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周國平

1987 6 自我二重奏


  一有與無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寫作,吃飯,散步,睡覺。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懷疑有一個我存在著。這個我有名有姓,有過去的生活經歷,現在的生活圈子。我憶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我的往事。我懷著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儘管我對我的出生毫無印象,對我的死亡無法預知,但我明白這個我在時間上有始有終,輪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時候,日常生活的外殼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環境變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參照系,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我是誰,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我。

  莊周夢蝶,醒來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這一問成為千古迷惑。問題在於,你如何知道你現在不是在做夢?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個漫長而短促的夢?也許,流逝著的世間萬物,一切世代,一切個人,都只是造物主的夢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於是有笛卡爾的命題:「我思故我在。」

  但我聽見佛教導說: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只是隨緣而起的幻相。

  正當我為我存在與否苦思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聽筒裡叫著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應道:

  「是我。」

  二輕與重

  我活在世上,愛著,感受著,思考著。我心中有一個世界,那裡珍藏著許多往事,有歡樂的,也有悲傷的。它們雖已逝去,卻將永遠活在我心中,與我終身相伴。

  一個聲音對我說:在無限宇宙的永恆歲月中,你不過是一個頃刻便化為烏有的微粒,這個微粒的悲歡甚至連一絲微風、一縷輕煙都算不上,刹那間就會無影無蹤。你如此珍惜的那個小小的心靈世界,究竟有何價值?

  我用法國作家辛涅科爾的話回答:「是的,對於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我何嘗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變化中,我只是一個極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與否完全無足輕重。面對無窮,我確實等於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樣的道理回敬這個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存在,你對我來說豈不也等於零?倘若沒有人類及其眾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恆存在究竟有何意義?而每一個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從自身出發估量一切,正是這估量的總和使本無意義的宇宙獲得了意義。

  我何嘗不知道,在人類的悲歡離合中,我的故事極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對自己的故事傾注更多的悲歡。對於我來說,我的愛情波折要比羅密歐更加驚心動魄,我的苦難要比俄狄浦斯更加催人淚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是羅密歐,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實上,如果人人看輕一己的悲歡,世上就不會有羅密歐和俄狄浦斯了。

  我終歸是我自己。當我自以為跳出了我自己時,仍然是這個我在跳。我無法不成為我的一切行為的主體,我是世界的一切關係的中心。當然,同時我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會狂妄到要充當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靈與肉

  我站在鏡子前,盯視著我的面孔和身體,不禁惶惑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盯視者是我,還是被盯視者是我。靈魂和肉體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覺陌生。我的耳邊響起帕斯卡爾的話語:肉體不可思議,靈魂更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合在一起。

  人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尷尬事。那個喪子的母親終於停止哭泣,端起飯碗,因為她餓了。那個含情脈脈的姑娘不得不離開情人一小會兒,她需要上廁所。那個哲學家剛才還在談論面對苦難的神明般的寧靜,現在卻因為牙痛而呻吟不止。當我們的靈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獄體味悲劇時,肉體往往不合時宜地把它拉回到塵世。

  馬雅可夫斯基在列車裡構思一首長詩,眼睛心不在焉地盯著對面的姑娘。那姑娘驚慌了。馬雅可夫斯基趕緊聲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褲子的雲。」為了避嫌,他必須否認肉體的存在。

  我們一生中不得不花費許多精力來伺候肉體: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給它鋪床。博爾赫斯屈辱地寫道:「我是他的老護士,他逼我為他洗腳。」還有更屈辱的事:肉體會背叛靈魂。一個心靈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揚,一個靈魂高貴的男人可能終身殘疾。荷馬是瞎子,貝多芬是聾子,拜倫是跛子。而對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們如何精心調理,肉體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著不屈的靈魂同歸於盡。

  那麼,不要肉體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們將不能再看風景,聽音樂,呼吸新鮮空氣,讀書,散步,運動,宴飲,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愛情這件無比美妙的事兒。原來,靈魂的種種愉悅根本就離不開肉體,沒有肉體的靈魂不過是幽靈,不復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歡樂,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爾的話:肉體是奇妙的,靈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合在一起。

  四動與靜

  喧嘩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於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處的滿足。

  我承認,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

  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想經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關切地把我置於它的視野之內,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難和失敗,只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著一個任何風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家園,使我在最風雨飄搖的日子裡也不致無家可歸 。

  耶穌說:「一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門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份後說這話,可謂意味深長。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便是那個清明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只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於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揚,永無得救的希望。

  五真與偽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點頭微笑;我舉起酒杯,聽著應酬話,用笑容答謝;我坐在一群妙語連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說著俏皮話,讚賞或得意地大笑……

  在所有這些時候,我心中會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這不是我!」於是,笑容凍結了。莫非笑是社會性的,真實的我永遠悲苦,從來不笑?

