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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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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妓院事件」後,約瑟夫和金文萱之間的生硬關係,至此才得到徹底的改善。 高興起來,約瑟夫還會胡嚕胡嚕金文萱的腦袋。比起約瑟夫,不算矮小的金文萱,到底像個小偶人。 儘管金文萱地位可疑,既不是女傭又不是女主人,他們的生活卻自此沒了波瀾,。開始正常地向前滑行。 時不時,約瑟夫還會出去和女人過上一夜,畢竟他風華正茂。金文萱也是知道的,在女人問題上,有時還會為約瑟夫做些參謀。 當金文萱終於可以用英語與約瑟夫溝通時,他才知道了她的故事的大概,以及那半幅畫卷的來龍去脈。 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著實讓約瑟夫歎為觀止。好比金文萱從中國帶來的那半幅畫卷,若在西方,絕對不可將一幅畫一分為二;如果一分為二,那幅畫也就徹底廢掉,再不能稱其為畫了……所以約瑟夫對金文萱那半幅畫卷的頂禮膜拜,比金文萱更甚。 於是約瑟夫明白金文萱為什麼老是關注芝加哥方面的消息了,——儘管徒然,但是從未止息。 這大概就是約瑟夫後來放棄舊金山的生意,搬遷到芝加哥的緣故。 約瑟夫對金文萱沒有非分之想,或是說對金文萱沒有感覺。他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招搖撞騙的童話,也堅決拒絕扮演英雄救美之類的通俗故事裡的角色。一個男人幫助一個女人,難道只有那樣一種心懷叵測的結局嗎? 這正是當年金文萱無家可歸、流落街頭,而他猶豫不決,不知要不要幫助她的障礙。 有了這種意識墊底,即便有些什麼,也會被約瑟夫不覺地扼殺。 也許金文萱是美麗的,但較之他所接觸過的女人,金文萱真讓他無所適從。就像後來第一次品嘗金文萱燒的中國菜肴,他不能說不好吃,但是味道太怪,自出生到如今,他從沒有品嘗過這種味道。據說唐人街有不少中國人開的菜館,但他哪裡有時間、哪裡有興趣前去品嘗?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不少德國人不肯吃大蒜,何況那時的約瑟夫。 金文萱從沒有要求約瑟夫幫她尋找四叔,對約瑟夫說到以往,不過是所來何為的自我介紹。 四叔也好,喬戈也好,二姐也好,都已埋葬在記憶的深處,或是說她已經判了「以往」的死刑。是的,「以往」都死了。看似柔弱的金文萱,不愧是滿人的後裔,生命的本質特徵,還是一個「烈」。 幾年之後,約瑟夫不聲不響就決定搬遷芝加哥。對於這一舉動,他什麼也沒解釋,金文萱也不問。 只是到了芝加哥後,對四叔的尋找卻沒有一點收穫。當然沒有,四叔去的是墨西哥。連與她通信的家塾——那位書呆子——回信中也只能說,據他所知,四叔已經離開舊金山,到了一個什麼「閣」。 變化發生在搬遷到芝加哥以後。 漸漸地,每當約瑟夫回到店裡,如果金文萱恰巧不在,他就會丟三落四,有一次,競將未付款的賬單原封寄了回去,而當對方再次催交帳款時,他還把過錯算在對方頭上,認為是對方不負責任。起初,他以為自己老了,朋友說,「老什麼老?你是需要一個家了!」 漸漸地,約瑟夫與女人做愛變得像是做作業,而且完事之後,總是若有所失,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做愛之後還能與女人有些纏綿。 而留在金文萱身上的目光,時間一點點地延長。但那目光絕對不是愛戀,而是疑問、不安、審度,後來才慢慢變了性質。 金文萱是有過愛情的,對愛情的萌生、感覺、呼應並不陌生,可不論她對約瑟夫多麼感恩,也無法讓自己愛上他。 尤其約瑟夫身上那股洋蔥味兒,怎麼洗也洗不掉,強烈得讓她覺得約瑟夫本人就是一隻洋蔥。 對一般人來說,是不是一隻洋蔥也許並不重要。但對吹毛求疵的格格金文萱,卻至關重要。 可正是這只洋蔥救了自己…… 直至她發現自己身上也漸漸有了洋蔥味兒,才沮喪地想,也許在他人的嗅覺裡,她也不過是只洋蔥罷了。 克服對洋蔥味兒的嫌惡,花費了金文萱很長的時間,最終是不是徹底改變,她也說不清楚。包括她最後是否愛上了約瑟夫,也是說不清楚的事。 可「愛」又如何? 遠走他鄉之前,除了珠寶首飾,還有那半幅畫卷,金文萱隨身攜帶的都是喬戈寫給她的情書。現在看來,那些花前月下、詩詞歌賦,不過是廣告、標簽,比起她對約瑟夫這份說不上是不是「愛」的感情,真是不可靠許多……早知如此,不如多帶些珠寶首飾,也可救一時之急,讓自己多苟延殘喘些時日。 也許她和約瑟夫之間的感情才是愛情,儘管沒有誓言,沒有許諾,沒有花前月下、詩詞歌賦……可結實得像是幾生幾世也摔打不碎。 約瑟夫那副肩膀,才是一個女人最可靠的肩膀。 一九二0 年一個春天的夜晚,金文萱走進了約瑟夫的房間,默默躺下,自行脫下身上所有的衣衫…… 約瑟夫似乎等待多年又似乎並沒等待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他那動盪多時的心,頓時安靜下來。 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金文萱像個男孩兒,想不到一馬平川的金文萱竟是這樣的凹凸有致,只不過型號袖珍而已。 他痛心地想,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給她買件女性的衣衫。如果說是他不懂得如何對待、打扮女人,那麼金文萱在這方面也從不要求,常常是將他不能穿的舊衣改小後自己穿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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