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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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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葉知秋的手有點顫抖。兩個兩分錢一枚的鋼鏰兒,硬是塞了幾次才塞進那個收電話費的小鐵盒裡。看電話的女人,一直盯著她,怕她不交錢嗎? 或是她有什麼地方值得特別注意? 也許因為她對鄭子雲說的那些話。唉,偌大一個電報大樓,用個公用電話,連隔音間也沒有。真正的「公用」電話。沒有什麼不可以公用。公用的秘密;公用的喜、怒、哀、樂;誰都可以干涉誰一下。諸如你為什麼天天洗澡,或是你為什麼喜歡吃甜而不喜歡吃辣這樣的瑣事。 「你何必在電話裡講那麼多? 」賀家彬責怪她。 「那怎麼辦? 我怎麼好在這種時候到部裡去,那又會給他添亂子,給那些謠言家們製造口實。去他家裡,那位太太更是盛氣淩人。」 「我是說,這些事沒有必要告訴他。」 「這些情況他應該瞭解。難道他不應該提防那些人嗎? 」 「女人的邏輯。」 他們從電報大樓裡走出來,只見馬路上到處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麼清閒自在地溜溜達達。好像在度假一般。 只有聲音是不休息的。 每一輛汽車的喇叭,都威風凜凜地響著。 鈴木50的發動機,自鳴得意地「嘣嘣」著,它是近年剛流行起來的時髦貨。 有個小女孩,一面跳著腳、扭著身子,一面哇啦、哇啦地哭叫著:「我要吃冰棍! 我要吃冰棍! 」她的爸爸,像拎小雞子一樣拎著她圓鼓鼓的胳膊,一面拖著她往前走,一面嚇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兒了,再吃肚子裡要長蟲子啦。」 臨時就業的青年,起哄似的推銷著自己的貨色:「哎,買吧,買吧,新鮮的奶油麵包。」 「看報,看報,文藝小報,李穀一帶病上臺演出,蘇小明唱《鄉間的小路》。」 十字路口的崗亭裡,交通民警對著麥克風大聲地申斥著一輛搶行的越野吉普:「喂,那輛武漢吉普,你怎麼拐的彎? 垵? 說的就是你,31-04889 !還開,還開,聽見了沒有? 你給我站住! 」 那輛吉普,像一頭犯了罪的小毛驢,懂事地耷拉著耳朵。它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誠惶誠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該停的地方,司機大概是慌了神。 警察又叫起來:「你看看,停在哪兒了? 」 電器商店裡,各式音箱互不相讓地播送著「阿波羅音樂之神」 的電子音樂,別管大街上發生了什麼騷亂,「阿波羅音樂之神」依然不屈不撓地,鏗鏘、鏗鏘地響著自己的節奏。 賀家彬甚至非常高興地說:「知秋,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早晚都要死去,代替我們的,將是另外一些人。我們耿耿於懷的苦惱、憂慮,在他們那裡會簡單得多。」 葉知秋幾乎是討饒地說:「家彬,這份熱鬧勁兒我真受不了,這麼一會兒,我的鞋後跟就讓人踩掉兩次了。」 賀家彬的話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風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對,全帶著一種不管不顧、橫衝直撞的勁頭越過了她。誰也不看她一眼,問她一聲,好像她是夏令時節擺在商店櫥窗裡的一頂冬天才用得著的毛皮帽子。 她忽然感到委屈。 就算她是一個頂乾癟、頂枯燥的職業婦女,她也有需要訴一訴委屈、聽一聽寬慰話的時候啊。 但是人們早已習慣於把她看成是一個沒有性別,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大概連賀家彬也這樣認為。 她搖頭。也有例外的時候,比方那封匿名信。人們大概在中傷、造謠的時候,才想起她還是個女人,她的性別在這時才有意義。 從她胸膛的深處,發出沉沉的一聲歎息。 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與往日顯得有些異樣。 他盡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兒一樣的鏡片後面搜索。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 遮在她眼睛上的那兩塊厚玻璃片兒,像安在窗上的兩塊磨砂玻璃。於是,玻璃後面的一切,全都顯得影影綽綽,讓人看不真切。 但他終於找到了一絲煩惱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穩的心境受到了騷擾。唉,總起來說,女人的神經比男人的脆弱,敏感。然而這樣的流言蜚語,落在這樣一個醜人兒的身上,分外讓人感到殘酷和痛楚。這永不會開花,也永不會結果的生命。 賀家彬伸出手來,挽著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著長安街向東走去。 一片不該在這仲夏的日子裡飄落的綠葉,落在了葉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仁慈的、動人的綠葉。賀家彬沒有給她拂去,就讓它靜靜地留在那裡,人是需要一點安慰的。 前面林陰路上,一個懷孕的婦女,蹣跚地走著。寬寬的後背像一塊面板,穿著一件寬鬆的男人襯衣,嚼著一根雪糕。賀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越過那個婦女。葉知秋卻深深地歎息,心裡想:不知給自己心愛的男人生個兒子是什麼滋味? 不過她是不會哭的,眼淚是漂亮的、有人疼愛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 「後悔了? 」 「不,傷心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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