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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這是她唯一一次婉轉地表示了對我老是離開她的不安。過去她從未有過這樣的表示,不管我去的多遠、多久,她都默默地隱忍著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對可能發生什麼緊急情況的恐懼。過了危險期,在媽的抵抗力相對增強以後,就讓小阿姨到醫院來助我一臂之力。她一進病房媽就對她說:「小月,幾天沒見你了,我真想你。」也許她表達的是對健康、對正常生活的嚮往。

  可是小阿姨一來就幹了一件讓我感到晦氣的事。她剛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給媽八十大壽(我們在美國按照過九不過十的風俗,當然也是趁著大家都在一起的機會,提前給媽過了八十歲的生日)的生日禮物,一個陶瓷口杯打碎了。我洗了那麼多次都沒出問題,她怎麼一來就打碎了呢?心裡彆扭極了,可是也沒有辦法補救了。只好想,她經常打碎東西,我還曾讓她到醫院檢查一下,看看是否神經方面的問題。這次打碎媽的口杯也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是我的多慮。

  所以不要說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經過這次大難,我感到凡事可能都有先兆。

  見媽手術後恢復得很好,我才把不手術的惡果告訴她。媽說:「實際上手術前幾天眼睛基本上就看不見了,」

  不過我不大信。媽常受心理作用的支配。好比我給她買過法國一種叫做「都可喜」的菜,針對她常受心理作用支配的特點,有意告訴她,那種菜是法國造,每瓶三十九元,很有效。媽果然說她服菜以後,眼睛清楚多了。其實按照她的病情,吃什麼菜都不行了。

  十月一號,星期二。小阿姨開始替我陪床,我可以回家休整一下了。也不光是休整,而是想瀏覽一下飲食市場,看看能不能給媽調配點花樣。

  在我陪床住院無法分身回家期間,只能是小阿姨做什麼吃什麼,媽在營養方面的需要,主要靠保健食品補充,對促進食欲並沒有什麼好處。我也曾在醫院附近的餐館買過小炒,只要對媽有好處,價格貴賤好說,可是現在的餐館差不多是徒有虛名,衛生和菜蔬的新鮮程度很成問題,口味也難讓人恭維。只有一次,那個紅燒海參還算差強人意。我雖然也不會做,但總有那份為媽盡力而為的心意。

  我先乘五十四路公共汽車到王府井,打算在王府井給媽買罐「力多精」。我知道和平里的一家食品店有賣原裝的「力多精」。但趁換車之便能在王府井買到最好。

  因為是節日,車上很擠。我只能緊貼車門,站在最下一層踏板上。站在上面一層踏板的人裙褲上,粘滿了灰白色的、可疑的黏液。

  裝滿空飯盒、空瓶子的口袋掛在我的肩上,我不緊不慢,甚至是逍遙自在地走在華燈齊放的大街上,走在身著節日盛裝的人群中。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著急,媽的危險已經過去,讓我們心驚肉跳的生死之謎已經揭曉;我不必再為了媽的等待住醫院迅跑;也不必為了給媽送菜,或送別的什麼趕往醫院;或提心吊膽地等待醫生宣告有關母親的生死存亡……

  無聲的細雨滋潤著我。我沒有打傘,體味著只有經過拼搏才能體味到的,那份風息浪止後的疲倦的寧靜;享受著上帝賜給我們母女的這份恩澤。

  行人熙熙攘攘,周遭的世界繁鬧而虛空。我肩負著與這世界毫無干係的沉重,和與這世界毫無干係的輕鬆,走著、走著。明白了除了血肉相連的媽,不管你活、你死、你樂、你哭……你和生活於其中的這個世界其實毫無干係。沒有,走遍王府井的食品商店都沒有原裝的「力多精」。香港造的口感和原裝的口感就是不一樣。沒有那麼沙口,也沒那麼容易沖化,看來還得到和平里去。在我辦得到的情況下,我願盡力給媽提供最好的服務。

  我怕日後脫銷,一下買了兩大罐,每罐一公斤,夠媽吃些日子了。可是媽終於沒有吃完。

  十月二號,星期三。下午給媽擦洗的時候,發現她肛門周圍有幾小塊潰傷。肯定是昨天沒有擦洗乾淨所致。平時每日給她洗兩遍,我一回家休整,晚上那遍免不了由小阿姨代勞。這樣的事外人哪能完全徹底。心想,一點操心不到都不行,以後再也不敢依賴他人,一點也不能依賴。哪怕時間再晚,也要給她洗完再走。回家時經過東單,在東單中藥店買了一管馬應龍痔瘡膏。這種藥膏對過敏和潰傷也很有效。本想第二天去醫院時再帶給媽,因為還在節假期間,公共汽車很不好乘。可是想到這一夜媽會很不舒服,就又擠上汽車回到醫院,給媽洗淨患處,又塗上藥膏才安心回家睡覺。 

  一般手術後第三天,或第五天就拆線了。媽的傷口因為有了那一番周折,是第八天拆的線。 她的傷口長得很好, 很平滑。就是一到晚上,媽就不是媽了。她的「譫妄」越鬧越厲害。手術後已然消失的尿頻,到了晚上又變成幾分鐘一次,我整夜整夜無法休息。我不是沒有經濟能力再請一個阿姨來照顧媽,我總覺得這種時候我應該時時刻刻伺候在媽的身邊,否則就太對不起她的養育之恩。再說看護病人的阿姨不容易請到,有一個很有經驗的老阿姨,我願每月給她三百元的工資,她倒是很願意,但她要求長期的合作關係,而我只能在媽住院期間雇用她,因為媽並不癱瘓在床、長期不能行動的病人,此事只好作罷。

  可是這樣做的結果不但沒有照顧好媽,反而讓我犯下不堪回首的過錯。

  好比服侍媽的大小解。醫院的便盆個個摔得殘破不全,分到我們名下那個,也是病房裡的最後一個。偏偏與身體接觸的部位不但摔掉了搪瓷,還凹凸著高低不平的爛鐵皮。我始終不明白誰能把便盆上的鐵皮造就成這般模樣。讓小阿姨到醫藥商店買個新的,她說找不到門。而我又離不開醫院去買,只好先湊合使用醫院裡的便盆。如此這般,我不但要一手托著媽的下半身,一手把便盆放在她身下一個合適的位置,還要在她身體接觸那些高低不平的爛鐵皮之前,趕快把手翻過來。手心朝上地墊在高低不平的鐵皮上,免得那些爛鐵皮硌疼了媽。

  這時,媽又一再說起那句不吉利的話:「我怎麼這麼沉啊。」

  但我這時的心情,比之八月份她做核磁共振這樣說的時候輕鬆多了。畢竟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沉不沉的事就沒再往心裡去。其實這都不是好兆頭。

  我終因力不勝任扭傷了腰。而這個過程的每一環節都得動腰上的勁。

  我只好讓媽在我放便盆的時候配合一下,兩雙腳儘量往大腿根部靠攏,接著兩腳一蹬,身子再往上一撐臀部就能抬起一些,那就會省我好大的勁。我說:「這一點也不難,您的兩雙腳靠大腿的根部越近,您也就越省勁。」

  可媽就是配合不了。我看出她不是不肯這樣做,她好像是力不從心、無法把腳靠攏至大腿恨部的合適位置,當然也就無法撐起她的身子。有時靠攏一點,也是有其形而無其實。我照舊還是難的不行。

  負荷超過極限就要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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