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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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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知道那個變化的發生是在懷寶十七歲那年的一個午後。當時,懷寶和他爹仍在鎮街的郵局門口擺攤寫字,懷寶那會兒正為一個哭哭啼啼的婦女寫一狀文,狀告東唐村的村長。懷寶剛寫一句:尊敬的橙州國民法院院長閣下。忽聽鎮北響起一陣槍聲,槍聲中伴著汽車引擎響。眨眼之間。一長溜汽車便駛到了鎮街北口,車上滿是穿黃衣的國軍士兵。父子倆見狀慌忙搬桌拿凳躲進了郵局。兩人隔窗看到,汽車隊過去之後,是馬隊;馬隊過去之後是步兵;步兵過去之後是傷兵擔架隊,隊伍鬆鬆垮垮吵吵嚷嚷卻又走得十分急迫。人車馬整整過了一天,他們父子躲要郵局一天沒敢出門回家吃飯。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知道,國民黨第五綏靖區中將司令王淩雲放棄了南陽城防率兵逃往襄陽,這整個豫西南已成了共產黨的天下。第三天,他們看到一隊穿便衣的挎槍的人來到街上貼一張毛筆寫的公告,公告上寫著自即日起柳鎮回歸人民手中,鎮上店鋪商號盡可以放心開張營業等等等等,末尾署名是柳鎮工作隊長戴化章,十六歲的懷寶膽膽怯怯趨前看了那張公告後回家只給爹說了一句:那毛筆字寫得太賴! 鎮上店鋪開始營業,懷寶家的攤子也照樣擺了出去,擺出去的那個上午他們在寫字桌前剛坐下不久,就看見三個挎槍的共產黨便衣向他們走來,為首的一個膀寬腰粗二十六七歲,斜掛著的匣槍在屁股上一晃一動極是威風。父子倆第一次見共產黨不免有些慌張,離老遠就站起來點頭哈腰打著招呼上老總好!不要叫老總,要叫同志!為首的那個走前來朗朗笑道,與此同時伸手摸了摸懷寶的頭說:小夥子,你的毛筆字寫得挺好嘛!邊說邊撚起一張懷寶正寫的帖子放眼前看著。 這時候懷寶聞見了從三個人身上飄過來的汗酸味和剛吃了蒸紅薯的那股甜味兒。這熟悉的味兒讓他對這些人的膽怯消去了許多,於是就開口說了一句:你們要是有什麼寫活叫我幹我可以幫忙!是嗎?那為首的習慣地摸了一下屁股後的匣槍,饒有興趣地看著懷寶,同時把手中捏著的帖子遞給同來的那兩個人說:你們看看這字!那兩個人看了一陣之後差不多同時點頭說:隊長,是不孬!懷寶這時才明白跟前站著的是共產黨工作隊的隊長戴化章。你們家有幾間房子,幾畝土地?戴化章忽然轉向廖老七問。回老總,地沒一分,只有一間草房。廖老七畢恭畢敬地答。噢,這麼說是屬城鎮貧民。戴隊長轉向他的兩個隊員點頭,然後就拍了拍懷寶的肩頭說:小夥子,我們是一個階級,願不願出來跟我們一起幹? 懷寶被「階級」兩字弄得有些茫然,問:幹啥子?就是來鎮政府幹呀!我們正在籌建柳林鎮人民政府,正缺人才,你來當個文書,如何?戴隊長又摸了摸懷寶的光頭,動作中帶著親密和信任。不,不能呀,老總,廖老七慌了,全家人還指望他掙錢糊口哩!戴化章哈哈笑道:你以為當文書就不能掙錢糊口了?共產黨能叫人餓死?你知道鎮政府的文書是什麼?用一句舊話,就是官!懂麼大伯? 「官」! 這最後一句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中國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這個字的含義。廖老七和懷寶自然更懂,聽懂了之後他們又有些吃驚:共產黨的官就這樣好當? 願不願幹,小夥子?那戴隊長又拍了拍懷寶的肩膀,有一種即刻要走的意思。 願!懷寶儘管心中還有疑慮,但答得十分乾脆,一種要改變自己窮困生活的潛在願望使他本能地覺得,不應該丟掉這個機會。 那好,明兒上午你去鎮公所找我!戴化章摸了摸匣槍就轉身走了。 答得對!廖老七對兒子的表現很是滿意。只要是官我們都當! 懷寶那刻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他對自己這選擇是吉是凶是福是禍還心中無底。許多年後當他回望這一天時,他才明白這其實是他命運的轉機,他能抓住這個機會並不是憑他的智慧、知識和對局勢的分析,他憑的是本能! 有時對本能做出的選擇也不能看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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