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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胡秉宸的觸點卻截然不同。他在對吳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首先認識的是她的舌頭。

  事實上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即便不在茫茫的大雪中,他也不可能看見吳為的舌頭,但他日後一直固執地堅持,他看到了她的舌頭。在幾十年前那場茫茫大雪中,胡秉宸走在「五七幹校」四野空寂的田間小路上,正享受著一刻「獨處」的自在,卻迎頭撞見一個女人站在曠野裡。

  像大多數有了閱歷的人那樣,他已經非常習慣於在大庭廣眾之下扮演一個角色。

  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如他這種背景的人,大方向盡可無窮變幻,而諸多最具本質意義和再生能力的細節卻難以泯滅。即便有所改變,也不過是一時一事的權宜之計,也可以說,是一種自覺或是不自覺的韜晦,一旦環境有變,仍會還原舊我。由於他的執著或軟弱,清醒或迷茫,不論舊我或角色,都已深入骨髓,有時連他自己也難以區分哪一個是真正的自己。

  好比對「獨處」的這份心領神會。那時,他剛剛從「文化大革命」強加於他的種種罪名中解脫出來。

  凜冽的風雪裹挾、抽打著他,有如置身一場冬浴,五臟六腑、從裡到外,感到了一番略帶刺疼的洗刷。他一面享受著這沐浴後的潔淨,一面眯著眼睛回想歷次政治運動,因了他的睿智、嚴謹,更因了他的幸運(純粹是幸運嗎?)而從未傷及皮毛,惟獨「文化大革命」未能倖免……

  在這之前,也不是沒有過獨處獨省的時刻,但他的思緒總是零亂駁雜,而這一天卻流暢順達。也許那一日四野飛絮,渺無人跡,天地間有一種混沌初開的氣勢,面對混沌初開的浩淼,難免讓人生出沉潛其心、細說從頭的心思。

  要是人們以為他在憐惜撫愛自己可就小瞧他了。像他這種從小就在「場面」中浸潤的人,這一次落難真算不了什麼。

  出於對歷史的愛好,他禁不住把縱橫上下幾十年的經歷,做一個宏闊的題目來溫習。

  他不曾意識到,這溫習早已成為一部樂曲中的主旋律,曾在,也將在他生命的每一個樂章中反復出現。而每一次出現,都像(命運交響曲》中那幾聲敲打命運之門的重擊,反復叩問著一個世紀的疑惑。或許他本就是那疑惑中的一個部分,這溫習也就始於疑惑,止於疑惑,終究不得其解,長期處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一陣勁風平地旋起,在風雪強勁的旋渦中,他平添了身不由己、漂浮懸墜的感覺。

  從幼年時代起,抱負遠大、方方面面堪稱卓著的胡秉宸,不得不在這風雪交迫的裹挾中,發出「嗨!——」的一聲長歎。也許因為他的漫想。也許因為那雪。他突然想起祖宅裡那幾棵臘梅,還有臘梅散發著的淡極並沁著泥綠色的幽香。

  那祖宅早巳隱去,就像從未存在過地消失在他以後的空間裡。可彼時彼刻,他卻毫無道理地想,他沒有在那宅子裡白白生長。他的作為,他的遭際,似乎都與那老宅子不無關係。

  否則當時也不會有一份心情。正是這一份心情,才使他對迎頭撞見的那個女人發生了興趣。

  紛紛揚揚的大雪模糊了她的身影和她身後的老樹、丘陵,還有丘陵後的山巒、灌木、由野。他只注意到她奮力向上延展著軀體,長伸著舌頭,專心致志地去承接那根本不可能接住的雪花,卻沒有注意到,當所有「五七戰士」都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偷得一日閑地擁在爐邊取暖的時候,這女人卻優哉遊哉,獨自潛入雪寰那份「野渡舟橫」的情致。

  他馬上拐人另一條小路,爬上一道小丘,在確信無人發現的情況下,對這個景致注視了一會從田埂上跑來一隻搖頭晃腦的狗。只見她彎下身子,在雪地上攏起一捧雪攥成雪球,向那只狗打去。她沒有打中,狗兒卻興高采烈地歡叫起來。

  她似乎也沒有想要打中的意思,只是因為這雪、這狗、這了無人跡,才想攥一個雪球。

  他突然湧起一陣衝動,想要攥個雪球向她甩去,相信一定甩中。隨即又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實在荒唐。然後嘴角上帶著一抹連他自己也不甚察覺、瞭解其含意的笑意離開了,隨即也就忘掉了這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和雪中這個獨一無二、不意之中闖入他視野裡的女人。

  不過他小看了那一個雪日的經歷。

  只有在和吳為後來的邂逅中,這個雪日的情景才重新浮現出來,並常常用來佐證他對她的愛始自彼刻、年深日久、源遠流長,而並非因為吳為後來地位的變化。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如果人們把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又想,最終就會為那事情找到一個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源頭。

  而這的確是個很好的鋪墊。至少說明他對她的「印象」自彼而始。

  3

  同樣,吳為這個擦洗叉齒的細節就有點耐人玩味。

  4

  正在她擦洗叉齒間的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時,電話又響了。她想,可能又是那個記者,便有了準備地去接那個電話。但不是那記者,而是一個久已不見的胡秉宸的熟人。他又說天氣又說股票又說兒女們的出息……突然猝不及防又並非十分意外地向她一襲,「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我是不相信的……大家都說你把胡秉宸一腳踹了,又嫁了一個比他有錢有勢的人。」開始她還真以為是誤會,「人們是不是聽錯了,把胡秉宸再婚當成了我?」隨即想起,她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有謀有劃的流言了。更有一種說法是她長期滯留國外,又嫁了個「老外」,她是徹底地把胡秉宸拋棄了,所以根本不給胡秉宸寫信,他連她在國外的行止都無從得知。

  難道他多次要求離婚,乃至到了叩首相求,言稱全家老少將會為此感謝她大恩大德的信,沒有寄到她的手中而是寄到外星去了?幸好她把那些信都交給了律師。可她有必要讓律師將那些信公之於世,或是影印給所有認識他們的人嗎?

  而她不正是為了逃避胡秉宸蓄意製造離婚口實——哪怕一個茶杯放得不是地方也成為鬧事的藉口——才不得木效仿當年的托爾斯泰,逃離在外,有家不能歸的嗎?

  在一個家庭裡,如果配偶一方已經打定主意離婚,那麼,比之一個茶杯放得不是地方的細節實在太多,太不勝枚舉。對這樣的不勝枚舉,吳為這種只有小聰明卻無雄謀大略的人,是太缺乏勝任能力了。除了逃遁,「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還有什麼盾牌可以抵擋?

  胡秉宸要求離婚,自然有他要求離婚的道理,但這無論如何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她到底是嫁了一個比胡秉宸更有錢有勢的人,還是嫁了一個「老外」?

  可惜她太老了,否則他們說她當街賣淫也未可知。

  在胡秉宸和她離婚之後,不知道誰在運作這樣的輿論,沸沸揚揚,很有成效。

  這就是她在和胡秉宸近三十年的關係中,甚至他們離婚以後,事無巨細都得面對的局面——永遠處在四面埋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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