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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艾台依吐

  在大西北貧瘠的黃土高原上,人應該習慣一種淡漠。無論是對無休無止的風沙,對傳說中歉收和災害的消息,對家人的衰病喪亡。

  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如果偶爾碰上什麼人在動感情,或是讀到幾句酸詩,人會覺得不習慣甚至反感。因為那種動情決不會長久,因為那種動情同時對更大的應該動情的現實是冷漠的,甚至是殘酷的。

  走上黃土高原的人,心裡都有一層細塵般的絕望。但是還要生活,還要送往迎來,因此人又是疲懶的、對什麼都不太希望的。

  在這種生存中繁衍,一代代的黃土高原居民便養成了一種樸實、開朗、平和,但是底氣很硬的氣質。抒情常常只是一瞬間地排排悶氣,只是一眼看見平川或突然欲望衝動時,那發洩般的吼叫。

  這種藝術早已成了格式套子。手法是比興,一景色二心事。莊稼味黃土味便是得勝的法寶。

  因此——在哲合忍耶這個回民教派中,如果流傳著完全不同的、我覺得是強抒情的感傷藝術,那麼應該說,它是與黃土高原格格不入的,它應該湮沒得很快。

  可是,像哲合忍耶的其它一切方面一樣,這種抒情的異端偏偏就在這種單調的自然界裡流傳著。它帶著阿拉伯——波斯文體的華美裝飾,它帶著一神教和蘇菲主義的深奧哲理。

  金積堡在十三太爺掌教時,甚至更早時,便有一種「小寺熱依斯」。小寺,指的是修建在馬姓穆勒什德家院附近的一座小清真寺——各部教史書,特別是曼蘇爾的著作中屢屢提到它。主掌此寺的人物,實質上是代理穆勒什德的相當一部分事務,尤其是代理毛拉主持著哲合忍耶一系列爾麥裡。

  十三太爺馬化龍時期,身邊有幾位教內地位相似於小寺熱依斯的大阿訇。他們是:江南戴爺、山東金爺、窪上師傅、灘裡爺。小寺先由戴爺主持。大約在同治初年,又有過狄道爺①、譚阿訇(生成)等人,參與小寺教務。據曼蘇爾記載,戴爺、金爺、窪上師傅三人還曾各自有人擁護,爭過小寺教權。戰爭期間,戴爺病了,十三太爺馬化龍正式把小寺教務交給隴南張家川人、大名鼎鼎的窪上師傅。

  窪上師傅,其名姓很難考究了。一九八九年我在張家川回族自治縣城內,偶然地看見了他的墓——雖然一如穆勒什德的拱北,只是不見有人看守。二十世紀末的張家川早已是滄桑幾變,窪上師傅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人崇敬甚至崇拜了。

  但是那座「師傅拱北」深刻地說明著他對哲合忍耶發展進程的作用。

  我非常想細緻地接近他,就像我在寫作這部畢生之作的漫長日子裡,不止一次地接近過另一個張家川人——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一樣。隨著這種像爾麥裡一般的寫作,我一次又一次地與關裡爺神交。我經常感到,我離那位握著一支竹筆的老人很近——我只熟悉中文,他只熟悉經文。我們無法對話,但我們能夠默默地交流。我總有一種古怪的自信,覺得我理解他。關裡爺是一位堅毅而善良的白須老者,永遠手握一支竹筆,滿腹阿拉伯和波斯詞匯,一臉聖潔的蘇萊提之光。

  而窪上師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一直在苦苦地想。他們同在張家川一線,都是哲合忍耶的大阿訇。可以說,他們在不同的時代,各自使隴南的地理死角——張家川各鎮——成為了哲合忍耶的水泊梁山。舔淨傷口,喘息苟活,然後再走進茫茫的黃土高原。

  歷史全是秘密。偏執地追求歷史而且企圖追求心靈的歷史,有時全靠心的直感、與古人的神交,以及超驗的判斷。

  窪上師傅與關裡爺不同,儘管他們都在哲合忍耶的南線。窪上師傅似乎不是如同關裡爺那樣的學者。我模糊地感到,尤其是在我年復一年地倘徉在各個哲合忍耶和其它教派地區、一個又一個地接觸到一些虔誠至極的大阿訇的、流水一般的尋找過程中,我模糊地感到——窪上師傅是一種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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