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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不過照顧照顧我的生活而已……我常常夢見你,那天夢見我們待在一個很大的四合院裡,院子裡有假山、水池,水池裡面有魚,還有很多鳥。北屋很大,但是我們不想進去,因為院子裡的景致很好。我們挽著手在院子裡散步,看水池裡的魚。後來看見許多人在水池裡游泳,我問,這些人哪兒來的,是不是外人?你說不會,都是熟人和朋友。我們後來看到兩隻鳥,一隻貓頭鷹,一隻人面鳥身……然後就醒了。」

  該不是帶著吳為回了胡家的老宅子吧?

  胡秉宸沒有撒謊,他真的常常夢見吳為,在夢中他們還沒有分開。

  「真想和你一起,到二十多年前我們戀愛時候去過的地方再走走。」

  吳為答應著,可是她不敢了——要是胡秉宸一激動躺倒在那些地方,白帆還不殺了她?

  她還有勇氣嗎?像當年那樣,就是坐牢、殺頭也在所不惜?不,她沒有那個力氣了,她老了,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

  有時什麼話也沒有,只是在電話裡互相叫著彼此的名字,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天氣不好的時候,胡秉宸就給吳為寫信——親愛的:

  歐陽修有一闋《浪淘沙》,兩節共十句,我選了五句並成一節,並且改了幾個字,如下:

  聚散苦匆匆,此十艮無窮。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夜夜夢中。

  你是一個偉大的情人,也是一個充滿魅力、十分美妙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千萬個中也再找不到一個了。

  我準備給你訂一份「小參考」、一份《報刊文摘》、一份《南方週末》,這樣消息基本上都能知道了。都訂到年底,請注意別訂重了。我訂妥後會通知你起送的日期。

  你永遠的僕人親愛的:

  你十分明顯地憔悴了,比離婚前判若兩人,使我吃驚。希望你好好安靜地養些日子,恢復往日神采。頭髮自得多了,找好的美容師整理一下吧,人還是要精神起來。吃點補藥,如參。

  我們這番別離,請你看到另一面,過不了幾年,我可能行動都不便了,那時你會懂得,及時分開,會使你減去許多麻煩事,包括處理後事的那些厭煩事,所以還是這樣為好,希望你迅速把身體恢復起來。永遠愛你的……夜裡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們還沒有分開,晚上睡在一個沒有牆的棚子下的大床上。周圍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但仿佛意識到是在頤和園。夏日的風,涼而舒適。你靜靜靠在我的懷中,在說些什麼。有個人走了過來,對我們說:「你們的房子在xx街xx號,找xxx,他會給你們鑰匙。」我意識到我們分居兩處的問題可以解決了,對他說:「今天太晚了,天亮再辦吧。」那人就走了。之後又過來一個人,手拿一束花,在我頭上舉著,我伸手接下來,他又走開了。這時我發現我們處在「IN」的狀態中,而且十分歡暢。你說:「以後我們每年夏天都要來這裡住一陣兒。」我說:「只是不太安全了,會有人來騷擾我們。」這時夢就醒了,但人仍然處在「IN」的歡暢中,時間是淩晨三時二十分。

  夢,常常暗示一個人(現在、過去,甚至幼年)渴望而不能得到的東西,你記得我過去給你寫的那個小曲《疼》嗎?

  都是我們生活中美好的回憶,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如在眼前。

  永遠愛你的秉宸好像他們從沒有過那些庸俗不堪的爭吵,好像他們重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戀愛時光。

  不過,只是「好像」而已……

  吳為明知這樣對不起白帆,也曾拒絕胡秉宸的電話,一聽是他的電話,什麼不說就放下。

  也曾拒絕過他的情書,對他說:「別再寫信了,和白帆好好過下去吧,我們的感情之所以破裂,還不是因為你有太多的女人?現在她能給你這樣一個回頭的機會,你該珍惜,別再重蹈我們不幸的覆轍。」

  可是胡秉宸的電話或信件就像大麻,明知不可為又不能拒絕,吳為甚至暗中企盼著這份像是「吸毒」的快感。靠著這個「吸毒」,苟延殘喘地過著被胡秉宸說不上是丟棄,而又不能不說是丟棄的日子。

  他們或是什麼也不說地偎依在沙發上,像冬日裡的兩隻老鳥,偎依在殘陽下的寒枝上。

  說什麼呢?幾十年裡,好話、不好的話,早已說盡,也沒有時間讓他們多說,什麼話題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胡秉宸更是閉著眼睛,享受著僅僅坐一坐的樂趣。他沒想到,如今是一坐也難求了。他們的會面,也常常是敗興的。可也不能怪胡秉宸。這裡真不再是他的家——

  所以電話鈴聲才會那樣突兀,響得那樣驚心動魄;

  或是有人敲門;

  最要命的是,還得時不時看一看時鐘,必須搶在白帆回家之前,回到他和白帆那個家……

  每每十一點鐘敲響的時候,胡秉宸都不得不從沉迷中醒來,也每每重複著多次說過的話:

  「與你相識近三十年,每次看見你還是神魂顛倒,實在沒法兒忘記……你的素養,你的風度,你的氣質……這是多年文化、文明陶冶的結果,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與你匹敵。」

  吳為相信胡秉宸此時此刻的真意。

  可也注意到神魂顛倒的胡秉宸不時溜向時鐘的賊眼。

  於是吳為感到他越來越委瑣。

  她不明白,他怕什麼?他們之間又沒有發生任何越軌的事情。

  到老,吳為還是不懂做戲也能使人歡愉的道理。

  「那你為什麼麼和我離婚?」胡秉宸談情說愛的時刻,是最不設防的時刻,她本以為借此可以探知這場情殤的秘密。可是十一點的鐘聲已經敲響,胡秉宸已經清醒。清醒的胡秉宸,是任何人也無從瞭解、把握的胡秉宸。

  「生活的具體、瑣碎,會毀壞我們的情致,還是這樣更好。」

  胡秉宸的搪塞倒也說得過去。他們現在可不就是相敬如賓?再不會因為一隻茶杯放得不是地方而翻臉無情了,反倒成了自古以來,男女關係最佳模式的一個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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