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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中苦辯  


  
在這個小小的鎮子上,任何一點事情都傳得飛快。新來了一個會算命的人啦,
誰家生了一個古怪小孩啦,碼頭上的一艘外國船要賣啦,等等。所有傳聞大都與我
無關。
但現在傳的是:鎮上要了。根據以往經驗,我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接著又傳出,
打狗從今天一早就開始了——看來事情準確無疑了。
不幸的是我有一條狗,已經養了七年。我不說這七年是怎樣與它相處的,也不
說這狗有多麼可愛,什麼也不想說。消息傳來時,全家人都放下手裡的活兒,定定
地望著我。它當時正和小貓退玩,一轉身看到了我的臉色,就一動不動了。
家裡人走進屋,商量怎麼辦。送到親戚家、藏起來,或者……這些方法很久以
前都用過,最終還是無濟於事。他們七嘴八舌地商量,差不多要吵起來了。有人說
已經從鎮於東邊開始幹了,進行到這裡也不需要多久。妻子催促我:「你快想辦法
呀!」孩子揪住了我的衣襟。我一直在看著他們,這會兒大聲喊了一句:「不!」
這聲音太響了。他們安靜了一會兒,互相看了看,走出去了。
整個的一天外面都吵吵嚷嚷的。我把它喊到了身邊。我們等待著。
這個時刻我回憶了以前養過的幾條狗。它們的性格、長相都不同,但結局是一
樣的。我又聞到了血的氣味。
有人敲門,我站了起來。進來的是鄰居,他要借東西,愛人拿給他,他走了。
兩個鐘頭之後又有人敲門,我又一次站起來。——這一回是孩子的朋友來玩……天
黑了,我對家裡人說:「把門關上吧!」
這個夜晚我睡不著了,總聽到有人敲門。我不止一夥從床上欠起身子。妻子都
把我阻止了。她說這是幻覺。可我睡不著啊。
半夜裡,她睡著了。就在這時候,我異常清晰地聽到了重重的敲門聲。我再也
不信什麼幻覺,立刻起來去開門。
門開了。有一個穿了緊身衣服的年輕人笑著點了點頭,閃進來。他躡手躡腳的,
背了槍,持了刀。我明白了。我儘量平靜地問:「輪到我了嗎?」   「是的。」他
笑一笑,將刀子放在桌上,搓了搓手。他坐下,問:「有煙嗎?」
我把煙遞給他。
他慢慢吸著煙,一點也沒有焦急的樣子。我知道他從鎮子東邊做起,做到這兒
已經十分熟練、十分從容了。或許他本來就是個操刀為業的人。我心裡為他難過。
他還這麼年輕,正處在人一生最好的年紀裡。我看著他。
他被看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揉了煙站起來,說:「開始吧。它在哪?來,
配合我一下……」
他彎腰緊了緊鞋子,又在衣兜裡尋找什麼。
我冷靜地、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地告訴他:「不用找它了。我也不會配合你。我
不同意。」
他像被什麼咬了一下,猛地抬起頭。這回是他端量我了。他有些結巴地問:
「為、為什麼?」
「因為我不同意。」
「你——?」他按在桌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來,「這是鎮上的規定。再說,你
不同意,有什麼用?」
我再不做聲。我等待他的行動。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兩臂、還有拳頭,都在科
動。我等著他的行動。
可他偏偏坐下來了。他說:「自己家養的東西,誰願意殺。可沒有辦法,要服
從公共利益。你這麼大年紀了,這些道理應該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一條狗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把它殺掉。我的狗從不自
己跑出這個院子,它危害了什麼?怕它咬人嗎?它從生下來就沒有傷過一個人!怕
傳染狂犬病嗎?它一直按要求打針,你看它脖子上的編號、銅牌……不過這些都來
得及談,我現在要問你的還不是這些,不是。我要問的是最最起碼的一句話,只有
一句。」
他驚愕地望著我,問:「什麼話?」
