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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木23

  春天是越來越向深處走了,楚王莊的村邊、湖畔、山坡和田埂上,青草綠得格外喜人,各樣野花開得也越加惹眼了。提著竹籃拉著丹根去菜地裡割頭茬韭菜的暖暖,走在田埂上看著滿眼的野花,心情越加好起來。好日子還在後頭!她對自己說。我們現在已有了楚地居這份資產,還能賺不來錢?媽,這是啥?在前邊搖搖晃晃跑著的丹根,在田埂邊揪了一串花問。喇叭花,孩子,這叫喇叭花。它可以幹啥用?丹根瞪大了眼睛。它是讓咱種莊稼人看的。種莊稼的人看了能有啥用處?看了就能心情好,小寶貝。心情好了能幹啥?丹根瞪住媽媽繼續問。心情好了就能——暖暖被兒子問得沒了詞,於是就彎下腰低了頭,猛朝兒子的臉蛋上親了一口道:心情好了就想親你呀!邊說邊就胳肢起兒子的癢處來,母子倆於是就抱在一起笑成了一團……

  由於要不斷接待來看楚長城的遊客,需要大量的青菜,所以暖暖就說服開田把湖邊的這塊莊稼地改成了菜地,種上了茄子、韭菜、西紅柿、菜豆角、莧菜、芹菜、小白菜、菠菜、黃瓜等十幾種蔬菜。開田種菜的本領雖沒有種糧高,但因了這湖邊的土地特肥,各樣蔬菜的長勢倒也喜人。暖暖今天就是來割頭茬韭菜的,昨天又來了一夥山東的遊客,遊客們提出吃韭菜雞蛋大包子,暖暖想前晌割了韭菜收拾好餡,後晌就讓青蔥嫂她們給客人蒸包子。

  進了菜地,暖暖交待丹根站在田埂上玩,自己就下了菜畦割起韭菜來。頭刀春韭異常鮮嫩,鐮刀刃割斷韭菜稈後,一股略帶一點辣味的青鮮之氣立時沁滿了暖暖的鼻孔,她麻利地從割下的韭菜裡抽出一棵最嫩的,掐去根和梢,轉朝兒子叫道:丹根,來,嘗嘗。丹根聞喚跑到媽的身前,張大了嘴朝媽媽伸去。丹根嚼了幾下,辣得他伸出了粘滿青色汁液的舌頭,惹得暖暖立時笑了起來,緊忙伸嘴將兒子舌上的韭菜汁吸到了自己嘴裡。

  太陽正在悠然地向高處走,天藍得和清澈的湖水近似,幾隻鳥兒從地頭的草叢裡騰起,歡叫著直朝湖邊的笆茅棵裡飛去。暖暖把天上的鳥兒指給兒子看,自己隨即又轉身麻利地割起韭菜來,今天,是她許久以來臉上笑紋最多的一天。

  割完一畦韭菜暖暖折回身時,忽然看見詹石磴站在自家地頭,臉上的笑容頓時像受驚的鳥一樣飛走了。她裝著沒有看見他,低了頭繼續去割韭菜,但手上的動作顯然變遲鈍了。嘿,見面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呀?!詹石磴這時帶了笑開口道。暖暖聽了依舊沒有抬頭,只照樣割著自己的韭菜。倒是丹根這時走到暖暖的身邊叫道:媽,有人喊你。暖暖這才停下鐮刀,抬頭朝詹石磴冷冷道:站這兒幹啥?

  到底是有錢了,口氣大多了!詹石磴煞有介事地感歎道,暖暖哪,你過去見我時說話可不是這個樣子。

  暖暖恨恨地瞪他一眼:你要沒事就趕緊走開,我可沒有工夫跟你閑磨牙,我要幹活了。

  事情嘛,倒也沒有大事,就是想來告訴你兩樁事,一個,是想你,特別是——

  你要再胡說我可敢用鐮刀砍你!暖暖立了眉猛把鐮刀砍到了面前的土裡。

  好,好,咱不說這個。詹石磴眯眼笑了一下,咱說另一樁事,你家靠著讓去看石牆的城裡人住宿,已經賺了不少錢,我打算對今後來到咱楚王莊的遊客,實行分配住宿制,把他們分去各家住,好讓其他人家也來賺點錢,實現共同富裕,如何?

  暖暖的心裡一沉,帶了恨意說:你又想主意來難為俺們了!俺們賺這點錢容易嗎?俺們要不這樣做,欠人家的錢啥時能還上?

