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周國平

1991 1 等的滋味


  人生有許多時光是在等中度過的。有千百種等,等有千百種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

  不過,我不喜歡一切等。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蔔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等的時候,一顆心懸著,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卻說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誘人,等的時光愈難捱。例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約都像《西廂記》裡那一對兒,「自從那日初時,想月華,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輪下得遲,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會,張生等鶯鶯,忽而倚門翹望,忽而臥床哀歎,心中無端猜度佳人來也不來,一會兒怨,一會兒諒,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委實慘不忍睹。我相信鶯鶯就不至於這麼慘。幽會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別後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覺淒涼一樣。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動的,這等的留的卻完全是被動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對的是靜止的時間。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對的是空虛的空間。等的可怕,在於等的人對於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於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隨著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佔據優勢。如果佳人始終不來,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懶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姍姍來遲,等壞事同樣也缺乏耐心。沒有誰願意等壞事,壞事而要等,是因為在劫難逃,實出於不得已。不過,既然在劫難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寧肯早點了結,不願無謂拖延。假如我們所愛的一位親人患了必死之症,我們當然懼怕那結局的到來。可是,再大的恐懼也不能消除久等的無聊。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著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隻襪子。她愛安德列勝於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麼事也不做。一個人在等自己的死時會不會無聊呢?這大約首先要看有無足夠的精力。比較恰當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們只要離刑期還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門心思只想著那顆致命的子彈。恐懼如同一切強烈的情緒一樣難以持久,久了會麻痹,會出現間歇。一旦試圖做點什麼事填充這間歇,陣痛般發作的恐懼又會起來破壞任何積極的念頭。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註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無論等好事還是等壞事,所等的那個結果是明確的。如果所等的結果對於我們關係重大,但吉凶未蔔,則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時我們宛如等候判決,心中焦慮不安。焦慮實際上是由彼此對立的情緒糾結而成,其中既有對好結果的盼望,又有對壞結果的憂懼。一顆心不僅懸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顛簸之苦。說來可憐,我們自幼及長,從做學生時的大小考試,到畢業後的就業、定級、升遷、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過多少關口,等候判決的滋味真沒有少嘗。當然,一個人如果有足夠的悟性,就遲早會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這個等候判決的位置上。但是,若非修煉到類似涅的境界,恐怕就總有一些事情的結局是我們不能無動於衷的。此刻某機關正在研究給不給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此刻某醫院正在給我的妻子動剖腹產手術,我還能這麼豁達嗎?到產科手術室門外去看看等候在那裡的丈夫們的冷峻臉色,我們就知道等候命運判決是多麼令人心焦的經歷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難免會走到某幾扇陌生的門前等候開啟,那心情便接近於等在產科手術室門前的丈夫們的心情。

  不過,我們一生中最經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門前,而是窗前。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無形的,分佈於商店、銀行、車站、醫院等與生計有關的場所,以及辦理種種煩瑣手續的機關衙門。我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耐著性子,排著隊,緩慢地向它們挪動,然後屈辱地側轉頭顱,以便能夠把我們的視線、手和手中的鈔票或申請遞進那個窄洞裡,又摸索著取出我們所需要的票據文件等等。這類小窗口常常無緣無故關閉,好在我們的忍耐力磨練得非常發達,已經習慣於默默地無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運之門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慮,但不乏悲壯感。等在生計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鹽,其心情是煩躁,摻和著屈辱感。前一種等,因為結局事關重大,不易感到無聊。然而,如果我們的悟性足以平息焦慮,那麼,在超脫中會體味一種看破人生的大無聊。後一種等,因為對象平凡瑣碎,極易感到無聊,但往往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小無聊。

  說起等的無聊,恐怕沒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羈留更甚的了。所謂旅人之愁,除離愁、鄉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無聊賴的閒愁。譬如,由於交通中斷,不期然被耽擱在旅途某個荒村野店,通車無期,舉目無親,此情此境中的煩悶真是難以形容。但是,若把人生比作一逆旅,我們便會發現,途中耽擱實在是人生的尋常遭際。我們向理想生活進發,因了種種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變故,或早或遲在途中某一個點上停了下來。我們相信這是暫時的,總在等著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殊不料就在這個點上永遠停住了。有些人漸漸變得實際,心安理得地在這個點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歲月無情,到頭來悲歎自己被耽誤了一輩子。

  那麼,倘若生活中沒有等,又怎麼樣呢?在說了等這麼多壞話之後,我忽然想起等的種種好處,不禁為我的忘恩負義汗顏。

  我曾經在一個農場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個孤島,四周只見茫茫湖水,不見人煙。我們在島上種水稻,過著極其單調的生活。使我終於忍受住這單調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懷著怎樣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來的時刻啊,我仿佛就是為這個時刻活著的,盡 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義。

  我曾經在一間地下室裡住了好幾年。日復一日,只有我一個人。當我伏案讀書寫作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門聲。我期待我的同類訪問我,這期待使我感到我還生活在人間,地面上的陽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讀書寫作被打斷,因為無需來訪者,極度的寂寞早已把它們打斷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麼需要耐心,人生中還是有許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裡情人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等載著久別好友的列車緩緩進站,等第一個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學語偶然喊出一聲爸爸後再喊第二第三聲,等第一部作品發表,等作品發表後讀者的反響和共鳴……

  可以沒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哪裡還有青春?可以沒有理解,但如果沒有對理解的期待,哪裡還有創造?可以沒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沒有等,哪裡還有人生?活著總得等待什麼,哪伯是等待戈多。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麼,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說出來了。」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並且獲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臺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唯一有把握不會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來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在等著別的什麼,甚至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我對這種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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