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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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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年,如若不是美貌的賈午比賈南風更勇於進取,結果又會怎樣?美貌的女子在男女關係上總是理所當然,說是志在必得也可。而少女時期的賈南風卻矜持得多。也許因為醜,反倒不能像賈午那樣理所當然;不能像賈午那樣,想愛誰就愛誰,想要哪個男人就要哪個男人,想要什麼就要什麼。父母也好,周圍的人也好,對賈午意是言聽計從,一切優先…… 呼風喚雨的賈南風,在如何掠獲男人的問題上相當弱智,絕對不是賈午的對手。閨閣少女賈南風狠是狠,正是因為一個「大狠」,講究的是不用暗器。又天生是個做大事的人——儘管那時尚未人宮,卻已顯出做大事的潛質——更不屑於使用暗器。可在爭奪男人的戰爭中,這一招式,對男人,怕是最為奪命的武器,那些香豔女子之所以往往輕易取勝,不正是善用暗器的結果? 賈南風一直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候,來向一癡表示自己的情愫,就像一個好樣的莊稼把勢,適時等待莊稼的成熟。可是賈午偏偏不按規則出牌,沒等瓜熟蒂落,生生就把瓜果摘下。這瓜果固然歸了賈午,可畢竟尚未成熟,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賈午毀的不但是本應美味的瓜果,也毀了那些踏踏實實、按部就班的莊稼漢,最後還敗壞了自己的胃口。 捫心自問,一癡並沒有死心塌地地愛過賈午。他嚮往的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婚姻,而與賈午,只是香豔而已,只可偶一為之。如同男人嫖妓,不論妓院多麼令人銷魂,但絕對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男人的家。如果不是賈午投懷送抱,一癡不會有那個讓他墜落的夜晚。事後的追悔雖不劇烈,可也緩慢地敗壞、腐蝕著如他這樣一個正兒八經的男人的生活品位。 這是一個老掉牙的理由,也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毫無新意。從古至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過如此。 說到底,「女體」是所有男人的死穴,對開天闢地以來所有的男人如是,對未來的、直至世界末日的所有男人來說,也必定如是。一癡從來不說「女色」,畢竟「女色」還有風度、氣質、才智方面的審美意味,而「女體」,端端的就是一個「欲」,和動物沒有什麼兩樣的「欲」。 一癡又是一個肯擔待的男人,於是就有了他和賈午的終身之約,——並不心甘,「擔待」而已。 這樣說也許很殘忍,——如果賈午沒有被殺,一癡就會有一個十分勉強的、擔待的婚姻。 賈南風亂了方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如喝退鳳輦,自顧自地大步流星走回宮去。 是不願他人攪擾她的此時此刻嗎? 她一路走著,一路將一癡的「寶」緊擁在懷,不出聲地說著、怪聲地笑著,就像已然死去的這一握肉,依然有著鮮活的生命,並可以與之對話。 說不清是她手臂上流出的血還是這握肉上的血,順著她的朝服流下,點點滴滴灑在她走過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開出一串又一串、散發著異香的、小小的花朵。 那時賈南風並不知道,不久之後就會在另一處看到這些花朵,也想不到這些花朵日後在人間將有何等跌宕起伏、詭譎難測的經歷。 回到宮裡,馬上召來幾個宦人,讓他們按照宦人淨身後的慣例,備好油鍋。她親力親為,將一癡的「寶」放進油鍋,文火低溫、輕翻慢撥、面面俱到,將它炸得直至裡透,然後用錦緞包裹,放進一隻紫檀木盒,又將紫檀木盒放在自己的枕旁,而不是像宦人那樣,將自己的「寶」放進籃子,吊在梁上,直到離世那一天再放進自己的棺柩,入土同葬,企盼來世以一個全身投生。 那夜,賈南風舒展身軀,緩緩躺下,側過臉去,看看枕旁的紫檀木盒,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從今以後,它完全屬她了。不管一癡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日日夜夜、實實在在地守著她了。 一癡永遠不會知道,她其實已經得到了他。想到這裡,她篤定地、默默地笑了,不免禮贊自己:如此歹毒的深愛,除了她賈南風,世上誰人擁有? 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從此果真像和一癡同床共枕,竟還有了床笫之歡。不過,她一直把那看做是夢境,也如節婦烈女,從此不再宣面首進宮。 三 唉,青春年少,她有過青春年少嗎?鏡子裡的她,已經毫無女人的魅力,四十四歲的人,眉頭、眼角,竟有了六七十歲的皺紋。 司馬衷繼位後的十年裡,為挽救這個王朝她心力交瘁。可憐她孤家寡人,怎抵擋得住司馬宗室的招招式式? 說什麼前途難蔔!以她的才智,早已料到為期不遠的下場。但她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即便死到臨頭,也不會束手就擒,讓不論是誰都稱心如意。 人們既然拿她做了色子,那麼這個色子就得要他們好看。她要讓那些把她擲出去的人,以及那些期待這個色子製造一個什麼結果的人,不但不能稱心如意,還要讓他們轉而成為色子。 這是一場不可預測的賭博。沒有人會助她一臂之力,人人都在等著看她將如何死於亂箭之下,或如何被五馬分屍。 沒人能看出她那威嚴、木然、冷漠的臉的後面,有著何等不能與人言說的恐懼、苦惱和無告…… 沒有人疼愛過她,從來沒有。即便一癡,不過同情而已,與疼愛毫不相干。 而命運這個「欺硬怕軟」的勢利之徒,連「孤獨」這個詞兒都不肯賞給她。人人都能躲在這個廉價詞兒的後面,以招世人垂憐,她卻不能。 要是能像一般女人那樣哭一場,該有多好。哭一場吧,哭一場吧!可她就是想哭,也沒有眼淚啊…… 世人,你可知道沒有眼淚之痛?不,你們不知道,你們只知道對那根本不瞭解的世事,啐上一口帶有濃烈口臭的吐沫。 想到那口帶有濃烈口臭的吐沫,她的臉上,重又泛出令人無由恐懼的笑意。沒有一個詞兒能盡述這笑容裡的殺氣。 而兇氣的閘門重又合攏在她的目光之上。沒有人能躲過這目光的切割、擦傷…… 大概連她自己都感到了這些「兇器」的恐怖,為了掩飾還是逃避?她轉過身去,從牆上抽出自己的佩劍,並將臉貼了上去。想不到在這柄冷劍上,竟感到一絲暖意。 為什麼平時想不起與它親近,這時卻想起了它?是一個象徵,或是一個論證,還是一個鼓勵? 她的手抖動了一下,劍鋒蹭過她的面頰,有血珠從臉上滲出,不甚多,可也一時不會斷線。她用手掌抹下臉上的血,而後一下又一下,將手掌上的血刮在劍上。血在劍上如活物般伸縮起來,並泛出冷藍而不是暖紅的幽光。她又伸出手指,把劍上的血一再塗抹開來,想要塗滿整整一把劍,可那血就是不肯流散開來。再試,縮成一攤;又試,再縮成一攤;不肯聽命於她,想來也不肯聽命於任何人。 那柄無論如何不肯讓她的血鋪陳在自己身軀上的劍,像是在問: 你就想這樣將我交代? 天下可有不喋血的劍? 知也不知,喋血才是劍的靈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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