「誰有權力奪走到人的東西——比如一條褲子,誰有權力奪走它?」
他很勉強地笑了笑:「誰也沒有這個權利。」
我點點頭:「那麼好。這條狗就是我的,你為什麼從外面走進來,硬要把它殺
掉呢?」
「這是我的工作!我是來執行規定的!他提高了嗓門,有點像喊。
我也提高了嗓門:「那麼說做出這個規定的人,他們就有權力去搶掠。你在替
他們搶,搶走我的東西!」
他大口地呼吸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有些人口口聲聲維護憲法,憲法上明明規定公民的私有財產得到保護——只
要承認這是我的狗,而不是野狗,那麼它就該得到保護。這種權力是憲法上注明了
的,因而就是神聖的……」
那人發出了尖叫:「你的狗是『神聖』,的?」
我不理會這種尖叫。「……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個鎮上已經強行殺狗十一次,
幾乎每隔幾年就要來一次,也就是說十一次違背憲法。我懷疑他們嘴裡的憲法是抄
來的,是說著玩的。鎮上人失去了自己的狗,難過得流淚,有些人倒覺得這種眼淚
很好玩,每隔幾年就讓大家流一次。不,這種眼淚不流了,我要說出兩個字:『憲
法』!……」
一股熱流在我身上湧動。我知道自己已經相當激動了。面前的年輕人盯著我,
像在尋找著什麼機會。他突然理直氣壯地說:「狗咬人,人得病,那麼就是『危及
他人人身安全』!」
「它危及了誰,就按法律懲罰好了!但我的狗明明誰也沒有傷害。可你要殺它。
原來這種冷酷的懲罰只是建立在一種假設上!一個人可能將來變為罪犯,但誰有權
利現在就對他採取嚴厲行動?你沒有行動的根據。到現在為止,我的狗還是一條好
狗;它下一秒鐘咬了人,下一秒鐘就變成一條該受懲罰的狗。不過它現在沖進來咬
了你,你倒應該多多少少諒解它一點……」   「為什麼?」   「因為你要無緣無故
地把它殺掉。」   「我真遇到怪事了!他氣憤地看了看表,又瞅瞅桌上的刀子。
「我們幾個人分開千,我負責完成這一條街。這下好了,全讓你耽誤了。」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坐下吧,小夥子,坐下來談個重要的
問題——怎麼保護自己的東西、什麼是自己的東西。你可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連
什麼是自己的東西都分不清。在我們這兒,這個簡單的道理早給攪亂了。比如你就
能挨門挨戶去殺死別人的狗,原因就是分不清什麼是自己的。街道上,一天到晚都
響著高音廣播喇叭、吵得別人不能讀書也不能睡覺。這就是奪走了別人的安靜。人
人都有一個安靜,那個安靜是每個人自己的東西。再比如……太多太多了,這些十
天八天也講不完,你還是自己去琢磨吧……」   「我不願琢磨!小夥子有些不耐煩
地打斷我的話。他白了我一眼,伸手去摸煙。他吸著煙,頭垂下去,像是重新思索
什麼。他咕噥說:「養狗有什麼好?浪費糧食。鎮上有關部門核算過,如果這些糧
食省下來,可以辦一個養豬場,大型的!」
我不知聽過多少類似的算帳法。我真想讓小夥子把那個先生即刻請來,讓我告
訴他點什麼!我對小夥子說:「糧食是我自己的,是我的勞動換來的,我認為用糧
食養狗很好;你認為是一種浪費;那是看法不一致。你只能勸導我,但不能把自己
的看法強加給我。還有我可以從狗的眼睛裡看出微笑,一種特別的微笑——這種微
笑給我的安慰和智慧,是你那個先生用養豬場可以換取的嗎!」
他不安地活動一下身於,小聲說了句什麼,說完就笑。
「你說什麼?」
「我說精神病!」
我冷笑道:「不能容忍其他生命,動不動就耍屠殺,那才是喪心病狂。我剛才
強調它是自己的東西,強調它不能被隨意掠奪和傷害,只不過是最最起碼的道理—
—事情其實比這個途要複雜得多、嚴重得多!因為什麼?因為它是一個生命!」 。
「什麼?」「他又一次抬起頭來。   「 它是一個生命!」
他撇撇嘴巴:「老鼠也是一個生命……」
「可它畢竟不是老鼠!它畢竟沒有人人喊打,恰恰相反,它與人類友好相處了
幾千年,成為人類最忠實最可靠的夥伴。那麼多人喜歡它、疼愛它,與它患難與共,
這是在千百年的困苦生活中作出的抉擇和判斷,是在風風雨雨中洗煉出來的情感!