  唉,誰讓我是主任呢,當主任就得為全村人著想呀。上邊不是說讓所有人都富起來嗎?好事不能都讓你一家去幹哪。

  那你也不能強著把遊客分到各戶食宿呀,人家遊客願住誰家就住誰家才對。

  這道理你應該早給我講講,說實話,我是天天盼著見你哩。詹石磴眉眼都笑到了一起:在這楚王莊,我天天想見的人其實只有你,你那雙奶子讓我——

  丹根,咱們走!暖暖知道他接下來還會說什麼,拉起丹根的手,提了菜籃就怒衝衝地走了。走出好遠之後,她才發現自己一隻手裡還緊攥著鐮刀。狗東西,真想一刀砍了你!砍死你才解氣!老天爺呀,你要是有眼,你就讓這個做了壞事的人掉到湖裡去!

  施主忙哪。一聲招呼猛在一旁響起。暖暖聞聲抬起臉來,才見是淩岩寺裡的天心師父提一隻小桶站在路邊。暖暖忙鞠躬問候道:師父好,你這是——

  去丹湖放生。天心師父指了指手中的小桶:每年寺裡都要做幾回放生的事,這是本寺先輩師父們傳下的規矩。

  我幫你提桶吧。暖暖按下心中的不快,鬆開丹根的手上前要去幫忙。天心師父忙搖頭說:不用,就到湖邊了,讓老衲把事情做到底,心裡才安生。說著,就頭前走了。因為前邊回村的路緊靠著湖岸,暖暖就拉著丹根跟在天心師父身後走。到了湖邊,只見天心師父雙膝朝著湖水跪下,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念了一陣什麼經文,然後伸手去小桶裡撈起幾尾不大的草魚和一隻小甲魚放進了水裡。

  魚,是魚,媽!丹根這時歡喜地喊著跑到了天心師父身邊。

  暖暖慌得想去拉住兒子,不想天心師父已轉身抱住了丹根,邊看著那些放生的魚兒在水中游遠邊輕拍著丹根的肩說:孩子,它們是魚,可在佛家人的眼裡,它們也和咱們人一樣,是活物,是生靈,我們無權去取走他們的生命。丹根哪能聽懂這些話,只是說:我外爺會捉住它們的,我外爺會下網逮魚。暖暖聽了這話臉上有些尷尬,天心師父在起身時注意到了暖暖的神色,淡淡笑道:人入佛家和人在俗界,要求是不一樣的,我們出家人做我們該做的事,你們可以做你們該做的事,兩界中人可以互不相擾,你不必心中不安。

  暖暖有些感動,忙把丹根拉到身邊說:快給爺爺鞠躬。小丹根照媽的吩咐,胡亂地鞠了一躬。天心師父笑著拍拍小丹根的頭,而後抱拳道:老衲告辭回寺了。就在天心師父轉身的那一刻,暖暖忽然衝動地叫道:老師父,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佛家人主張,有疑即問,方能漸趨明朗之境。

  你說人要是生出了憎恨之心可咋著辦呢?

  佛家人講的是慈悲為懷,很少去說到憎恨,不過你今天既是問了,我就隨便說說。天心師父撚著手中的佛珠,聲音緩慢:人的心裡,在平常日子,是沒有恨意這種東西的,有的只是對生活的某種期盼。可只要自己的身子、名譽和利益受到了別人的傷害,尤其是自己無錯而對方有意的傷害,恨意就會生出來。在人心裡的恨意中,憎恨是最重的一種,它通常是人感到自己受到了最重的傷害之後才會滋生。人心裡的恨意,不管是哪一種,都會隨著日子的來去慢慢變淡,可這種憎恨,變淡的速度很慢很慢。而且它常常會促使人去動手。

  動手?暖暖的眼瞪大了。

  對,就是報復,被傷害的人要讓傷害自己的人也生出痛苦,報復不了傷害者本人,就報復他的家人親友,甚至他的鄰居和完全無辜的人。天下很多讓人痛心的事,就是在憎恨的驅使下生出來的。正是因為這樣,佛界中人把憎恨看做很可怕的東西,看做爾等俗世中人的最大威脅。我等僧眾常念的經文中,就有祈求佛祖驅除世人心中憎恨的內容。

  佛祖能嗎?暖暖問。

  佛祖肯定會盡力,不過佛家講的是人人可以修行,可以動手拔除自己心中的憎恨。施主何以忽然問起這個來?

  我只是隨便問問。暖暖努力一笑。請師父隨我去家裡吃午飯吧。

  謝了,老衲回寺了。天心師父抱拳一揖,就轉身走了。直到天心師父走出很遠,暖暖還拉著丹根站在原地。佛祖,我感到我的心中已生出了憎恨,請幫我把它拔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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