  多數時候,我是獨處的,我曾慶倖自己借此避免了許多虛偽。可是,當我關起門來寫作時,我怎能擔保已經把公眾的趣味和我的虛榮心也關在了門外,因而這個正在寫作的人必定是真實的我呢?

  「成為你自己!」——這句話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樣知易行難。我甚至無法判斷,我究竟是否已經成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處結束,真實的我在何處開始,這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角色僅是服飾,有些角色卻已經和我們的軀體生長在一起,如果把它們一層層剝去,其結果比剝蔥頭好不了多少。

  演員尚有卸妝的時候,我們卻生生死死都離不開社會的舞臺。在他人目光的注視下,甚至隱居和自殺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種角色。也許,只有當我們扮演某個角色露出破綻時,我們才得以一窺自己的真實面目。

  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這話聽起來自負,其實適用於每一個人。可惜的是,多數人忍受不了這個失去了模子的自己,於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結果彼此變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也不應該脫離社會而生活。然而,有必要節省社會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談,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說話。我無法一勞永逸地成為真實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滿著僅僅屬￿我的不可言說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過一種非常真實的生活了。

  六逃避與尋找

  我是喜歡獨處的,不覺得寂寞。我有許多事可做:讀書,寫作,回憶,遐想,沉思,等等。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我相當投入,樂在其中,內心很充實。

  但是,獨處並不意味著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潛心讀書或寫作時,我很可能是和想像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

  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對於文人來說,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或一種消遣,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然而,有這樣一種時候,我翻開書,又合上,拿起筆,又放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找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覺得心中彌漫著一種空虛悵惘之感。這是無聊襲來的時候。

  當一個人無所事事而直接面對自己時,便會感到無聊。在通常情況下,我們仍會找些事做,儘快逃脫這種境遇。但是,也有無可逃脫的時候,我就是百事無心,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歡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說:「我找我的時候找不著;我找著我由於偶然的邂逅比由於有意的搜尋多。」無聊正是與自我邂逅的一個契機。這個自我,擺脫了一切社會的身份和關係,來自虛無,歸於虛無。難怪我們和它相遇時,不能直面相視太久,便要匆匆逃離。可是,讓我多堅持一會兒吧,我相信這個可怕的自我一定會教給我許多人生的真理。

  自古以來,哲人們一直叮嚀我們:「認識你自己!」卡萊爾卻主張代之以一個「最新的教義」:「認識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認識自己,而通過工作則可以使自己成為完人。我承認認識自己也許是徒勞之舉,但同時我也相信,一個人倘若從來不想認識自己,從來不肯從事一切無望的精神追求,那麼,工作決不會使他成為完人,而只會使他成為庸人。

  七愛與狐獨

  凡人群聚集之處,必有孤獨。我懷著我的孤獨,離開人群,來到郊外。我的孤獨帶著如此濃烈的愛意,愛著田野裡的花朵、小草、樹木和河流。

  原來,孤獨也是一種愛。

  愛和孤獨是人生最美麗的兩支曲子,兩者缺一不可。無愛的心靈不會孤獨,未曾體味過孤獨的人也不可能懂得愛。

  由於懷著愛的希望,孤獨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當我獨自在田野裡徘徊時,那些花朵、小草、樹木、河流之所以能給我以慰藉,正是因為我隱約預感到,我可能會和另一顆同樣愛它們的靈魂相遇。

  不止一位先賢指出,一個人無論看到怎樣的美景奇觀,如果他沒有機會向人講述,他就決不會感到快樂。人終究是離不開同類的。一個無人分享的快樂決非真正的快樂,而一個無人分擔的痛苦則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謂分享和分擔,未必要有人在場。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遠沒有人知道,絕對的孤獨,痛苦便會成為絕望,而快樂——同樣也會變成絕望!

  交往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卻不好掌握。帕斯卡爾說:「我們由於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們也由於交往而敗壞著精神和感情。」我相信,前一種交往是兩個人之間的心靈溝通,它是馬丁·布伯所說的那種「我與你」的相遇,既充滿愛,又尊重孤獨;相反,後一種交往則是熙熙攘攘的利害交易,它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場」,既褻瀆了愛,又羞辱了孤獨。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運,在此時刻。兩顆靈魂仿佛同時認出了對方,驚喜地喊出:「是你!」人一生中只要有過這個時刻,愛和孤獨便都有了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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