你也是一個人,可你把這一切竟然看得一錢不值!我不明白你了,我害怕你了,小
夥子!我怕的不是你的刀槍,我怕你這個人!我怎麼也不明白你會面對那樣的眼睛
舉起刀子……那是些什麼眼睛啊,你如果沒有偏見,就會承認它是美麗無邪的。你
看它的瞳仁,它的睫毛,它的眼白!我告訴你吧,沒有一條狗能得到善終,你弄不
明白它有多長的壽命——它其實活不了太大的年紀。一條五六年的狗就知道什麼是
衰老,滿面悲愴。你注意去研究它們吧,你會發現一雙又一雙憂鬱的眼睛。它們老
了,腿像木棍子一樣硬,可見了人仍要把身體彎起來貼到他的腿上,就像個依戀大
人的孩子。它太孤獨無援了,它的路程太短暫了,它又太聰明,很快就知道關於自
身的這一切,於是變得更加可憐。它心中的一切設法對人訴說,它沒有語言或者沒
有尋找到人類可以接受的語言。它生活在我們中間,就像一個人走到了完全陌生的
國度裡。它多麼渴望交流,為了實現一種交流不惜付出生命。它自己呆在院子裡,
當風塵僕僕的主人從門口進來的時候,它每一根毛發都激動得顫抖起來,歡跳著,
撲到他的懷裡,用舌頭去溫柔地,眼睛裡淚花閃爍……我不說你也會想像出那個場
景,因為每個人都見過。你據此就可以明白它為人類付出了多少情感,這種情感是
從內心深處進發出來的,沒有一絲欺騙和虛偽。由此你又可以反省人類自己,你不
得不承認人對同類的熱情要少得多。你進了院子,它撲進你的懷中,你撫摸它,等
待著感情的風暴慢慢平息——可相反的是它更加激動,渾身顫動得更厲害了。你剛
剛離開你的家才多長時間呀?一天,甚至不過才半天,而它卻在這短轅的時間裡孕
育出如此巨大的熱情。你會無動於衷嗎?你會忽略它的存在嗎?不會!你不知不覺
就把它算作了家庭中的一個成員。所以,你看到那些突然失去了狗的人流出眼淚、
全家人幾天不願言語,完全應該理解。這給一個人、一個家庭留下的創傷是無法彌
合的,是永久的……」
小夥子一直用手捧著雙額,這會兒不安地活動了一下身子。
「我絲毫也沒有誇大什麼。我甚至不敢回想前一條狗是怎麼死的。那時也是傳
來了打狗的消息,也像現在這樣,全家人心驚肉跳。那是一條老狗,它望著我們的
眼神就可以明白一切。當我們議論怎麼辦的時候,它自己默默地走進了廂房。廂房
裡放著一些劈柴,它就鑽進了劈柴的空隙裡。我們以為它這樣藏起來很好,就每天
夜裡送去一點水和飯。誰知道送去的東西一點也沒有見少,喚它也沒有聲音。我們
搬開劈柴,發現它已經死了,一根柴棒插在脖圈裡,它繞著柴棒轉了一回,脖圈就
擰得緊緊的。它自殺了。它的眼睛還睜著。全家人嚇得說不出話,征了半天,全都
哭起來。當時我的母親還在,她拄著拐杖站在廂房裡,哭得讓人心碎。你想一個白
發老婆婆拉扯著這麼多兒女,還有一個多災多難的丈夫——我停一會兒再講他的事
情——她一生的眼淚還沒有流完嗎?她哭著,全家人更加難過。母親的哭聲做兒女
的不能聽,如果聽了,就一輩子也忘不掉。我們把老人扶走,可她不,她讓我們把
