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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佟大雷首先在追求吳為的問題上,以及製造這一事件的責任上,開脫了自己。

  也不能說他這樣做是如何卑劣,當年吳為和她的情人被韓木林送上法庭時,這對清高的「士」,不也極力為自己開脫,將過錯推向對方?

  正像佟大雷所說:「所謂人性,談了幾十年。我這個經歷戰爭、嘗盡人間疾苦、看遍世上瘡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災,水、旱、黃、湯,母子父女相食……什麼人性?戰場上講什麼人性?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個日偽間諜,三十多歲,燙髮,大夏大學畢業生,能言善語,風韻頗佳。因為戰爭,沒有時間和她糾纏;黃昏時分,臨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還一步一回頭呢。有什麼法子?生死搏鬥嘛!」

  且不說你死我活這種極端取捨,就是胡秉宸,對他的過河卒子吳為又怎樣?且不說吳為在前方獻身,胡秉宸在後方與杜亞莉調情,就在胡秉宸倉皇出逃之前,對一腦袋糨糊的吳為,他又做過什麼交代和安排?好不容易「托孤」胥德章,出賣起來更是近水樓臺!

  佟大雷這封信的要點是機關暗藏、討價還價。不過對「耳朵」極硬、有仇必報的胡秉宸,佟大雷的心機怕是不頂用的。

  3

  緊接著在第二個回合中,吳為又盡顯無賴本色。

  平時很談得來的支部書記突然找她談話,「吳為同志,請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後面那個「同志」,既鄭重其事,也有些調侃。平時支部書記從不這樣稱呼她,總是直呼其名。

  一進書記辦公室,一台小錄音機赫然在目。支部書記指了指錄音機說:「今天要和你進行一次談話。這是上面交代的任務,這樣做是為了向上有個交代,你明白嗎?」「明白。」

  「轉來一批檢舉材料,說你是插足胡副部長家庭生活、道德敗壞的第三者。你要仔細聽好。」支部書記的話,既像警告又像提示。他按了錄音機上的按鍵,開始發問。

  「根據一位領導給咱們單位黨委書記的來信,你和胡秉宸副部長有不正當的關係……」

  他說的是給咱們「黨委書記」,而不是「黨委」;他說的是「某部長」,而不是「某單位」。

  接著又把那封措辭激烈的信推到吳為面前,吳為不得不與每一個橫眉立目的字短兵相接。

  內容不外乎是她走到哪兒都得背到哪兒的前科,以及要求所在單位大力協助,新賬老賬一起算等等。橫頭有黨委書記、號稱「延安一枝花」十分女性的批示:「這不是一般的男女關係,是新生資產階級對革命幹部以及他們家庭的反攻倒算,也即對革命的反攻倒算,望其所在支部速將情況調查清楚,以便黨委作出處理……」

  「你覺得怎麼樣?」「不怎麼樣。」

  回答這個提問之後,吳為問自己:十多年前,那個因偷人養私生子而深受良心、道德譴責,恨不得想對全人類懺悔坦白的小女孩哪兒去了?

  不知此時吳為離「百煉成痞」還有多大距離,但至少已經初具規模。如果正常狀態下她的惡劣指數為一的話,一旦面臨「正經」,惡劣指數馬上上躥到十。眼下面臨的正是惡劣指數上躥為十的局面。按照那個紅極一時,龍生龍風生風、老鼠兒子會打洞的理論,吳為的惡劣指數也不儘然是後天鍛煉出來的,她能不繼承顧秋水那兵痞的劣根性嗎?

  某領導和「延安一枝花」的嚴打,反倒讓吳為想起他們不那麼光明的過去,想起這些道貌岸然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抖摟得底朝天的並不久遠的往事,——雖然上綱上得邪乎,某些史料卻不一定都不真實。好比這位領導,革命前是資本家,「延安一枝花」更是有著與她同樣的敗行劣跡。怎麼?他們享受夠了剝削生活,當足了第三者,反倒有臉教訓起她來?

  過河卒子吳為不但戰鬥力明顯減弱,又變做一隻靠慣性運作的滑輪,而要不要當第三者,則越來越不能肯定。要是他們這樣死氣白賴非讓她當不可,她也許就當仁不讓地當一把。否則就會像《紅樓夢》裡的晴雯,白落個虛名、臭名,豈不冤哉?「你不打算說點兒什麼嗎?」「不。要是一位部長和一個小人物所在單位的黨委書記已經這樣說了,這個小人物就什麼都不必說了。」「不打算解釋點兒什麼或是承認些什麼?」「不。」也許,如果,在另一種氣氛下,吳為不但會反省自己,也許還會刹車。「你認為這些揭發材料屬實嗎?」「不屬實。」吳為惡意地扯著嘴角的肌肉。「你認識胡副部長嗎?」「認識。」「你們之間有來往嗎?」「有。」「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同志關係。」『今後能否不再和他來往?」「不可能。」「為什麼?」「等於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正當。」「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之間的關係很正當?」「是的。」「可是這些揭發材料另有一說。」「那是他們的說法,有人證或是物證嗎?」「根據反映。」「如果我向有關方面反映胥德章和常梅殺人,他們就真殺人了?」「好。」支部書記說,然後關上錄音機向她舉了舉,又拍了拍那盒磁帶,好像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做完這一切他突然問道:「你去醫院看望過胡副部長嗎?」「有什麼問題嗎?」支部書記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突然說:「也許這一仗他們打不贏,但很可能會從其他地方下手,據我所知,某領導人已經插手。」然後揚長而去。

  對他們這次談話,「延安一枝花」很不滿意,支部書記受到了教育:「你的黨性原則哪裡去了?階級感情哪裡去了?同志,你要警惕呢,我們老同志受到了傷害,你不但無動於衷,在處理這個問題上還敷衍了事……好吧,什麼時候開個支部大會,討論討論開除吳為黨籍的事?」

  「我也想趕快開個支部會,趕快處理完了省得有人老打電話給我下命令。」

  「這是什麼態度?這是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即使開除吳為,也應該盡到我們的責任,讓她通過這個處分提高政治覺悟。開除不過是對同志進行教育幫助的手段之一,什麼叫趕快開除完了就完了呢?」女人一旦有點權,絕對比男人窮兇惡極。支部書記說:「支部裡的同志,不是出差就是蹲點搞調查,即便在京黨員全部同意開除吳為也湊不夠半數。黨章上說……」他很流暢地背起了黨章。

  背得「延安一枝花」沒轍,只好點頭,「好吧,好吧,你先去吧。」支部書記剛轉過身去,又被叫住,「我讓你給吳為佈置的工作,你佈置了沒有?」

  「佈置了。」「彙報呢?」「……吳為彙報上寫著,早上八點早飯,八點到十二點寫小說,十二點到下午兩點休息,兩點至六點看報讀書,晚上看電視。」「天天這樣?」「天天如此。」「她到沒到什麼地方去過,比如說上海?」「沒有。」「讓她如實彙報。」「這不像監外執刑的監管犯了嗎?」「犯人?犯人有判決書。她是黨員,在這種非常時期,黨組織有權要求地彙報行蹤,同志,有刑事處分和沒刑事處分是大不一樣的,這個分寸我們掌握得還是很好的,你怎麼能這樣說?」

  「吳為晚上做夢要不要彙報?」

  「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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