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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野草


  北京的夏季是如此恐怖,以前雖然一直熬煎般體味咀嚼著,卻一直沒有總結出這種恐怖之意來。不僅是酷暑苛烈,漫漫無期,不僅是蒸悶揪心,日下如灼——我最感到恐懼的,是人已經厭惡而躲避一地綠油油的野草了。

  溽暑京城的蔭下,野草是粘膩的。

  綠叢茂盛粗野地等著,想把人渾身濕透再刺癢,然後纏住在曝日下蒸。

  我是從什麼時候起,就總是慌慌地逃避碧綠、逃避野草了呢?

  其實我清楚,我甚至在骨肉中都是一個真正的草地人。

  我曾經那麼喜愛烈日烤燒下的夏季烏珠穆沁。我那時把被紫外線燙傷了的頰貼在枯乾的青草波浪裡,在羊群臥定時酣沉地在牧場山坡上獨自大睡。

  有時還大膽地把馬籠頭拴在腳上。

  後來,我一連20年記憶著那時嗅到的野草的濃烈苦味兒。因為記憶的偏執和牢固,我幾近重複地、大量地寫過這種夏天野草和它的氣味。

  ***

  北京年復一年苦熱著的夏天,也許它使得野草都異化了。不用說奢望伏在大海般的野草坡上獨自和大自然默訴衷曲,就連對刷刷走過草地的想像都很困難:我總覺得那粘粘的飽水的綠叢裡藏滿了蛇蠍,或是一些不兇殘但更噁心的蟲。

  它們茁壯而茂密;我不理解它們怎麼有這樣健康的神經。應該是只有世襲的豪門子弟才能這樣喧囂著生長的,我覺得望著它們的時候兩耳被尖銳得意的銳聲撕得疼痛欲裂。它們無恥而洋洋萬言;我不知自己還能當著它們講一講二加一的道理麼。偽作、偽學之上,如今已經有了偽草——人還能和世界交流嗎?它們再不講野草的本份,我尋不見樸實、羞澀、文雅、窘迫、勤苦、士之憤怒和布衣之節,如今已經不是分期中的上一段;如今是人民墮落的新時代了。這就是都會的野草,都會壓力和威逼、利誘和煽惑之下的野草。難道昔日伴我從東烏珠穆沁大片野草中來到都會的那一夥年輕人,他們能忍受這樣的草環境麼,我不信。

  在這一派草環境草風景中,我知道我們全驚呆了。

  讀過的、經過的、聽說的世界上,好像沒有一個參考。不敢置信的忍受,正由每一個野草般質地樸素的夥伴們忍著。

  我也一樣。每天我都數著生計送往迎來,每天我都寧心腸氣盡力而為,然而我清楚地感覺著自己心上繃緊的一根硬弦,而且每天都感到這弦在惡草湖腥中層層鏽著。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游泳蹣跚在這綠汙的腐草之中,我只能一天天擁著它、隨著它。我的事情總是被隔得很遠,而讀它接受它或排斥它,卻仿佛已成了我的正業了。

  我想不承認它。可是我只能承認它也是野草。魯迅先生寫過散文並束以野草為名,他在深夜想到的是像這樣的野草麼?

  ***

  奇旱惡熱的北方,如今快換遍了這種植被了。那革濕淋淋伸展糾扭著,蒸泡著瘴氣綠得發黑。它長遍了樓群陰角,又爬遍了路旁街心,如今它快要淹沒人心了。

  ***

  翻回這幾頁,我心裡難過了。我是從來不讓粘膩汙髒沾上自己的筆尖的,我是從來兩眼一閉就看見了一方淨土、一種感動、一個遙遠但價值深刻的新事物的。不僅在下一個字,其實我可以開路不久就筆鋒一轉開托出那些烏珠穆沁、伊犁河穀、隴東黃土的。但是,難道主觀唯心論就是唯一殘存的一手麼?難道搜索枯腸妙筆生花寫盡三片北方陸地的淳樸野草的風采,就算獲得了野草的真實和意義了麼?

  有時靜靜地盼著,想像同道人正在奮起,剷除它們。

  然而,連自己心中那根弦也在腐著鏽著。我得到了結論:不會有一個人與你同行的。

  翻開魯迅先生的野草,他寫盡了蒼涼心境,但是他沒有寫他對這草的好惡。他說自己的生命化成泥土後,不生喬木只生野草。他還說自己這草吸取人的血和肉。我讀了才覺得震驚:何止一根弓弦鏽著朽著,原來在中國,人心是一定要變成一叢野草的。我第一次不是讀者,而是將心比心地感到了他的深痛。

  竭力閉目,從而看見一派北國大陸,再用愛心描摹那裡的野草(看來那些只是芳草)——唯心主義的辦法比起先生來,究竟差在哪裡呢?我想承認自己招差一籌,但是在哲學上我不想退步。

  我想它存在、我希望它存在,所以它存在了——寫多了芳草是其實中我得到的一種正道。

  我若寫起野草——算了,我還是不寫的好吧。就讓它們淫生暴長,就讓它們蝕斷弓弦滋蔓心田,我等著我生命的腐朽之日,等著我也化成一蓬肮髒的野草。

  這樣的恐怖在清醒中會純潔,會漸漸堅硬起來。一個伊斯蘭的男子,其實他心中的潔癖就是他的宿命:在野草最終無法和野草區別,就像於闐的璞玉無法和石頭區別一樣,在那一天——當先生反復盼望的地火奔突,燒盡一切野草喬木的時候,伊斯蘭的男子留下的只是幾個字:

  只承認不在的芳草

  會有少數幾個同類苦苦戀著我的文字,我該給他們一句忠告。

  如果你們的內心還沒有達到這樣,如果你們還用不著一個假的幻象來麻醉自己安慰自己,那麼就扔了我的書吧。

  19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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