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周國平

1991 12 平淡的境界


  一

  很想寫好的散文,一篇篇寫,有一天突然發現竟積了厚厚一摞。這樣過日子,倒是很愜意的。至於散文怎麼算好,想來想去,還是歸於「平淡」二字。

  以平淡為散文的極境,這當然不是什麼新鮮的見解。蘇東坡早就說過「寄至味於淡泊」 一類的話。今人的散文,我喜歡梁實秋的,讀起來真是非常舒服,他追求的也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境界。不過,要達到這境界談何容易。「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之所以難,我想除了在文字上要下千錘百煉的功夫外,還因為這不是單單文字功夫能奏效的。平淡不但是一種文字的境界。更是一種胸懷,一種人生的境界。

  仍是蘇東坡說的:「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所謂老熟,想來不光指文字,也包含年齡閱歷。人年輕時很難平淡,譬如正走在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幻想。直到攀上絕頂,領略過了天地的蒼茫和人生的限度,才會生出一種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趕往某個目標,也不必再擔心錯過什麼,下山就從容多了。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後,無非是散淡人寫的散淡文。

  當然,年齡不能擔保平淡,多少人一輩子蠅營狗苟,死不覺悟。說到文人,最難戒的卻是賣弄,包括我自己在內。寫文章一點不賣弄殊不容易,而一有賣弄之心,這顆心就已經不平淡了。舉凡名聲、地位、學問、經歷,還有那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腸,都可以拿來賣弄。不知哪裡吹來一股風,散文中開出了許多顧影自憐的小花朵。讀有的作品,你可以活脫看到作者多麼知道自己多愁善感,並且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動,於是愈發多愁善感了。戲演得愈真誠,愈需要觀眾。他確實在想像中看到了讀者的眼淚,自己禁不住也流淚,淚眼朦朧地在稿子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散文家是旅人,他只是如實記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觸。這境遇也許很平凡,這感觸也許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他捨不得丟失。他寫時沒有想到讀者,更沒有想到流傳千古。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字也是易朽的,不過他不在乎。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文化,用不著他再來添加點什麼。另一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質的東西終歸是單純的,因而不會永遠消失。他今天所揀到的貝殼,在他之前一定有許多人揀到過,在他之後一定還會有許多人揀到。想到這一點,他感到很放心。

  有一年我到雲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雲在藍天緩緩移動,白帆在藍湖緩緩移動,心中異常寧靜。這景色和這感覺千古如斯,毫不獨特,卻很好。那時就想,刻意求獨特,其實也是一種文人的做作。

  活到今天,我覺得自己已經基本上(不是完全)看淡了功名富貴,如果再放下那一份「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虛榮心,我想我一定會活得更自在,那麼也許就具備了寫散文的初步條件。

  二

  當然,要寫好散文,不能光靠精神涵養,文字上的功夫也是缺不了的。

  散文最講究味。一個人寫散文,是因為他品嘗到了某種人生滋味,想把它說出來。散文無論敘事、抒情、議論,或記游、寫景、詠物,目的都是說出這個味來。說不出一個味,就不配叫散文。譬如說,遊記寫得無味,就只好算導遊指南。再也沒有比無味的散文和有學問的詩更讓我厭煩的了。

  平淡而要有味,這就難了。酸甜麻辣,靠的是作料。平淡之為味,是以原味取勝,前提是東西本身要好。林語堂有一妙比:只有鮮魚才可清蒸。袁中郎雲:「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平淡是真性靈的流露,是本色的自然呈現,不能刻意求得。庸僧談禪,與平淡沾不上邊兒。

  說到這裡,似乎說的都是內容問題,其實,文字功夫的道理已經蘊含在其中了。

  如何做到文字平淡有味呢?

  第一,家無鮮魚,就不要宴客。心中無真感受,就不要作文。不要無病呻吟,不要附庸風雅,不要敷衍文債,不要沒話找話。尊重文字,不用文字騙人騙己,乃是學好文字功夫的第一步。

  第二,有了鮮魚,就得講究烹調了,目標只有一個,即保持原味。但怎樣才能保持原味,卻是說不清的,要說也只能從反面來說,就是千萬不要用不必要的作料損壞了原味。作文也是如此。林語堂說行文要「來得輕鬆自然,發自天籟,宛如天地間本有此一句話,只是被你說出而已」。話說得極漂亮,可惜做起來只有會心者知道,硬學是學不來的。我們能做到的是謹防自然的反面,即不要做作,不要著意雕琢,不要堆積辭藻,不要故弄玄虛,不要故作高深,等等,由此也許可以逐漸接近一種自然的文風了。愛護文字,保持語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天然健康,不讓它被印刷物上的流行疾患侵染和扭曲,乃是文字上的養身功夫。

  第三,只有一條鮮魚,就不要用它熬一大鍋湯,沖淡了原味。文字貴在凝練,不但在一篇文章中要儘量少說和不說廢話,而且在一個句子裡也要儘量少用和不用可有可無的字。文字的平淡得力于自然質樸,有味則得力於凝聚和簡練了。因為是原味,所以淡,因為水分少,密度大,所以又是很濃的原味。事實上,所謂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種刪除廢話廢字的功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談到普希金的詩作時說:「這些小詩之所以看起來好像是一氣呵成的,正是因為普希金把它們修改得太久了的緣故。」梁實秋也是一個極知道割愛的人,所以他的散文具有一種簡練之美。世上有一揮而就的佳作,但一定沒有未曾下過錘煉功夫的文豪。靈感是石頭中的美,不知要鑿去多少廢料,才能最終把它捕捉住。

  如此看來,散文的藝術似乎主要是否定性的。這倒不奇怪,因為前提是有好的感受,剩下的事情就只是不要把它損壞和沖淡。換一種比方,有了真性靈和真體驗,就像是有了良種和肥土,這都是文字之前的功夫,而所謂文字功夫無非就是對長出的花木施以防蟲和剪枝的護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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