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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家寨


  那是大風景和大地貌薈集的一個點。我從天山大阪上下來,心被四野的寧寂——那充斥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樣的死寂包裹著,聽著馬蹄聲單調地試探著和這靜默碰擊,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若是沒有這匹馬弄出的蹄音, 或許還好受些。300裡空山絕穀,一路單騎,我回想著不覺一陣陣陰涼襲向周身。那種山野之靜是永恆的;一旦你被它收容過,有生殘年便再也無法離開它了。無論後來我走到哪裡,總是兩眼幻視、滿心幻覺,天涯何處都像是那個鐵色戈壁,都那麼空曠寧寂、四顧無援。我只有憑著一種茫然的感覺,任那匹伊犁馬負著我,一步步遠離了背後的雄偉天山。

  和北麓的藍松嫩草判若兩地——天山南麓是大地被烤傷的一塊皮膚。除開一種維吾爾語叫uga的毒草是碧綠色以外, 岩石是酥碎的紅石,土壤是淡紅色的焦土。山場折皺之間,風蝕的痕跡像刀割一樣清晰,獰惡的尖石棱一浪浪堆起,佈滿著正對太陽的一面山坡。馬在這種血一樣的碎石中謹慎地選擇著落蹄之地,我在曝曬中暈眩了,怔怔地覺得馬的腳踝早已被那些尖利的石刃割破了。

  然而,親眼看著大地傾斜,親眼看著從高山牧場向不毛之地的一步步一分分的憔悴衰老, 心中感受是奇異的。 這就是地理,我默想。前方蜃氣溟蒙處是海拔負154米的吐魯番盆地最低處的艾丁湖。 那湖早在萬年之前就被烤幹了,我想。背後卻是天山;冰峰泉水,松林牧場都遠遠地離我去了。一切只有大地的傾斜;左右一望,只見大地斜斜地延伸。嶙峋石頭,焦渴土壤,連同我的坐騎和我自己,都在向前方向深處斜斜地傾斜。

  ——那時,我獨自一人,八面十方數百里內只有我一人單騎,嚮導已經返回了。在那種過於雄大磅礴的荒涼自然之中,我覺得自己渺小得連悲哀都是徒勞。

  就這樣,走近了漢家寨。

  ***

  僅僅有一炷煙在悵悵升起,猛然間感到所謂「大漠孤煙直」並沒有寫出一種殘酷。

  漢家寨只是幾間破泥屋,它坐落在新疆吐魯番北、天山以南的一片鐵灰色的礫石戈壁正中。無植被的枯山像鐵渣堆一樣,在3個方向匯指著它——3道裸山之間,是3條巨流放的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鋪向3個可怕的遠方。因此,地圖上又標著另一個地名叫三岔口;這個地點在以後我的生涯中總是被我反復回憶,咀嚼吟味,我總是無法忘記它。

  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

  我走進漢家寨時,天色昏暮了。太陽仍在肆虐,陽光射入眼簾時,一瞬間覺得疼痛。可是,那種將結束的白熾已經變了,漢家寨日落前的眩目白晝中已經有一種寒氣存在。

  幾間破泥屋裡,看來住著幾戶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這樣一個地名。新疆的漢語地名大多起源久遠,漢代以來這裡便有中原人屯墾生息,唐宋時更因為設府置縣,使無望的甘陝移民遷到了這種異域。

  真是異域——3道巨大空茫的戈壁灘一望無盡, 前是無人煙的鹽鹼低地,後是無植被的紅石高山,漢家寨,如一枚被人丟棄的棋子,如一粒生銹的彈丸,孤零零地存在於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

  3個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我只敢張望,再也不敢朝那些入口催動一下馬蹄了。

  獨自佇立在漢家寨下午的陽光裡,我看見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線,又黑又長。

  3面平坦坦的鐵色礫石灘上,都反射著灼燙的亮光,像熱帶的海面。

  默立久了,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過頭來,左右兩座泥屋門口,各有一個人在盯著我。一個是位老漢,一個是七八歲的小女孩。

  他們癡癡盯著我。我猜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外來人了。老少兩人都是漢人服飾;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地方確實叫做漢家寨。

  我想了想,指著一道戈壁問道:

  ——它遇到哪裡?

  老人搖搖頭。女孩不眨眼地盯著我。

  我又指著另一道:

  ——這條路呢?

  老人只微微挨了一下頭,便不動了。女孩還是那麼盯住我不眨眼睛。

  猶豫了一下,我費勁地指向最後一條戈壁灘。太陽正向那裡滑下,白熾得令人無法隙望。地平線上鐵色熔成銀色,閃爍著數不清的亮點。

  我剛剛指著,還沒有開口,那老移民突然鑽進了泥屋。

  我呆呆地舉著手站在原地。

  那小姑娘一動不動,她一直凝視著我,不知是為了什麼。這女孩穿一件破紅花棉襖,汙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她的眼睛黑亮——好多年以後,我總覺得那便是我女兒的眼睛。

  在那塊絕地裡,他們究竟怎樣生存下來,種什麼,吃什麼,至今仍是一個謎。但是這不是幻覺也不是神話。漢家寨可以在任何一張好一點的地圖上找到。《宋史 ·高昌傳》據使臣王延德旅行記,有「又兩日至漢家砦」之語。砦就是寨,都是人堅守的地方。從宋至今,漢家寨至少已經堅守著生存了1000多年了。

  獨自再面對著那三面絕境,我心裡想;這裡一定還是有一口食可覓,人一定還是能找到一種生存下去的手段。

  ***

  次日下午,我離開了漢家寨,繼續向吐魯番盆地前行。大地傾斜得更急劇了;筆直的斜面上,幾百里鋪伸的黑礫石齊齊地晃閃著白光。回首天山,整個南麓都浮升出來了,崢嶸嶙峋,難以言狀。俯瞰前方的吐魯番,蜃氣中已經綽約現出了綠洲的輪廓。在如此悲涼嚴峻的風景中上路,心中湧起著一股決絕的氣概。

  我走下第一道坡坎時,回轉身來想再看看漢家寨。它已經被起伏的戈壁灘遮住了一半,只露出泥屋的屋頂窗洞。那無言的老人再也沒有出現。我等了一會兒,最後遺憾地離開了。

  千年以來,人為著讓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像我這樣的人是無法揣測的。我只是隱隱感到了人的堅守,感到了那堅守如這風景一般蒼涼廣闊。

  走過一個轉彎處——我知道再也不會有和漢家寨重逢的日子了——我激動地勒轉馬繩。遙遙地,我看見了那堆泥屋的黃褐中,有一個小巧的紅豔身影,是那小女孩的破紅棉襖。那時的天山已經完全升起於北方,橫擋住大陸,冰峰和幹溝裸穀相襯映,向著我傾瀉般伸延的,是漢家寨那三岔戈壁的萬噸鐵石。

  我強忍住心中的激動,繼續著我的長旅。從那一日我永別了漢家寨。也是從那一日起,無論我走到哪裡,都在不知不覺之間,堅守著什麼。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覺得它與漢家寨這地名天衣無縫。在美國,在日本,我總是倔強地回憶著漢家寨,仔細想著每一個細節。直至南麓天山在陽光照耀下的、傷痕累累的山體都清晰地重現,直至大陸的傾斜面、吐魯番低地的白色蜃氣、以及每一塊灼燙的礫石都逼真地重現,直至當年走過漢家寨戈壁時有過的那種空山絕穀的難言感受充盈在心底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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