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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所以葉楷文就不怎麼讀書。書讀多了就會無端地生出許多麻煩,看看那些不幸的人,多半是讀書之人。

  葉楷文特別不喜歡這個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馳、一弛什麼的……

  母親說:「『一吃』為好。」因為他從小貪吃。

  而葉楷文認為「一弛」最好,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

  父親說:「為什麼不取『一張』?」

  父親是什麼?就是永遠不滿意你,永遠認為有資格教導你的人。

  最後他偏偏選了「一弛」。

  父親不過說了那麼一句,隨意而已,並不一定要他如何如何,葉楷文卻是滿心忤逆。不只父親,好像冥冥之中還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力量,總在對他進行圍追堵截,或是按住他的頭,逼他就範。那無形的、「不勝其負」的壓迫,讓他活得很不自在、很不舒坦,尤其當他自處的時候。他的瀟灑,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的自嘲、自慰、自勉。而他的玩世不恭,說不定就是對這種窮追不捨的逆反,——為什麼他就不能來個「弓卸下弦」?可是畫面上的落款,五雷轟頂地向他宣告,掙脫這圍追堵截的所有企圖,都是白費,好比他將父親給他起的這個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馳、一弛什麼的,以為就此可以「弓卸下弦」……可折騰來折騰去,到了(liao),命運最後還是把他按回到了「一癡」。

  低頭再將畫卷細細審視。

  如果他剛才還在懷疑毛莉那個「故事」的含金量,那麼現在他應該相信,毛莉沒有癲癇病,更不用送她去醫院。

  漸漸地,葉楷文看到自己多年前在沙漠中的掙扎、翻滾……換句話說,他在這幅畫卷上,看到了那天在沙漠中死而復生時看到的一切,並且比那時更為清晰、連貫,如親歷親見般地真實。

  那座宮殿,是的,那座宮殿又出現了。首先出現的還是那個男人,很像自己的一個祖先。葉楷文曾經揣測那男人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祖父,不過也說不定,就是他自己。

  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女人。

  這女人葉楷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論天涯何處,不論時光消逝得多麼久遠,都能分辨出她的體味。那是一種奇異的花香,那種花朵,必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鮮血的混合澆灌下才能盛開,而且像曇花那樣轉瞬敗落。

  儘管世人無緣見到這種花朵,此時此刻,葉楷文卻的的確確看到了這種花,不但不是臆想,而且他還知道,這花,是在一癡和賈南風的鮮血混合澆灌下而生。

  此時此刻,葉楷文也斷定,那女人正是賈南風。

  一千七百多年來,原來有人一直在追逐、尋找一個人,這個人負有收復這幅畫卷的使命,或者不如說是收復賈南風和一癡的血。誰知道呢?

  難道一癡早就知道這幅畫卷會貽害人間,或後來得知多少禍害從此而生?……

  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畫這幅畫?

  也難說,究竟是畫卷貽害人間,還是賈南風和一癡混合在一起的鮮血,最終變成了詛咒?他們的鮮血,如此這般地混合在一起,不變為詛咒又能變為什麼?玫瑰嗎?

  或許這畫卷承載著賈南風的期盼,期盼她永世不滅的愛。誰知道呢,說不定是賈南風的仇恨也未可知。否則她臨死的時候,為什麼不把這畫卷與一癡的那篇《心賦》一起燒毀?

  如果是愛,這樣的愛情也太可怕了。有哪一種愛情可以如此執著,執著了一千七百多年?!——賈南風,賈南風,你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

  不過,這是畫嗎?這是一個,也許是兩個,誰也不能靠近、解釋的靈魂,一千七百多年來,在宇宙間沒著沒落地遊蕩……

  這是畫嗎?分明是玩弄人間於股掌之中,以圖報復莫名的一個妖孽、一個厲鬼……從畫卷上那些收藏者的印章便可得知,凡擁有過這幅畫卷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卻又沒有一個願意將它放棄。

  葉楷文終於明白,有人安排了他的生與死。本該在沙漠中死去的他,能從沙漠中死裡逃生,是有條件的。那時,他不能死,死不得。就像四合院裡的那位老人所說,他得把這幅一分為二的畫卷,合而為一。說是一幅畫卷的合而為一,可誰又能說不是將兩個苦苦分離一千七百多年的靈魂,合而為一?

  老人怎麼就知道他能完成這個任務?甚至不關心他如何才能收復這幅長卷,他又是否願意擔當這一重任……好像他就該這樣做,天經地義。

  難道前生、前前生,他欠了誰、負了誰,這輩子非得償還不可?難道他真是一癡,既然災禍從他而起,也得由他來負責到底?

  怪不得他這一生毫無作為,原來他不過是世間的一個過客,一個負有收復使命的過客。回想一下,他這一輩子有什麼作為,有什麼精彩之處?果然沒有。將這幅畫卷合而為一之後,說不定他就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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