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周國平

1993 3 生命本來沒有名字


  這是一封讀者來信,從一家雜誌社轉來的。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讀者,都會收到讀者的來信,這很平常。我不經意地拆開了信封。可是,讀了信,我的心在一種溫暖的感動中顫慄了。

  請允許我把這封不長的信抄錄在這裡——

  「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您,每一種嘗試都令自己沮喪,所以就冒昧地開口了,實在是一份由衷的生命對生命的親切溫暖的敬意。」

  「記住你的名字大約是在七年前,那一年翻看一本《父母必讀》,上面有一篇寫孩子的或者是寫給孩子的文章,是印刷體卻另有一種纖柔之感,覺得您這個男人的面孔很別樣。」

  「後來慢慢長大了,讀您的文章便多了,常推薦給周圍的人去讀,從不多聒噪什麼,覺得您的文章和人似乎是很需要我們安靜的,因為什麼,卻並不深究下去了。」

  「這回讀您的《時光村落裡的往事》,恍若穿行鄉村,沐浴到了最乾淨最暖和的陽光。我是一個卑微的生命,但我相信您一定願意靜靜地聽這個生命說:『我願意靜靜地聽您說話……』我從不願把您想像成一個思想家或散文家,您不會為此生氣吧。」

  「也許再過好多年之後,我已經老了,那時候,我相信為了年輕時讀過的您的那些話語,我要用心說一聲:謝謝您!」

  信尾沒有落款,只有這一行字:「生命本來沒有名字吧,我是,你是。」我這才想到查看信封,發現那上面也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作為替代的是「時光村落」四個字。我注意了郵戳,寄自河北懷來。

  從信的口氣看,我相信寫信人是一個很年輕的剛剛長大的女孩,一個生活在窮城僻鎮的女孩。我不曾給《父母必讀》寄過稿子,那篇使她和我初次相遇的文章,也許是這個雜誌轉載的,也許是她記錯了刊載的地方,不過這都無關緊要。令我感動的是她對我的文章的讀法,不是從中尋找思想,也不是作為散文欣賞,而是一個生命靜靜地傾聽另一個生命。所以,我所獲得的不是一個作家的虛榮心的滿足,而是一個生命被另一個生命領悟的溫暖,一種暖入人性根底的深深的感動。

  「生命本來沒有名字」——這話說得多麼好!我們降生到世上,有誰是帶著名字來的?又有誰是帶著頭銜、職位、身份、財產等等來的?可是,隨著我們長大,越來越深地沉溺於俗務瑣事,已經很少有人能記起這個最單純的事實了。我們彼此以名字相見,名字又與頭銜、身份、財產之類相聯,結果,在這些寄生物的纏繞之下,生命本身隱匿了,甚至萎縮了。無論對己對人,生命的感覺都日趨麻痹。多數時候,我們只是作為一個稱謂活在世上。即使是朝夕相處的伴侶,也難得以生命的本然狀態相待,更多的是一種倫常和習慣。浩瀚宇宙間,也許只有我們的星球開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這個幸運的星球上,比比皆是利益的交換,身份的較量,財產的爭奪,最罕見的偏偏是生命與生命的相遇。仔細想想,我們是怎樣地本末倒置,因小失大,辜負了造化的寵愛。

  是的——我是,你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多麼普通又多麼獨特的生命,原本無名無姓,卻到底可歌可泣。我、你、每一個生命都是那麼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完全可能不降生,卻畢竟降生了,然後又將必然地離去。想一想世界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無限,每一個生命的誕生的偶然,怎能不感到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相遇是一種奇跡呢。有時我甚至覺得,兩個生命在世上同時存在過,哪怕永不相遇,其中也仍然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因緣。我相信,對於生命的這種珍惜和體悟乃是一切人間之愛的至深的源泉。你說你愛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不是把她當作一個獨一無二的生命來愛,那麼你的愛還是比較有限。你愛她的美麗、溫柔、賢惠、聰明,當然都對,但這些品質在別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惟獨她的生命,作為一個生命體的她,卻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無法重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世上什麼都能重複,戀愛可以再談,配偶可以另擇,身份可以炮製,錢財可以重掙,甚至歷史也可以重演,惟獨生命不能。愈是精微的事物愈不可重複,所以,與每一個既普通又獨特的生命相比,包括名聲地位財產在內的種種外在遭遇實在粗淺得很。

  既然如此,當另一個生命,一個陌生得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遠遠地卻又那麼親近地發現了你的生命,透過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觀,向你的生命發出了不求回報的呼應,這豈非人生中令人感動的幸遇?

  所以,我要感謝這個不知名的女孩,感謝她用她的安靜的傾聽和領悟點撥了我的生命的性靈。她使我愈加堅信,此生此世,當不當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願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願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

  很想讓她知道我的感謝,但願她讀到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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