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那人大喊:「你是——東幹回民!」

  伊斯兒覺得雷打下來,湖島俱滅。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長刮刀。伊斯兒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個「回」字。就一刀背把他擊倒。伊斯兒左手卡住那人脖頸,右手便順過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說。

  是喊叫水的馬夫來了。馬夫一臉殺氣,邊大步邁過勸說,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淚流滿面,臉青紫了。馬夫搡開伊斯兒,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臉立即變黑。馬夫盯一眼伊斯兒,眼色淒慘。伊斯兒知道因陶醉念了高聲,心裡又惱又怒,但又想,這人許帶著幫手,於是止住馬夫。先問一個,伊斯兒說。

  喊叫水馬夫鬆開巨掌,只使兩根粗壯指頭,一個鉤子夾住那人喉管。伊斯兒幫馬夫卸下綢袍子,自家也卸了長衫,問道:

  「你是個誰?」

  答問一來一往。兩人問了一句、聽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腫著黑紫臉,拼死地說: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兒忍著心驚,又問;「你奉著誰的口喚?」

  「倆依倆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馬夫陰森地笑起來。他鬆開二指鉤,慢慢五指合起,做了個大拳頭,再緩緩舉起:

  「你個毬兒子,這兩句,想騙爺麼?」

  「默罕麥斯!我們也是念默罕麥斯的人!」那西域客絕望地叫,兩根腿子在馬夫熊屁股重壓之下,掙也掙不動。

  馬夫猶豫了,拳頭停在半空。

  伊斯兒盯著那人,他認不清這張臉。沒有好惡的感覺,也沒有誠信的消息。伊斯兒說:

  「宰錯了你,我兩人情願走火獄!」

  說罷朝喊叫水馬夫一瞥。

  馬夫把鐵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瘋狂般一掙,拳頭打偏,切開嘴角,半個臉皮嗤地撕開。馬夫氣憤地一把捏住那顆頭,又掄起拳來。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聲比一聲低。兩人對視一眼,馬夫一把抓住那臉頰肉皮,啪地貼上鮮血稀爛處。伊斯兒一刹間突然覺得,雙目出現了一湖三島的圖景。伊斯兒朝馬夫喊:「打錯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馬夫驚得手一抖:「快些!治傷!」同時又厲聲追問:「再說!」

  「總督衙門……當公園……開放兩個月。」

  馬夫把傷口對了縫,開始上金瘡散。他連連催著滿臉血的西域客:「再說!再說!」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廢勒……請肅州人……遊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兒眼瞳上,那一湖三島的圖景愈來愈清晰。伊斯兒簡直想用刮刀紮自己一下:一湖三島,正是那老卡廢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兒對馬夫說了幹功裡見的圖景,馬夫說,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兒問,能緩過麼?馬夫答,怕不易了。伊斯兒緊張了:這人帶著口喚來,打毀了他咋辦?馬夫答,口喚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口喚正是這個,他是個報時辰雞。

  伊斯兒點點頭。馬夫看著那西域客還有氣,便說:「你的事情完了。若傷好了,你回鴉兒看走。若是傷重死了,你便是為守住機密,殉了主道。以後我們插香上墳,有一個念舉在你的身上。行麼?」

  西域客搖搖頭。

  馬夫把臉色一沉;「怎麼,不能成麼?」

  那人間:「誰……宰……他……?」

  馬夫和伊斯兒急速對視了一眼,默不作聲。

  「你們答應……宰了他……卡廢勒!」

  兩人臉色如鐵,一聲不吭。

  過了兩個時辰,西域客斷了氣,伊斯兒給他念了討白。按自家規矩,使他帶血下葬。臨最後又問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鴉兒看城某某,來肅州等時機,也等了一年多。

  兩人覺得這人出現有些奇妙:送來了時機;也破了秘密。顯跡是:明天,無論如何,必須實現事情了。

  伊斯兒見喊叫水的馬夫大模大樣,珠光寶氣,身上的綢袍閃著金銀光弧。沿湖堤,二三裡絡繹不斷的人。多是肅州土地風流,塾館先生,擁著些南方的闖北騷人,西域的異族娼妓。喊叫水馬夫正和一群長衫人吟詩,伊斯兒看得新鮮。水邊亭子,彩漆不幹,沙白水綠,旱中滋潤。喊叫水馬夫手搖一柄紙扇,每聽幫閒們得了一句,便粗聲喝彩:「左湖!」再踱幾步,又聽一句,於是又一聲粗喝:「左湖!」這一日風清日烈,左屠夫調他的湖南兵,在湖中劃了些彩舟,哼著花鼓。伊斯兒轉出總督衙門,覺得那裡狹窄,老卡廢勒若敢與民同慶,就不該再逛他天天逛的後花園。伊斯兒來到酒泉湖,裝出眼福過飽,頭腦遲鈍的一副笨相,避著遊人問答,藏住隴東鄉音,漸漸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馬夫身上,所以伊斯兒沒有帶刀。

  伊斯兒儘量走得緩慢,一塊石頭也蹲下看一陣。他見喊叫水的馬夫立在亭下,正摸錢買酒。肅州士人們三五雜落,不時哄笑一場,喝彩幾聲。左屠夫浚酒泉開風景,是他們當土文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兒見吟詩的多,暗怕馬夫糾纏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馬夫卻不然。伊斯兒隔著三五簇人,見馬夫爽朗大度,翹著巨肚子,耍著大熊掌,不吟詩,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兒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兩個半圈,看了仔細。喊叫水的馬夫把斧勒進肚上松肉,一層薄綢袍,卻分毫沒顯,伊斯兒認出兩三名捕快,換了遊客常服巡走,但並沒有注意自家兩個。伊斯兒心安了一些,抬頭望望天,戈壁野灘上的一輪驕陽懸著不動。湖光灼目,蟄氣白亮。旱極的肅州城裡營生的人們,不理睬漸起的酷熱,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顧堅持著遊湖尋詩的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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