鍁板兒在星光下發出一
片淡藍的光。這光色使我想起海岸那密密樹林縫隙裡的天空,想起那輕輕蕩著浪湧
的海水……。
天亮後來到工地上,我第一眼就發現,捧捧的辮梢上多了一小朵粉紅色的野菊
花。隊長劉蘭友看見她從後背上搭下來的黑油油的辮子和辮梢上的花,就慢慢地閉
上了一隻眼睛。他說:「農村人兒,一般講來,有點雪花膏抹抹也就可以了……資
產階級思想兒……侵蝕……」
他說著轉過身去,利落地朝旁邊的人一揮手:「幹活,幹活了,都立著幹什麼?
看西洋景兒嗎?」
就在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捧捧看了我一眼,然後蹦跳著向著渠邊走去。她拍打
著手掌,嘴裡嚷著:「噢喲!噢喲!幹活啦!幹活啦!……」
她真歡樂。像個小鳥兒。
踩蛤蜊,留給了我甜蜜的回憶,可蛤蜊吃起來是怎麼個味道呢?
我們在休息時,支起了幾塊幹木條燒起來,將剛踩來的蛤蜊烤著吃。劉蘭友只
有兩三個蛤蜊,卻丟進蛤蜊堆裡說:「烤烤一塊兒吃吧。」老國撅著屁股用力吹火,
那張方方的、滿是橫肉的臉上抹滿了黑灰。蛤蜊一個個烤熟了,我們就首先投給姑
娘們。劉蘭友悻悻地對她們說:「你們吃吧,你們臉上搽了粉,他們都是沖著香味
兒摔的。」說著又扭頭吐我們一口:「呸!沒出息……」
正烤著,由於不小心,我將一點火星濺到了老國腳邊的破棉襖上,那棉花立刻
冒起了煙。我趕緊用手撲打,結果還是燒了拳頭大小的一個洞!老國一見,再也無
心吹火了,一下子撲到上面,捧起一捧沙子就往洞洞裡放,等看清那火早已滅了,
才狠狠地罵了一句。我的臉燒了起來,覺得很對不起老國。他罵著,越罵越凶,最
後竟然用手點劃我的鼻子……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裡尋找她的眼睛:她正看
著我和她弟弟,那表情木木的。人們都在看著我,我有點忍不住了。正在這時候,
劉蘭友突然喊了一句:「看摔跤比賽啊!」
老國猛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憤怒地和他扭到了一起。這個粗粗的漢子有的是憨
力氣,但遠不如我靈活。他扳住我,臉憋得通紅,一雙大手抓在我的腰上,使我覺
得像一雙鈍口的鉗子鉗住了我。一股羞愧和惱恨的火焰在我心頭燃燒,我不顧一切
地反擊著,用盡一切手段對付著這個牯牛一樣的東西……等我把他笨重的身子「噗」
一聲放倒在地上的時候,旁邊的人,特別是劉蘭友,「嘩嘩」地鼓起了掌。   老國
躺在地上,那腳還在狠勁兒往上踢,這提醒了我「戰鬥」還遠遠沒有結束——我趕
緊用力按住了他。按住了,再怎麼辦呢?就這樣按著嗎?似乎還應該打他幾下吧!
但我不知怎樣打才好一點。我著急中想起了小時候淘氣,母親打過我的屁股,於是
就拿過了老國踢掉的一隻鞋子,「啪啪」地打開了他的屁股:一下,兩下,三下……
當我舉起鞋子要打第四下的時候,我猛然看到了捧俸那雙尖利的眼睛!她站了起來,
向我猛地一指說:「你不要臉!……」
她在罵我!罵什麼?罵我「不要臉」——這是指我曾向她笑過、曾在海裡接受
過她的友愛嗎?……我的腦袋嗡嗡響著,那只舉起的手顫抖了一下,鞋子一下掉了
下來……
老國卻瞅准這個時機,照準我的一隻眼睛,狠狠地揮起了拳頭。一陣眩暈,我
跌倒了。那只眼睛一時間什麼也看不到了……旁邊的人亂起來,劉蘭友大喝了一聲:
「老國!你個臭小子,怎麼能打人的眼睛?!」
我緊緊地捂著眼睛,止不住的淚水從指縫兒裡流了出來。我聽旁邊有人說:
「他哭了,哭了……」劉蘭友「哼」了一聲:「傷了眼睛能不疼嗎!」
我的眼睛一陣陣地疼痛。但我絕不是因為它才流淚。我的心在疼,這是別人無
法看到的……
這天回家,我跟哥哥講:因為走路不小心,撞在了一個樹枝上,眼睛被碰了一
下……哥哥半點也不懷疑的,只責備我「毛手毛腳的。」我跟他講:我再也不想去
挖渠了。為什麼?因為……我太累了。哥哥笑著對嫂子講:「我早說他會累下陣來
的嘛!」又對我說:「你還是去采你的蘑菇吧!」……
我就重新提起了那個小柳筐兒。
我成天蹣跚在大海灘的密林間,就像作過了一個不祥的夢,我的心老在不安地
跳動著。「不要臉」三個字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我在無聲地追問:「難道不是你向
我送來甜甜的微笑、伸出溫暖的小手嗎?在我的心目中你曾經多麼美好,像春天裡
第一次搖動綠枝的南風那樣溫柔!可是就因為一件破棉襖、因為我和老國的一次打
架,你竟突然變得如此冷酷……這究竟為什麼呢?」我認真地在樹叢草間尋著蘑菇,
排遣著心頭的煩悶和懊惱。我不知疲倦地採摘、採摘,一筐一筐地背回去……很快,
哥哥的院子裡,又有了一堆新鮮的蘑菇。
我曾想過,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理解,「不要臉」三個字也許不像我自己認
