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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除夕夜吃罷餃子,懷寶正同媽和妹妹和妻子說著家常,整個晚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廖老七突然咳了一聲,說:寶兒,你跟我出去一下,辦點小事。啥事?懷寶有些詫異。但老七不再說話,放下棉帽上的護耳,徑直走出去。懷寶疑疑惑惑地跟著走到院裡,又問:爹爹啥事?廖老七慢騰騰地答:去看一個人。誰?懷寶再問,但老人已出了院子。

  大片的雪花還在飄灑,人們白日在雪地上踩出的痕跡,正漸漸被新雪掩埋;街上空寂冷清,間或有幾聲啪啪的鞭炮響聲。懷寶跟在爹的身後,不知所以地走著,他知道爹的脾氣,他不想給你說你問一百遍也白搭,廖老七在前邊吃力地踏雪走著,有幾次腳下一滑,差點倒下去,虧得懷寶手快,急忙上前扶住。走到街北口時,廖老七才站了說:我領你去見的這個人是個右派!

  右派?懷寶一驚,想起自己是縣長身份,我去見一個右派幹啥?

  他是一個有大學問的人,過去在北京大學教書,打了右派才回到這小地方來。廖老七撚了一下自己的鬍子,早幾天他同我閒聊時說過一番話,是關乎國家大局的事,我想讓你聽聽!

  讓我去聽一個右派講什麼大局?懷寶有些生氣。

  咋著了?雪光中可見廖老七的雙眼一瞪,你當一個縣長就一懂百懂了?歷史上有些宰相還微服私訪民間的一些能人,聽他們對國事的議論,兼聽則明!你一個當官的,連這都不懂?

  好,好,去見,他叫啥?懷寶不想在這雪地裡再同爹爭論。

  沈鑒。四十多歲了,你不認識。廖老七又開始移步,邊走邊囑咐:這人有怪脾氣,女人也已離婚,見面時你要放下架子,順著他!

  懷寶不再言語,很不高興地跟了爹向遠離鎮街的兩間獨立草屋走去。門敲開後,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面孔清瘦衣服破舊卻乾淨的近五十歲的男子。沈先生,這個是我兒子懷寶,來向你求教的。廖老七哈了腰說。沈鑒身上的那副儒雅氣質和眼鏡後邊的那雙深邃眼瞳,使懷寶把縣長的架子不自主地放了不少。他客氣地點了點頭,注意到這草屋內沒有別人,只有鍋碗和一張單人木床等極簡單的用品,再就是堆在紙煙箱子上的一摞摞書報,床頭小木桌上堆的是兩本外文厚書。求教不敢當。不過縣長能來我這草廬一坐,我倒很覺榮幸,請坐。那沈鑒不卑不亢地讓道。

  沈先生,我覺得你前天同我說的那番話很有道理,很想讓我兒子聽聽,可我又學說不來,煩你再講一遍,好嗎?廖老七很謙恭地請求。

  我倆那日不過是閒聊,哪談得上什麼道理,廖老伯太認真了。沈鑒搖著頭。

  廖老七向兒子使了個眼色,懷寶就說:我今天是專門來請教的,請沈先生不要客氣。

  沈鑒看了懷寶一眼,懷寶立刻感覺到了那目光的尖銳和厲害,仿佛那目光已穿透了自己的身體。我是一個右派,你一個縣長來向我請教,讓你的上級知道了,不怕摘走你的烏紗帽?

  懷寶身子一搐,這句話按住了他的疼處。但他此時已感覺到姓沈的不同常人處,或許他真能講出很有見地的東西,聽聽也好。於是他急忙將自己的不安掩飾過去,含了笑說:今晚咱倆都暫時把自己的身份拋開,我不是縣長,你不是右派,咱們只作為兩個街鄰閒談!

  街鄰閒談,好,好!既是這樣,咱就算閒談瞎說。不過,廖老伯,你還是請回吧。雖是閒談我也不願我的話同時被兩個人聽到,一人揭發不怕,我怕兩人證死,日後你們父子兩個證明我大放厥詞可就麻煩了!請老怕勿怪。說罷沈鑒哈哈大笑。

  沈先生開玩笑了!廖老七也笑著說,但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

  懷寶,你在政界做官,對政界的氣候最近有些什麼感覺?沈鑒扶了扶眼鏡。

  感覺?懷寶一時說不出,除了感覺到「忙」,他確實沒想更多的。

  有沒有要出點什麼事兒的感覺?沈鑒的眼眯了起來。

  懷寶搖了搖頭,他沒有裝假,他的確沒有這種感覺。

  那就罷了,既是如此,我們就不從這裡談起,我們從毛澤東談起,好嗎?待注意到懷寶神色一變,沈鑒笑了,不要緊沒人會證明我們曾經談起過他!