狗抬到一個地方,親眼看著把它埋掉了。第二天殺狗的一些人來了,到處找它。領
頭的說:『還飛了它不成戶我告訴他:『真的飛了,它算逃出這個鎮子了!』那個人
哼一聲說:『它除非再不回來!我說:『放心吧,它再也不會回這個偉大的鎮子了!』……
這以後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再沒有養過狗。我們差不多發誓永不養狗!可是後來,
後來——真不該有這個後來——我的小兒子從外面撿回一個小花狗,疼愛得了不得。
我看它,它也看我,揚著通紅的小鼻孔。我狠狠心,決定只養兩個星期就送走。兩
個星期到了,兒子死也不幹,接著全家人都心軟了。它就是我們現在這條狗。那時
多麼輕率!我當時想,畢竟不是過去了,又不是『備戰備荒』的年頭,或許再也不
會發生那樣的事了。我太無知!我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我講到這兒,面前閃動著那一雙不願閉合的眼睛,心頭一陣陣痛楚。我不得不
去桌上取煙。我拿起一支煙,發現自己的手在抖。小夥子用打火機給我點著了煙,
這時問了句:「老同志,我想問一問,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回答他:「教師。不過早就離休了……」
小夥子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嗯,教師,教師……」
我重重地吸一口煙,又吐出來:「我是個教師。不過我沒有在本鎮教書,所以
你不是我的學生。在東邊那個鎮子上,像你這麼大的小夥子,有不少都是我教出來
的……願意聽聽那個鎮子的事情嗎?那好,你聽著。怎麼說呢?一開頭就讚揚那個
鎮子嗎?我不能,因為我們這個鎮子的人可沒有輕易讚揚別人的習慣,我也是一樣;
更重要的,是那個鎮子確實也有很多毛病,有的甚至極端惡劣。不過我接下去要說
的是其他的方面,是他們與其他生命相處的方法和情形。因為咱倆眼下討論的正是
這個問題。我要告訴你,那個鎮子上幾乎沒有多少裸露的泥土——到處是草地、莊
稼和森林。各種鳥兒很多。它們差不多全不怕人。我早晨到學校去,一路上不知有
多少鴿子飛到肩上。如果時間充裕,我常停下來與路邊水灣裡的天鵝玩一會兒。我
對野鴨子招招手,它們就遊過來。我不止一次用手去撫摸野鴨子的脊背,去摸翅膀
上那幾道紫羽,感受熱乎乎滑膩膩的奇妙滋味。它和天鵝、還有鴿子,眼睛都各不
相同,卻是同樣可愛。它們用專注的神情盯著你,讓你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離
開它們,我一整天的心情都比較愉快。它們安然的姿態影響了我,使我也變得和顏
悅色。這就是那個鎮子的情況。如果你不懷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話,你會怎麼想呢?
