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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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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15 就在暖暖和開田暫時鬆口氣想著怎樣繼續掙錢還帳時,沒想到開田爹忽然躺倒了。老人原來只是腿不能動,不過架上拐杖總還能在屋裡院裡走走,現在則是完全臥床了,整夜地咳嗽並且說胸口憋得疼。開田知道爹的病與自己辦的錯事有關係,老人受不了這樣大的驚嚇,所以心裡很難受。他找來梅家藥鋪的梅老大夫給爹號了脈,梅老大夫說先吃幾劑藥看看,可不想病越來越重,到最後連呼吸都困難了。開田和娘及暖暖都慌了。開田和暖暖便忙借了輛地板車拉著老人去了聚香街上的鄉醫院,醫生一檢查說是肺氣腫,得住院治療,兩口子驚得半天出不了聲,跟著就為老人辦理住院手續。 暖暖不是第一次和醫院打交道,可也沒想到治這病竟要花如此多的錢,只是那麼幾天時間,來時帶的三百來塊錢可就沒了。她讓開田趕回家借錢,開田哪有臉回村裡借錢?就去找外村的幾家親戚借,可人家都知道他家虧空太大,不願多借。開田把嘴皮磨破,也才算借到一百多塊,這點錢如何夠用?沒法,暖暖做主讓把家裡的那頭母牛賣了,開田慌道:牛賣了以後犁地咋辦?這頭牛幹活可是又老實又不惜力氣。走一步說一步吧,先把眼前的這道坎邁過去再說,以後有錢了再買。 暖暖做了決定。那是一個早飯時分,暖暖趁村裡人都在院門前吃飯的當兒,讓開田把那頭牛拉到了院門外,暖暖站在那兒喊:賣牛了,誰想要誰就來。人們聞聲,相繼端了飯碗走過來看。麻老四最先問價錢,暖暖說:這頭牛你們應該都知道的,幹活從不會偷懶耍滑,俺們實在捨不得出手,眼下因急等錢用,只好賣了,它要在牛市上,少說也能賣一千五,可眼下你給一千三就賣。麻老四撇了嘴道:要這價碼就沒譜了,你這頭牛已經生過兩胎牛娃了,母牛一生娃,力氣就減半,更別說生兩胎了,給你七百二十塊錢,行,我就要了。 暖暖一聽這個價,心疼得一揪,開田也急忙搖頭說:四哥,你這一刀砍得太狠,哪能給壓這樣低?這可不是賣豬。麻老四知道暖暖和開田急等用錢,壓低了也只有賣,所以並不鬆口,說:七百二已經夠高了,這年頭,去聚香街上的牛市上一走,啥樣的牛買不到?我這個價買你的牛也是為了救你的急!站在人群中的九鼎對麻老四這趁火打劫的做法有些看不過去,說:這樣吧,一千塊我買了!暖暖和開田還沒來得及開口,麻老四已氣急敗壞地叫起來:九鼎,你個狗兒子有錢是吧?想顯你富有是吧?想顯富你為啥不去買一百張膏藥貼到身上?那不是人人都知道你富了?!為何偏偏要來你四哥面前顯擺?存心來壞我的生意?! 九鼎帶了討饒的笑容道:四哥,一頭牛大家都想買,你出你的價,我出我的價,這咋能算壞你的生意?!麻老四其實早看上了這頭牛,知道日後把它拉到牛市上,賣上一千六完全沒問題,哪能讓九鼎買去?於是就黑著臉說:我出一千零五十。九鼎又開口道:我出一千一。麻老四氣得鼻子都歪了,只好忍疼再抬一次價:一千一百五。九鼎又道:我出一千二。麻老四氣得跺了一下腳叫:好,好,你小子有錢,你的腰比老子的球粗,俺們窮,俺們爭不過你。說罷氣哼哼地甩手走了,邊走邊怒衝衝地罵:九鼎,但願你明早出門就摔跟頭,把你的兩個門牙全磕掉!但願會有土匪去你家搶一回,把你的老婆都搶走,叫你顯擺! 暖暖這時就忙對九鼎說:那你就把牛拉回去吧。九鼎搖頭道:先拉回你們院裡,晚點我再來拉。圍觀的人們這才散了。九鼎牽著韁繩把那頭母牛又拉回到曠家院裡,才又說:我知道你們家捨不得這牛,莊戶人家沒牛做地裡活也不方便,就別賤賣了,仍留在你們家用。我給你們一千二百塊錢,算我借給你們的,待你們有錢了就還我。暖暖一聽眼淚就下來了,開田也感動地說:九鼎,老哥我日後有錢了,會回報你這救難之恩!九鼎擺著手說:啥回報?日後我有難了,你幫幫我就行了…… 有了九鼎這一千二百塊錢,暖暖才算把公公住院的事應付了過去。 開田爹出院的那天,暖暖和開田借了個地板車把老人拉回了村,剛走到村口的小碼頭前,忽見青蔥嫂扶著男人長林正從黑豆叔的小船上下來,長林的一隻胳臂上纏滿了繃帶。暖暖吃了一驚,忙上前問:長林哥這是咋著回事?青蔥嫂抹了下眼淚說:咱兩家可是都交了揹運,你長林哥在南府一家建築隊打工,不小心從架子上摔下來,把右胳臂摔了個粉碎性骨折。暖暖當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青蔥嫂有兩個孩子還有公公婆婆,長林哥這一傷,青蔥嫂一個人可咋能應付? 你甭擔心我。青蔥嫂看見了暖暖臉上對自己的擔憂,故作輕鬆地說:這點事嚇不倒你嫂子,啥日子我都能對付過去,倒是你和開田得放寬心,你們可是一個災連一個災…… 老人的病的確把暖暖和開田又向難境裡推了一步。