  懷寶既未點頭也未開口,只擺出一副聽的姿勢。

  別看他把我打成了右派,我照樣認為,他是一個非凡的人,他通曉中國的歷史文化,深諳這個社會內部結構和運行規則;他具備出眾的組織才能和駕馭手腕,善於處理、調動權力系統內部複雜的矛盾關係;他具有一般黨內實幹家所不具備的理想主義精神,他儘管出生于韶山沖這一偏僻的山村,但那塊土地上卻有著楚漢浪漫主義的悠久文化傳統。他天生的詩人氣質與後天得來的廣博知識相結合,形成了他獨特的、充滿個性的理想。近代中國就需要這樣一個人!觸目驚心的國恥大辱,愈演愈烈的社會動亂,民族文化的深刻危機,社會道德的淪喪敗壞……當袁世凱、張勳等各種權威人物被證明並不能拯救這一切時,他理所當然地從社會底層上來了!

  他掌握了這個巨大的中國之後,便滿懷信心地要把他的社會理想付諸實踐。這同時,他也像中外歷史上所有獲得統治國家權力的人一樣,時刻存在著三種擔心:第一是擔心被他領人打倒的舊統治勢力的伺機反抗和破壞;第二是擔心知識分子對他的社會理想忖諸實踐說三道四,他知道知識分子總有一些不同政見,總要對這有看法對那有意見,他們的這種特點在奪取政權時可以利用,在鞏固政權時就要警惕它渙散人心的作用;第三是擔心自己的戰友。同伴、部屬中出現不滿、不理解甚至反對自己治國行為以至想要篡權的人……

  懷寶有些茫然地聽著,他不知道沈鑒的這番談話最後將要到達一個什麼地方。

  為了解除第一種擔心,他組織進行了鎮反、肅反,使這方面的問題基本得到解決;為了消除第二種擔心,他組織進行了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和反右鬥爭,從而使大多數知識分子學會緘口;對於第三種擔心,因當時除了高崗、饒懶石事件之外,還沒有發現更多的根據,所以暫時沒採取更具體的措施。在這同時,他的改造社會的理想開始忖諸實踐,他主要辦了兩件大事:一件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一件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推行。後一件完全失敗了。這兩件事你都是參加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懷寶用一個一閃而過的微笑做了回答,既未點頭也未開口。

  他在經濟工作中的分量開始減輕,他帶著深深的不安退居二線,讓劉少奇主持國家的日常工作,這時知識界出現了怨聲,他的戰友和同伴中也有人開始抱怨,此時,他掌權之初那三種擔心中的後兩種擔心開始變重,他諸熟中國政治理論及中國歷史,對大權旁落的政治威脅特別敏感,他有了危機感。赫魯曉夫否定斯大林的報告和做法使他這種危機感加重了!

  他的危機感加重是有表現的,不知你注意到沒有,他開始把意識形態領域和知識分子中的問題看得十分嚴重。他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和一九六四年六月兩次作了關於文藝的批示,認為文藝界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已經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這方面的講話和文件愈來愈多,他估計中央已經出了修正主義,一九六二年,他在八屆十中全會上講了黨內反修問題;前年六月,他在一次會議上又說:傳下去,傳到縣,如果出了赫魯曉夫怎麼辦?中國出了修正主義中央怎麼辦?這個話估計你已知道,我還是聽我的一個朋友來信說的。

  他的這些話絕不會是僅僅說說就放那裡了,不會的,他一定會採取行動,這個行動的樣式和規模我不知道,也不好預測,但有一條我可以告訴你,就是這個行動不會小了!這就是我剛才為什麼問你有沒有要出事的感覺。

  懷寶震驚地看著對方,他被對方的這個預言驚住了。

  這就是我今晚願意同你說的!但同時我也告訴你,我今晚什麼也沒說,明白嗎?沈鑒狡黠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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