「回頭再看看我們這兒吧!沒有多少樹和草,沒有野鴨子和天鵝,如果從哪兒
飛來一隻鳥,見了人就惶恐地逃掉。鴿子也怕人,所有的動物都無一例外地要躲避
我們。我真為這個羞恥。我仿佛聽到動物們一邊進奔一邊互相警告,『快離開他們,
雖然他們也是人,但他們喜歡殺戮,他們除了自己以外不容忍任何其他生命!』它
們沒命地奔逃,因為一切結論都付出了血的代價。無數遠方的動物,比如一隻美麗
的天鵝在這兒落腳,只停留一個小時就會被鎮上人用槍殺掉;一群野鴨子莽莽撞撞
地飛到河邊遊玩,只半天工夫就會被如數圍殲,吃到肚子裡去了。實際情形就是這
樣。儘管我們要挖空心思做一番一事業,但我想,如果連一些動物都對我們不屑一
顧,對我們從心底裡感到厭惡和懼怕的話,那我們是不會有希望的。對野生動物這
樣殘酷,野生動物可以躲開;於是我們的目光就轉向家庭飼養的動物,對溫馴的狗
下手了。我相信這是一部分人血液裡流動的嗜好,很難改變。事實也是如此。如果
我沒有想錯的話,那麼下一步輪到的很可能是一些更小更可憐的家養動物,比如貓
和鴿子。這些行為會一再重複,因為它源於頑劣的天性,殘酷愚昧,膽怯狠瑣,在
陰暗的角落裡咬牙切齒。這些人作為一種生命,怎麼會去寬容其他生命?!他們憎
恨和懼怕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砍伐樹木,連小草也不讓生存。我不止一次看到一
些人走上街頭搞衛生,第一件事就是蹲下來拔小草。綠色很快沒有了,留下來的是
肮髒的腳印。當然,鎮子上也有人種草植樹,正像有人熱愛動物一樣;但嚴重的問
題是樹和草越來越少,動物或者遠離了我們,或者被大批大批地殺掉。
「對其他生命不寬容,對自己也是一樣。我這裡不想去複述鎮子上的幾次械鬥,
點到為止,你心裡完全清楚。算了吧,不說這些了……但我不得不跟你講講我的父
親——我曾說過要講那個多災多難的人。我相信你不會懷疑這是真的。我宴說的是
他生活在這樣的情形中,有這樣的結局是多麼自然;而一些人在今天的行為,與昨
天的如出一轍;這二者之間究竟有一條什麼線在連結著——我由一些不該殺出的其
他生命想到了一個生命,想到了這個生命與我的關係,他對我的至關重要、他留給
我的疤痕、他流動在我身上的血液……·他死的時候滿頭白髮,而我如今也滿頭白
發了——我想說,我益不一定安然自如地走完我生命的里程,正像我的父親到了暮
年還遭到意外一樣。小夥子,我羡慕你的年輕,可也憂慮你的歲月。因為生活的道
路比你想像的坎坷萬倍,你手中的刀子也許很容易就刺得自己遍體鱗傷……不說這
些。我還說我的父親,說說他吧。他七十多歲了,行動不便,但頭腦也還清晰。他
對於鎮子一片忠心。他看到什麼不利的地方,就要說上兩句。有一次他議論起新修
的一條馬路,指出這條柏油路耗資巨大,但卻效益不好。他有理有據,雖然尖銳無
比,可是態度和藹。誰知道這就惹火了鎮上的一些人。開始他們尋茬兒讓他進了一
個什麼學習班,後來又說他在學習班上態度不好,就把他轉到了一個農場——就是
我們鎮子的明星農場。父親那麼大年紀了怎麼能種地?我和母親去找了管事的人,
他們說已經照顧他了,讓他做農場的飼養員。我去看過他一次,見他弓著腰給豬攪
拌飼料,飼料裡有拇指大的一塊地瓜,他抓出來就吃……我偷偷地哭了,沒有讓父
親看見,也沒有將這些告訴母親。又過了半年,父親的罪行不知怎麼又加重了,被
調到了一個石墨礦去。那裡更苦更累,而且勞動時有人看守。去了石墨礦的人,他
的家裡人不能隨便探望,直到父親死,我只見過他兩次。第一次見他,我給嚇了一
跳:他的白髮全給石墨染黑了,連牙齒上也沾了黑粉。我問他在這兒做什麼?他不
回答,只用包了破布的手去擦臉。最後一次見他,是他在小床上喘息的時候,我和
