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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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放療的副作用還是很大的。比如噁心、低燒、脫髮、消瘦、食欲減退等等。雖然我為媽準備了預防這些副作用的藥,但效果不會很大,她一定還會感到痛苦,先生說,即使媽能闖過手術關,也不見得闖過放療關,畢竟是八十歲的老人了。但是媽對胡容說的這些話,胡容也是在媽去世以後才對我說。問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說,那天在我家門口告別的時候,幾次都忍不住要對我說了,可是看我累成那個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她不忍心再說這些令我大慟、大受驚嚇的話。同時又覺得媽那些話不過說說而已,媽看上去雖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說的那樣,說走就走了,哪兒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為你好、你為她好、她為她好……結果是事與願違。 這就是命! 吃過午飯不久,媽說要上廁所。我沒有扶她,還是要求她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讓我感到毀滅的事情發生了。 媽不但沒從椅子上站起來,反而從沙發上出溜到地下,如魚得水地在地上爬了起來,她這樣做的時候,似乎已進入無意識狀態,有一種大撒手的解脫,和魂遊己遠的渺然。 那瞬間,我什麼也來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麼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覺。 我的頭一下就瞢了。 接著是氣極敗壞,甚至是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氣憤。 媽這樣做,簡直是對我的愛的背叛; 是對我自她生病以來,唯恐喪失她而飽受煎熬、擔驚受怕的背叛;是對我們共同的苦難、艱辛的背叛……我的大愛,那時一下變成了大恨。我恨媽的心理障礙;我恨她的固執。她的固執不但是她的仇敵,也是我的仇敵;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為迎戰越來越近的腦萎縮、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而決一死戰; 我恨她這樣做不但對不起我,也對不起自己。我們最艱苦的階段都熬過來了,冒那麼大風險、受那麼大驚嚇,情感上承受了那麼大的壓力,現在卻這樣自暴自棄,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難道都救不了她嗎? 我恨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安排; 接著這憤怒,是無底的恐懼。媽一旦知道這樣滑下去的輕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這個滑坡,後果就更加不堪設想,我就別再指望她今後會向好的方面發展了。我真怕她就此喪失了求生的意志,從而也就喪失了戰勝疾病的勇氣…… 一直像陰雲一樣籠罩著我的、腦萎縮的後期症狀,難道這麼快就來了嗎? 這簡直就是往深淵裡墜。我決不允許! 媽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時,我要她活下去的願望,可能勝過她自己。 我沒有扶媽,反而冷酷地說:「好吧,就當這是床,就此練練怎麼從床上坐起來。」 媽在地上爬來爬去,翻來翻去,連從地上坐起來都不會了。爬到長茶几前就用兩條胳膊撐著茶几,兩條腿軟軟地斜蹬在地上,一點勁也不使。僅僅靠著胳膊上的力氣,把上半身撐了起來。這怎麼能站起來呢,要想站起來必須兩條腿使勁才行。 不一會她的勁就使光了,渾身累得發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駕不動轅的老馬,不論駕車的車夫怎麼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來了。 此後,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駕不動轅的老馬,那會使我歷歷在目地想起此情此景。記得母親去世不久,當我見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馬,不論怎樣掙扎,也難以從結冰的路上爬起來的時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聲。 媽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竅,動物對此有非常的感應,對媽感情極深的貓咪這時沖了過來,厲聲地嚎著,用它的小腦袋一抵一抵地抵著媽的兩條胳膊,好像為媽受這樣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護媽;又像要助媽一臂之力……即使這樣,我也沒有發出絲毫惻隱之心去扶媽一把。可見我連畜生都不如了。 最後還是媽漸漸收攏了兩條腿,兩腿這時才能用上一點勁,然後站了起來。 可我還是不肯就此罷休。見媽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勁,就想趁此機會讓媽再鞏固、鞏固腿上的感覺。 結果是適得其反。 媽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來,一直爬到靠窗的沙發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動了。 那時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發就能坐到沙發上去。所以我還是逼她自己爬起來,坐到沙發上去。 可是她不,她說:「咱們協商協商。」她的意思是讓我把她挽起來。 我狠著心說:「不協商。」 剛說完這句話,電話鈴響了。是諶容來的電話,其實我何嘗放心讓媽老是跪地上?三言兩語說完電話又趕緊回到客廳,希望這一會兒能發生奇跡,媽已安坐在沙發上。 沒有,媽還在地上跪著。 她可能跪累了,兩條胳膊全杵在身體左側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傾斜在那兩條杵地的胳膊上了。因為上半身向一邊傾斜,臀部也就翹起並向左側扭去,這樣,她連坐直自己的身體也不會了。 我說:「您把身體側過來,屁股放平挨著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照著我說的試了試,果然坐直了。 我說:「您看,多容易啊。不過一秒鐘的時間,您就會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說:「連一秒鐘也沒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來坐到沙發上去。 最後,我看時間拖得太久,她又實在不肯起來,只好把她攙起來。 她剛在沙發上坐好,就用顫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禮而又無可應對的弱者那樣,只能自艾自憐、下意識地整整自己淩亂的衣著。 這時她又要上廁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攙著她去了廁所。 為她整衣的時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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