為的那樣壞吧?於是我偷偷地問嫂子是什麼意思。她正在燈影下納鞋底,聽了我的
話,趕忙用錐子在頭髮上抹了兩下,紅著臉說:「我也不清楚……大概,和,流氓,
差不多吧!……」
我嚇了一跳!……
海灘上,鳥兒淒清地唱著,樹葉兒在風中輕輕彈撥,發出一陣低沉的和聲。蘆
青河日夜奔流,那水浪聲傳過來,使人從中能聽出一些憤懣。采吧,采吧,哥哥,
我要給你采成一座高高的山,我要給你把滿灘的蘑菇都采回來!……
可是這天我回到家裡的時候,發現哥哥的臉色不像過去那麼好看了。他看看院
裡堆起的蘑菇說:」采這麼多有個什麼用?你閑在家裡算了!」
我驚訝地說了一句:「多好的蘑菇呀!……」
哥哥看了我一眼,轉身進屋了。
吃過飯後,他一邊卷著一根紙煙一邊對我說:「我都曉得嘍。劉蘭友全告訴我
了。你那眼哪裡是樹枝碰的哩!」
我沒有說話,一顆心怦怦地跳著。
他看了看嫂子,然後生氣地盯著我說:「為這種事被姑娘指著臉罵,你受得麼?……
年紀輕輕就不學正經。你要是再不正經,就不要來這裡住吧……」
夜裡,我和衣躺在了炕上。我在苦苦地回憶著、思索著。我想:她也許過分寵
愛她的弟弟了,但這也礙不著我們的友誼啊!也許她有時也以為這就是「不要臉」
吧?也許她也認為這是一種「見不得人的友誼」,所以才這麼容易地拋棄吧?……
想到這兒,我的腦海裡突然劃過了一道閃電,似乎明白一些了……我一想起哥哥那
張陰沉沉的臉就有些害怕,知道這個家裡並非理想的避難所,這兒是不歡迎一個
「流氓」的。我分明是不好再住下去了,可我到哪裡去呢?我從炕上坐起來,伏在
窗上向外看著,又看到了立在窗下那柄閃著淡藍光色的鐵鍁……我走出了屋子。
啊啊,好亮的一天星斗呀!初秋的夜,水汽很重,院牆邊上的青楊樹上,不時
甩下來一點露滴。院子正中,高高的一堆蘑菇散發出一縷縷清香。我蹲下身子,伸
手撫摸著它們,想像著我一個個地在草叢間採摘、尋找的情景。我曾多麼歡快地采
過蘑菇,多麼用心地采過蘑菇呀!……我要跟這些蘑菇告別了。我輕輕地撫摸著,撫
摸著,最後伏在了蘑菇堆上,一汪兒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兩手捂在臉上哭了起來……
我想,還是回去吧,回家吧——一想到這兒,我馬上想到了那些辱駡、欺淩,想到
了那些高高舉起的棒子和拳頭……可是,儘管有這些在迎接我,我還是要回去。因
為我仿佛感覺到在這大海灘上,似乎有比棒子和拳頭更可怕的東西……
我決定要走了,馬上就走。我給哥哥留了個小紙條,然後就頂著星光上路了。
我走得很急,要在天亮之前趕到縣城搭車的……
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我三十多歲,結了婚,如今已有了一個孩子。我自從那
次離開蘆青河邊,就再也沒有去過。我想念哥哥和老鄉們。這年,也是一個秋天,
我終於來看哥哥了。
令我吃驚的是,進村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捧捧。她正站在街口,抱著孩子曬
太陽,見了我,先一愣,接著熱情得了不得。她大概完全忘掉了過去的事情,我卻
一下子觸起了好多的往事……我發現她依然還是那麼美、那麼羞澀,身上還是有一
股別人所沒有的神氣……
哥哥是用蘑菇招待我的。做菜時,他專揀粉紅色的、樣子十分美麗的那種。我
想起了他用兩個手指夾起蘑菇摔掉的情景,說:「這不是有毒的嗎?你摔過。」他
笑了:「沒毒。過去總以為長成這樣好看的就有毒。錯了,沒毒。」他說著扳開一
個放我鼻子下讓我嗅,說:「聞聞,特鮮特鮮!」……
吃飯間有說不完的話。他大約也忘了我被人打壞眼睛那一段往事,我也就不提
它了。但我還是問了那年挖的水渠怎樣了?他笑笑:「不成,不成,白費力了,水
來了照樣排不出去……」我笑笑:「不是常說『水到渠成』嗎?」他聽了苦笑一聲:
「那要看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這地方淤沙太多,風一起,挖成了也要堵死的!」
「淤沙太多!……」我思慮著,在心裡一字一字重複了一遍。
我又特意問到了劉蘭友。他說:「還是隊長!人老了,不過老了也好,老掉了
不少毛病……這個人還不壞,頂能幹的……」嫂子也在一旁點著頭:「就是,就是。」
我問:「大海灘上還有那麼多蘑菇嗎?」
哥哥點點頭:「怎麼會沒有呢?這地方氣候好,水汽重,有些東西要腐爛起來
也快,就淨生些好蘑菇了……」
是的,沒有腐爛就沒有新生,人,應該好好研究一下子那些鮮嫩的、美麗的蘑
菇是怎麼生長出來的。
我最後要求哥哥領我到大海灘上采一次蘑菇。他同意了,連連說:「成,成。」
1982年4月寫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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