母親被通知去礦上探視。可母親病了,丈夫臨死她也沒能見上一眼。我自己去了,
路上儘管做好各種思想準備,也還是被父親的樣子嚇呆了。他握住我的手,不說話。
我也不說。最後,老人突然從身子底下取出一個小紙包,指了指說:『啞藥!」他
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說:『禍從口出啊……』他把啞藥遞給了我,我明白了。父親
本來是為自己準備的,後來見用不上了,就留給了他的兒子……我兩手捧著這最後
的禮物,向父親跪下了……」
我的聲音漸漸低得快要聽不見了。小夥子擰著眉毛看著我,嘴角活動了幾下,
問:「你,吃了啞藥?」
「我捧著它離開了石墨礦,沿著蘆青河堤往回走去。好幾次我想塞到嘴裡,但
最後一次我抬頭看到了自己的鎮子,心裡一熱,就把那藥撒到河水裡去了!」
小夥子大松了一口氣。
「儘管父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但我還是不想使喉嚨變啞。我的鎮子!我
的鎮子!清模一下我這顆滾燙的心……我之所以給你講了父親的死,因為我想到了
有些人像潛伏病菌一樣潛伏了一種仇恨,它會像流感一樣突然而迅速地蔓延。眼下
我又看到了這種危險。無數的狗被殺死,鮮血染紅庭院,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些
人是不是正期待著這種效果?這一切,又是不是他們宣洩仇恨的一種方法?我確信
會是這樣。宣洩的方法各種各樣,但確定無疑的是每一次宣洩都留下了巨大災難。
我忘不了有一年春天的所謂『墾荒』——毫無必要地將鎮子北面的樹林毀掉!那片
林于茂盛得可愛,當時槐樹正開滿了銀色的槐花,引來了全世界的蜜蜂;蓉花樹剛
長出粉茸茸的葉子,柳棵爆開小絨球,灰暗的枯草裡挺起紅的紫的鮮花。它們好不
容易告別了冬天,又要在揮動的鐝頭下呷吟。我親眼見到有些人狠狠地創倒了一棵
開滿鮮花的槐樹,雙腳把花朵踩到土裡時的那種微笑,那是掩飾不住的快感。連續
五天的圍墾,樹林沒有了,留下來的是一片焦土。他們疲憊地走了,頭也不回。這
片墾出的沙土至今沒有種什麼東西,只是冬天裡旋著沙丘,那沙末在空中轉著,像
是樹木的魂靈。就是這樣,你怎麼來解釋這種種舉動呢?你能說這不是另一種宣洩
的途忘嗎?   「我更不明白的是,街道上有多少刻不容緩的事情需要去做,他們恰
恰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垃圾成堆,蒼蠅一球一球在那兒滾動,撿垃圾的老人用赤裸
的雙手去搶一堆碎玻璃。又破又響的汽車轟隆轟隆地跑在街上,讓人白天晚上不得
安寧,冒出的油煙半天也散不開。在窄巴巴的街道上,常常有幾個賊眉鼠眼的人竄
來竄去,總有人被掏兜、被欺侮。婦女和老人丟了東西就哭,一個鄉下來的小姑娘
被幾個歹徒拖到了防空洞裡。沒有腿和手的人在街上行乞,墊著小板凳一挪一挪往
前走。各種宣傳車來來往往,無數大喇叭吵翻了天,野蠻無理地強行掠奪你的寧靜。
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權力要這樣?不知道。你放眼往南望,你望到了那一溜兒黑
影嗎?那就是南山,是我們這兒唯一的山區。那兒沒有水,沒有柴草,也沒有多少
糧食。那兒的人衣衫襤褸,一代一代都面黃肌瘦。因為沒有可以燃燒的東西,就往
灶坑裡填地瓜幹,鍋裡煮的還是地瓜幹。你可以想見那裡的生活。你知道那裡有多
少事情需要立刻去做。可惜這些一年一年延續下來,沒有多少變化;而與此同時,
有人卻毫不含糊地強令殺了十一次狗……」
小夥子的眼睛轉向了窗子,望著很遠的地方。他聽到這裡,認真地插話說:
「我不是反對你的意見;不過我想到了兩件事兒。一是你把我們這兒說得太嚇人了;
二是山區裡的人那麼苦,為什麼不把養狗的費用使到他們身上?難道這些狗比那些
人還重要嗎?」
這都是直接的意見,然而十分尖銳。我不由得握住了小夥子的手,我感謝他終
於開始和我一起思考起如此嚴肅的問題了。我不知怎麼回答他這兩個簡單極了也是
複雜極了的問題。我說:「你問得好,我沒法回避。讓我試試吧。先說第一個問題。
你認為這地方被我說得太嚇人,但你沒說我編造了什麼,這就好。當然,我們這兒
還有一萬條值得讚揚的,這也是事實。而我要說的,是那些刻不容緩地需要根除的
方面,這一切只要存在一天,我就有理由用手指去指出來。但願你不要真的被嚇住,
而是變得更勇敢。我在指出這一切的時候,有時會手指抖動,但那不是為了嚇你,
而是一個老人真誠的激動。再說說第二個問題吧,它更難以辯解。首先我想說,飼
養狗是人類的一種需要,這種需要看起來似乎可有可無,但你只要看一看鎮上人在
這方面的經歷,看一看最困難的山區還有很多人養狗,就會否定那種看法。鎮子上
十一次對狗進行圍剿,無數人流下了眼淚,受到了很大的挫傷,發誓再不養狗可奇
怪極了的是,大家像我一樣發誓,如今也像我一樣地違背了誓言。看來這是沒有辦
法的事,是一個生命最深層的一種溫望,必須去滿足。至於這種渴望到底反映了什
麼,我還說不清。我朦朦隴隴覺得,一種生命需要另一種生命的安格,他們必須在
這種無形的交流中獲得某種靈感。在通向永恆的路上,也許真的需要它來陪伴。這
個誰也講不清,你默默地用心靈去感覺,也就知道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你那
種切近的功利換算的方式就無助於理解這個問題,二者沒有任何可以溝通的。這是
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想說對待困苦和艱難永往直前的,究竟是世界上的哪一種人,
是些什麼人,這種人到底有什麼樣的素質。那些堅決主張殺狗的人當然不是為了節
儉,他們恰恰在情感上是極其吝嗇的一種人。而對於自然界的各種生靈倍感親切,
每時每刻都試圖去理解和接近的人,他們才對苦難特別敏感,也最願意為消除那些
痛苦貢獻出自己的一切。勇敢的人從來都不是冷酷的人,你可以在生活中找到無數
的例子」
他傾聽著,眨動著眼睛,不知是否真的理解了我的話?當我停頓下來的時候,
他就將頭埋下去。看來他已經準備再聽一聽,他由厭煩這種談話轉為漸漸習慣和可
以容忍,又變為希望去接受……但我這會兒也想聽聽他的了。我問:「這次打狗進
行得順利嗎?已經完成了多少?」
他像困倦一樣揉著眼睛,把頭扭向一邊。停了一會兒他轉過臉來,抿了抿嘴角
說:「大約進行到一半以上了。這次比過去困難。把狗藏起來的太多。有的狗沖出
來,瘋了一樣。我們有槍,可怕傷了人。狗沖到小巷子裡,急得亂跳。我們牆上巷
口,用槍掃,有的中了彈還迎著我們反沖過來。天哪,真可怕,它們一邊流血一邊
跑。好多狗跑出鎮子,往南,往山裡跑。我們聯合起來堵截。有一次圍住一個山包,
往前縮小圈子,一抬頭,看見幾百隻狗昂著頭站在山坡上。它們一起著我們,這一
回沒有一隻跑掉,也不逃,我們嚇得不輕。後來當然開了槍,幾百隻狗叫成一片,
有的騰到半空,像給打飛了一樣。那面山坡都給染紅了……」   我們都沉默了。
  我像被什麼燒灼著,心上一陣陣刺痛。我說:「真不簡單,小夥子,真不簡單才
在你這兒,一切需要暴力、需要用強制手段去對付的方面,都幹乾脆脆地做了;一
切都要胸懷、需要眼光、需要高瞻遠矚才能辦到的事情,都搞得一塌糊塗……」我
差不多要碰到小夥子的臉了,聲音大得有些嚇人:「你能否認這是一場屠殺嗎?你
