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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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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更憤怒了,「念,念廣他們站在冬天的冷風裡,耐心等著。 不論人們怎麼喊口號,或是辱駡,吳為就是不念,直到他們的手腳凍得發麻才漸漸散去。 露天批鬥會後,只要吳為一出門,胡同裡的人就在她身後啐唾沫,或扔石頭子兒砸她。不但叫她「破鞋」,更有甚者,還脫下鞋來甩她,真是比霍桑的《紅字》更「紅字」。 越是這樣,吳為越是逼著自己放慢腳步,她要「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能在公眾的審判面前臨陣脫逃。 她一面挨著那些砸在背上的破鞋一面想:人們真還能找得出這許多破鞋,可能胡同裡有人發動過一場找破鞋的運動,家家戶戶把能找到的、穿破的鞋都搜羅出來了…… 事實,上吳為對自己比誰都殘酷。有多少次她含著眼淚,低聲重複著「婊子」、「破鞋」這些字眼,甚至這樣大聲地稱呼自己,一次又一次體味著這些字眼砸在心上的聲音和感覺,一次又一次算計著,是不是能頂上一些她欠韓木林的債。 這還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男人,緊跟在身前身後,說些流裡流氣的話來狎弄她。那些話讓她感到好像被人扒個赤身裸體,摁在當街行淫一樣——還不是強姦,強姦至少帶有邪惡強暴無邪的性質,終歸讓人同情,而誰能同情她這樣的女人,被人摁在當街行淫呢? 她只能梗著脖子,貼著牆根而行,好像牆邊有什麼東西可以為她藏起其實已經沒有的面皮。 有時真想一逃了之:寄希望於一旦搬離這個胡同,可能就不會有人這樣對待她,並不知道那個紅色的「A」字烙在她胸脯的同時,也烙進了人們的,尤其是男人的心裡,甚至她的至愛——對她始亂終棄者胡秉宸的心裡。 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就算她逃到另一個地方,韓木林還會在那裡發動這樣一場群眾運動。 每天每天,她都得經過那條胡同;每天每天,她都要穿過這樣一場槍林彈雨,才能回到有葉蓮子和禪月的愛的家。 至於韓木林到吳為所在單位貼她的大字報,也算不得什麼。大字報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日常生活,好比日後人們一出門就「打的」那樣。 最喜歡當眾調戲她、侮辱她、捉弄她的是食堂裡的大師傅,他們的侮辱確實像出苦力者幹的那些活兒,一錘子下去,一砸一個坑……直到多年後,一個男同事竟還輕薄地用手指撩她的下巴。而吳為偏偏不像有些偷過人的女人那樣,從此以後任人輕薄,啞巴吃黃連地受著;或撕破了臉皮,從此大開偷戒,正中下懷地發揚光大。 她真不明白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怎麼下得了這個手,質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跟別人睡都睡了,我摸一下都不行?」可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挺著腰板,追逐著他的眼睛,一追上就牢牢鉚住,「你這樣做就太不對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被冤打成反革命,停發工資,被人專政,關在牢裡,那時候誰也不理你,是我母親照顧著你老婆和孩子,有我們一口飯吃,就有你老婆和孩子的一口飯吃……後來就是放了出來也沒人理你。到了幹校,人人都能回北京探親,你卻沒有權利享受探親的機會,是我問你有沒有什麼東西帶給你老婆和兒子,你交給我一個三十多斤的樟木大菜墩。千里迢迢,還要換兩次火車,我除了背自己的行李,還得背著你那個三十多斤的大菜墩……那是為什麼?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反革命,因為我想給你和你老婆一點兒同情和安慰。你倒相信我是『破鞋』,是個拆爛汙的女人!」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可是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還有韓木林的那個同事鄂百靈也來找她。 當時吳為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忙忙地起來招呼:「請坐,請坐!」來不及找抹布,用自己的巴掌把凳子擦了又擦。 可是鄂百靈不坐,背著手在她屋子裡走來走去,就像在一個不屬任何人的公廁那樣,無所顧忌地平膛過來又平堂過去。 吳為只好訕訕坐下,仰頭看著鄂百靈來回踱步。 鄂百靈臉上的皮膚又細又光,是命好的女人那種臉。這張臉讓吳為覺得她的小板凳太矮,洗衣服的大鐵盆太破,煤爐子不夠暖和,屋子裡灰塵太多…….「你也要鬧離婚?」鄂百靈不看吳為,而是仰著頭把屋子裡幾扇光禿禿的牆面看了又看,好像牆上掛滿了鏡子。「我覺得這個關係再維持下去沒什麼意思。」「那你為什麼不痛痛快快辦手續?」 「我要禪月的撫養權。」 「你要孩子的撫養權?」「孩子」兩個字是從嗓子裡旋出來的,每個字的尾音都高不可攀地向上回旋,「這就怪了,你既然那麼捨不得孩子,幹嗎把那個私生子給人?」 吳為就明白了鄂百靈到這裡來沒有別的,只是為了對她說這句話。女人幹起女人來,可能比男人幹女人下手更狠。這可能是日後吳為總否認自己是女權主義者的一個原因?那時候,誰都可以站下來,對著吳為的臉問這個問題。雖然他們和鄂百靈一起早就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吐出來、咽進去地嚼成了渣兒。 直到那時,吳為還不後悔自己的坦誠。她還很清純,還不夠壞,只是覺得人生和她想像的有點不同。 後來才知道,很多人不但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應該受到懲罰,可是一個個都非常地聖潔:有。 當吳為繼續成長,有時難免不像白帆與胡秉宸核對楊白泉的「著陸點」那樣,歹毒地想起楓丹的「著陸點」。 不知哪位高人給韓木林出的點子,有一陣兒韓木林從外地出差回來,總是先將她的晨尿偷去,在醫院做過妊娠反應才與她交歡。 偷尿在技術上是個相當困難的事情,不知道毫無心計的韓木林是怎麼完成的。 那時吳為還是一點渣滓也沒有的人,放到哪裡也是一個不張揚的節婦,根本不在意他的蚍蜉撼樹之舉,還樂得他被這種證明擊得鎩羽而歸,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對女人的奇恥大辱,只說:「你再這麼幹,我就讓你好瞧。」 「這叫什麼話?」 「這叫『勿謂言之不預』。」 韓木林也沒往心裡去,吳為是個不成熟的女人,喜歡裝瘋賣傻說些嚇唬人的話。可反過來說,吳為也覺得韓木林不是個成熟的男人。的確,換了胡秉宸,肯定不會讓吳為知道偷查她晨尿的事,這可能是吳為總覺得韓木林並不壞的原因。等到吳為真的出了事,韓木林偏偏沒有查出來。 多少次韓木林費盡心機偷取吳為的晨尿,又不辭辛苦,起早貪黑提溜著一玻璃瓶子尿,到醫院去化驗,節骨眼兒上卻偏偏來了個萬一。要麼是醫院的化驗有問題,要麼楓丹根本就是他的孩子…… 可是吳為一口咬定,楓丹不是韓木林的孩子,心裡還壞壞地想:要真是韓木林的孩子,這份兒報應才叫痛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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