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大新 > 向上的臺階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落雪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嘻鬧著向地上擁去,眨眼間,院子裡就如鋪了層白布。坐在室內的雙耿便拿了掃帚出門去掃,在他停手跺腳哈氣暖手的當兒,他恍然記起,這是第六個落雪的春節了。六年!多快,他已經被撤職貶回到柳鎮六年!他扭頭望一眼那個磚砌的八平方米的傳達室,心裡竟生了一點驚奇:自己轉眼間就在這個小屋裡生活了六年?

  爸爸!陌兒的聲音在大門外響起,雙耿抬頭,看見小兒子披一件蓑衣提一把傘站在大門外,媽讓俺來接你。

  待你鄭伯來了就走,快去屋裡暖——

  快回家吧,我來了。隨了這聲音,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跺著腳上的雪到了大門前。

  雙耿接過陌兒手中的傘剛要回家,鎮政府會議室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威武嘎啞的聲音:雙耿,明兒會議室裡有會,你要提前把茶瓶裡灌上水,不能誤事,誤了事我可要拿你是問!雙耿應了一聲又挪步,但心情卻被這番交待一下子弄壞,原先由這新雪飄揚所引起的那點快樂,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剛才那個嗓音嘎啞的傢伙,在雙耿當初在職時,每次見面都要哈腰點頭問候,自打雙耿被貶,他便常用這種教訓命令的口氣說話,使得雙耿感到一種被侮辱了的憤怒,同時,又勾起了他壓在心底的那股委屈。

  父子倆一路無話走到位於鎮街西頭的家。姁姁來接丈夫手中的傘時,注意到他那不快的面色,知道他是遇上了不高興的事,吃飯時便有意說些有趣的話題。但雙耿一直悶頭喝酒,一言不發。姁姁知道鬱悶傷身,過去每當雙耿苦悶時,就想些法子將他逗笑,不料今晚那些法子用盡,雙耿還是兩眉緊鎖。夜色因為紛飛的雪花來得遲了,姁姁將兩個兒子安頓睡下之後,屋內還有微弱的白光。姁姁沒有點燈,輕步來到丈夫身邊坐下,含了笑說:他爸,我問你一樁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出來。啥?雙耿吐了口煙。你說,你們男人,一生在家中要扮多少角兒?雙耿邊想邊答:一開始是孫兒。兒子,後來是弟弟、哥哥,接下來是丈夫爸爸,再後來是爺爺、祖爺爺。

  不全!姁姁在笑。

  不全?哦,對了,還有公公,陌兒和他哥哥要是娶了媳婦,我就是公爹了。雙耿的眉心慢慢舒開。

  還不全!姁姁瑩白的牙齒在漸濃的夜色裡雪花似地一閃。

  還有啥?雙耿停了吸煙。

  再想想!姁姁笑著。

  噢,還有岳父和外公!假若我有個女兒,我以後還會當岳父和外公。

  你如今已經扮了幾個角兒?

  五個,孫子、兒子、哥哥、丈夫,爸爸。雙耿忘了吸煙。

  你日後還能扮啥角兒?

  公公、爺爺、祖爺爺吧。

  你還有啥角兒不能扮?

  還有——岳父和外公。

  你不覺遺憾?姁姁柔細的聲音變得意味深長。

  那又有啥法子?我沒有女兒呀!雙耿笑著攤了下手。

  真的沒有法子,姁姁的質問很低且充滿了蜜意。

  噢,你!一陣衝動被這話倏然撩起,雙耿伸手把姁姁攬在懷裡,猛地抱起她向床走去。

  當雙耿激動的身體在溫暖的被窩裡漸漸平靜,頭安恬地枕在姁姁的臂彎裡時,姁姁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他耳畔說:你已經有這麼多角兒要扮,還不滿足?那麼稀罕一個「農業局長」?……

  不提那些,我該高興!雙耿滿足地輕撫著妻子的腹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