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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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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就可以明白,葉蓮子後來一次又一次地錯過那些可能改變她命運的機遇,可以說是對她那「生」的固執的懲罰。二十世紀已然翻過;女人的生存花樣不斷翻新,遺憾的是本質依舊。所謂流行的尚,不過是周而復始地抖摟箱子底。二十世紀初的女人與現時女人相比,這一個天地未必更窄,那一個天地未必更寬。

  秀春雖不能像有些女人那樣幸運,參加選美、上大學、辦女報……盡數時代風流,電不能做秘書、招待、工人、演員、二奶、作家等等地自謀生路,更沒有可能嘗試跳舞、唱歌、騎馬、游泳、演講、玩票等等,書寫一段上層仕女人生享樂圖。但機會總是有的。

  秀春聽了奶奶的勸告,跟著父親和繼母到了錦州。

  臨走前.她到小山岡上去了。站在山岡上,看著山腳下的家,不能相信裝著她許多委屈的茅草房,轉眼就要看不見了。

  她和小鳥說;了話,也跟楓樹說了話,它們無…不用耐心的傾聽撫慰過她,也跟蘑菇、野菜。山梨、山裡紅、野葡萄們說了話,它們無一不支撐過她饑餓難熬的日子。

  又來到豬圈雞圈,對她的夥伴豬和雞們說:「我走了,誰給你們割豬草,誰來喂你們、放你們呢?……」

  地也捨不得爺爺,過年時節,爺爺從沒忘記過她那半塊與別人同等待遇的豆腐乳。

  還有那片莊稼地和村東村北的小河。每當莊稼收割後,地都在那地裡撿過莊稼和毛豆……這麼小的一個人,一撿就是一大擔,供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堂兄弟們吃了不少日子,叔叔也因此少打她好幾頓……她還在村東村北的小河裡抓過小魚和青蛙,用火燒了吃,夏天和村裡的姑娘媳婦們在河裡洗過澡,冬天在冰凍的河面上打過冰出溜……

  最後來到西河沿,跪在媽媽的小墳頭前,燒了紙又燒了香:「媽,我走了,以後,淮還能來給你燒把紙,上炷香呢?」

  什麼事到了她這裡,部變得得太容易。

  到錦州以後,地上了小學;並在一個女同學的啟發下,開始列教堂做禮拜,那不也是逃避嫌棄的好去處?

  她十指交叉跪在主的面前,管風琴的聲音,為她製造了許多記憶裡並沒有多少儲存的母愛。那愛如和暖的風,從教堂的拱頂吹拂下來,於是她有了皈依宗教、發願當修女的打算。如果她能如願以償,那真是她這一生最好的出路。

  就在她和那位閨中好友商定,第二天去教堂發願當修女的時候,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她們甚至沒有來得及重新五十萬東北軍一起,在蔣介石不得抵抗的命令下退駐關內,匯人中國人歷時十多年的大逃亡苦旅。

  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侵華戰爭開始,多少中國人被拖出可能擁有的、一份安分守己的人生,被逐上往蹇來連的人生苦旅?這種禍害,可能比日本人燒殺擄掠的罪行還要深重得多。

  在日後諸多日本侵華戰爭的回憶錄中,人們大多記錄了日本在中國燒殺擄掠的罪行,卻不曾有人清算他們在這方面的罪惡,怕是深重到罄竹難書的地步?

  離開錦州時,葉蓮子曾回首眺望教堂那一處鶴立雞群的高地。教堂的尖頂上有一抹黑雲斷續飄移,如一縷不祥的黑紗,又像在天空中畫下的一串,尚未了結的刪節號。

  從錦州逃到北平後,葉蓮子繼續讀著小學,上學的路上,曾被一名「星探」看中。葉志清可以嫖窯子,但是絕對不能容忍女兒當戲子。

  從那以後,她知道了自己還有「美麗」這麼一筆財富。當顧秋水將她和吳為置於無以為生的境地之後,她滿可以用這筆財富,為她和吳為換取一個足以溫飽的生活,但是她的價值觀念過於落後,從未加以開發利用。

  所以她們陷落無以為生的境地,不能完全歸罪於顧秋水的不仁不義。

  以後,葉蓮子還將多次面臨與機遇失之交臂的局面。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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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僅僅是葉蓮子自己固執於「生」的願望倒也罷了,她的命運或好或壞和吳為並無干係,可她偏偏又固執地生下吳為。根本忘記了在那場傷寒症裡,那番一字一句都得聽仔細的話,又是新婚燕爾,徹底放鬆了警惕,更沒有想到那一番話的滲透力和輻射力。

  其實葉蓮子在聆聽那番警戒的時候,還未形成一絲氣蘊的吳為就同時在場,不但心領神會地接受了那番警戒,也被那番警戒嚇得魂飛魄散;這可能就是她後來膽小如鼠的淵源?

  所以當吳為作為一團橙黃色的——善於用顏色來解釋人性某些方面的人,不知道能否回答為什麼是橙黃而不是其他顏色——光暈,被驅人間的時候,實非所願、可是她被一條隧道緊緊地裹挾著、推擠著,把她向那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不管她準備好或是沒準備好,她都得沒有退路地往那艱險、奸詐、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讓她熬夠該受的一切,才饒她一死的地界趕去。

  為此她把嗓子都喊破了,「不,不,我不願意到那個世界上去!我不願意到那個世界上去。

  所以吳為的嗓音生下來就很沙啞,——雖則人們現在說這種嗓音很性感。

  她的十個指甲,死死摳住那隧道之壁,生怕再往前去;就會一腳踏進深淵。

  她的擔憂並非無中生有,出生以後,果然常有瀕臨懸崖之感。所以葉蓮子後來動輒血流如注並始終醫治不好,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連醫生也說不清楚。

  在她們流落零孤村的日子裡,葉蓮子幾乎為此喪命。

  她的心中,充滿被脅迫舶悲憤和疑惑。

  這一條黑暗的隧道,就是過去通向未來的惟一渠道?

  過去從哪裡開始?未來又從哪裡算起?……

  何為未來?何又為過去?……

  她為什麼非要從這裡穿過?……

  她那時就悟到,人生的每一階段、每一轉折,不過就是面對抽籤無法回避的躊躇和選擇,而所謂人生,也不過就是按著簽上的讖語,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第一把偏偏就抽上這樣一簽,生命伊始,就被這種不可解的問題牢牢套住。吳為在「往生」之路上的胡思亂想,早早顯示了她那不安分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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