著急加上勞累,使得開田的嘴角和嘴唇上起滿了水泡。暖暖一邊忙著給開田熬去火的茅草根茶喝,一邊勸他把心放寬些。開田歎口氣說:等秋莊稼一收完,我就也出去打工,得趕緊想法子掙錢哪! 暖暖點頭說:行,到時候我在家裡照顧老人和丹根,你出去找個掙錢的門路。 說話之間,緊張的秋收就開始了,割穀子,摘綠豆,掰玉米,收棉花,楚王莊的家家就都忙了起來。在除草劑的事沒出現前,開田因心疼暖暖,想她要給孩子餵奶,又要幫娘做家務,便把地裡的活都攬了下來,很少讓她下地幹活。現在暖暖知道開田身心都累,就堅持要下地,說孩子已經離開懷了,他奶奶能照料,爹吃的湯藥我也會提前煎好,我去幫你幹點活心裡還暢快些。那天午後開田要去地裡掰玉米,暖暖執意要一同去,開田只好答應。 開田家的玉米地在村子西北的山坡上,爬上去得兩頓飯工夫,臨到要出院門時,開田看見暖暖衣服前襟上沒幹的飯跡,想到她一大早就爬起來忙碌,一陣心疼又起,就說:算了,你別去掰玉米了,去那塊地裡要爬高下低,累,你去湖邊咱那半畝谷地裡把穀子割了吧,來回都是平路,割多少算多少,待我回來後再去接你。暖暖道:怕啥,我又不是泥捏的,爬個山坡就能累壞了?可開田假裝生氣把眼一瞪:少嗦!就扭頭走了。 暖暖知道開田這是心疼自己,也就沒有再強,便擔上兩個筐子去割穀子。今年的穀子長得不錯,穗大粒飽,穀稈子都被壓彎了。暖暖到了地頭放下擔子,立刻揮鐮幹了起來,她估摸,以她割穀的速度,今天後晌加上明天前晌割完應該沒有問題。 午後的湖邊田裡一片安靜,四周除了草叢裡和穀棵裡偶爾響起幾下蟈蟈的叫聲外,再無其他的響動。暖暖彎腰麻利地割著,小棒槌似的穀穗碰撞著暖暖的小臂,谷葉子的尖棱不客氣地在她的手腕子上劃出道道血痕,穀稈在她的鐮刀下嚓嚓地倒下。汗珠慢慢從她的額上和鬢上滲出來,向頰上流去,每過一陣,她得直起身,用手背去把頰上的汗珠抹去。不知道是第幾次直腰去抹汗時,她突然瞥見詹石磴騎著自行車從地頭經過,便忙又彎下腰去割穀稈,假裝沒看見他。狗,豬!她立時在心裡罵著。自從有了那個屈辱的傍晚之後,她再也不想看見詹石磴的身影,甚至一聽別人提到他的名字,她就感到噁心,就覺得有一股恨意從心裡升起。她從不讓自己去回想那個傍晚,每當那個傍晚的情景一在她的腦子裡出現,她要麼急令自己去想別的事,要麼急忙去找一件事做,好把思緒岔開。 她決定永遠把這樁屈辱埋在心底,不讓它再見任何人,當然包括開田,甚至也包括自己。她多麼希望自己永遠都不再想起它,可剛才只看了詹石磴一眼,那晚的情景就又翻騰著向她的眼前湧了過來。她發狠地用牙咬緊下唇,讓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豆稈子上,企望把那些湧到眼前的情景再推回到內心裡。——嗨,那不是暖暖嗎?她聽到了詹石磴的一聲喊。她渾身的肌肉立時緊繃了起來:狗東西,你竟還敢喊我?!以她內心的那股衝動,她是真想抬頭朝他罵上一串話的,可她最後決定不理他,就當這世界上再沒有他這個人了,理他倒會引來他更多的話。 呵,暖暖,離這樣近我喊你咋不應聲? 暖暖聽見他在向自己身邊走來,可依舊沒有直腰,仍在割著穀稈。 我去鄉上開會回來,剛好看見你在這兒,唉,咱倆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詹石磴邊走邊說著,自從那個傍晚後,你就—— 滾!暖暖猛地抬頭吼了一句。她看見詹石磴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看見他一臉笑容,看清了他刮得鐵青的胡楂,也看見他的鼻子上沁滿了汗珠。 咋了,這樣大的火氣?詹石磴依舊笑著: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倆也可說是做過一夜夫妻—— 暖暖猛把手中的一把谷稈朝詹石磴的臉上砸過去,跟著彎腰去地上抓起了一塊土坷垃叫道:你快滾! 詹石磴沒有吃驚,而是依舊笑道:你這樣可不好,好像我倆是仇人似的,其實我倆有過最親密的關係,實話給你說,自那次以後,我天天都在想你,你那身子真是—— 呼的一聲,暖暖把手中的那塊坷垃朝詹石磴扔去,可惜,扔偏了。那塊坷垃在詹石磴身後的地上摔得粉碎。 詹石磴仍舊沒生氣,而是壓低了聲音說:你看,這會兒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咱倆為啥不能再親熱一回,就在這湖邊青草地上,肯定是另一番滋味—— 因為氣惱也因為羞辱,暖暖的眼中湧出了淚,她知道,如果再在這兒停下去,就會聽到詹石磴更多不堪入耳的話,她彎腰拿起鉤擔,挑上筐子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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