沒法否認!嶄新的屠殺,就發生在這裡!一可是,一切就這樣過去了嗎?沒有!不
會這麼便宜。一種反擊正在悄悄地開始,只要你好好睜大眼睛就會看到。你到醫 院,
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排隊治病,他們橫一行豎一行,人山人海,天天如此;你再看著
手術臺上有多少人在流血,看看病床上有多少人在死命地絞擰。不治之症越來越多,
腫瘤醫院天天滿員,今天一個好友死于肝癌.明天一個熟人因腸癌開刀;我的一個
學生前不久還給我送來一盆花,昨天聽說他已經查出了肺癌。無數的人患上了肝炎,
驗血的、做B超的要提前一個星期預約。屠殺吧!與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對抗吧,仇視
它們吧!這一切的後果只能是更為可怕的報復!不要膽怯, 不要逃遁,來收穫自己
種植的果子吧!最近,那些熱衷於種種屠殺的人據說又有了一個愚蠢之極的可笑舉
動:合家遷到鎮子北邊的小河灘上居住!他們把大街上的樹伐光了,堆滿了垃圾,
如今又要逃了!他們就忘了南風一吹,街心的毒氣照樣吹到河灘上去,忘了他們身
上已經積滿了毒素!他們假使逃掉了懲罰,他們的兒孫呢?他們一手糟踏了我們的
鎮子,如今倒想一逃了之!可惜這絕對辦不到,大自然不會放過他們!兇狠殘酷地
對待生活、對待自然,必遭報應!你聽說這樣一個故事了吧?一個人無法戰勝他的
仇人,最後就在身上縛滿了炸藥,緊緊地抓住了仇人,然後拉響了導火索!人類身
後此刻就緊緊跟隨著這樣的一個自然巨人。他的身上縛滿了炸藥。我們跑吧,跑吧,
躲避著他要命的手掌……真的,我總覺得大自然與人類決戰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我說著,說著,不知何時流下了滾燙的淚水。淚水流下臉頰,又流進密密的胡
須。
我看到小夥子站起來,眼睛裡也有兩汪淚水。他看著我,木木地站著。他的身
體突然像秫秸一樣疲軟,兩手抖著,肩上的槍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感激地點了點
頭,轉過了身子。他推開了門,跨了出去。 我撿起了地上的槍,追出門去。
「小夥子!你的槍!槍!……」
我大聲地呼喊。他沒有回應。我再一次呼喊。
有人在搖動我的肩膀。我猛地睜大了眼睛,看到了身穿睡衣的妻子。她用手來
擦我的淚水,說:「你夢中喊得好響。你哭了。我聽了都有點害怕……」
我一下坐起來。我說:「我總算把殺狗的人勸阻住了,他剛剛走。」
妻子苦笑著:「這是一個夢。你一直在睡覺。」
是的。一夜的辯解,沒有目標的辯解!我推開了被子,走下來……太陽從窗極
射進,彤紅彤紅。我不知怎麼急於到院子裡看看我的狗——我相信它這個夜晚會像
我一樣睡得很糟。它的溫暖的小窩就壘在院子的一角,是我的傑作。我向它小心地
走去。我慣於在它清晨熟睡時去逗弄它一下……我走過去,低下頭去看它。我身上
抖了一下——這是真的嗎?
它閉著眼睛,跟前是一汪凝住了的血。它昨夜被人殺掉了!刀痕在脖子上,刀
子插得很深、很准……屋子裡,愛人和孩子在說笑,他們在笑我夜裡說夢話……我
的眼淚夜間流過了,因此這會兒沒有再流。我輕輕地把它托起來,像托一個孩子。
我小聲對它說:「我對不起你。我沒能保護你。我現在才明白,原來這一次已經不
需要通知,也不需要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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