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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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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門 犧牲之美 入海口 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幾十年,對於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後一胎——滿清來說,是一個天罰時期。從宗教的眼光來看,那個時期是神異的;哲合忍耶更著重證明了:清朝不僅僅是中國「公家」苛政鏈條的一環,而且是中國文化中黑暗腐朽的那個本質的膿瘤。時間已經多次證明天罰的存在——人民反叛的暴力就是這天罰的形式。有時更有豐富的證明:十九世紀後半葉清朝統治者忍受的一切內憂外患,全部起源於他們自身的罪孽與不合理。 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當別人流血犧牲大聲疾呼時,他們是不參加不理睬的。他們有驚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對他們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這也許是中國人劣于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國人同時又是大奇跡的創造者,一旦他們集群而起,他們便突然間拋盡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詩教示世界。十九世紀的後半葉,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表演了多麼壯大的英雄劇;那人人揭竿造反遍地狼煙烈火的景象是多麼充滿活力;氣數巳盡悠久過分的中國文化是多麼堅定地看到了再生的可能性啊。 本書也不是一部十九世紀中國史或稱近代史。在那個大時代裡,在那個天道降臨人世的大時代裡,主角不僅不是我們哲合忍耶而且不是中國回民。首席當讓太平天國的宗教、政治與戰爭。其次尚有各民族各地方,他們都承領天命,占自已一翼之功勳光榮。黴爛的滿清如一只病入膏肓的瘸狼,人人得以誅之。只要不把自己劃于垂死的滿清公家一邊,任何一個後來者和史家都對那個大時代激動興奮——那是一個沸騰騷動的、人民造反的大海! 回民幾乎全數加入了這場革命。在流血犧牲的人們長眠之後,在後日的議論聲寧寂之後,在新的時代又興起並且逝去之後,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列舉出三位偉大的回族之子,讓他們的名字排入十九世紀中華民族的英雄榜上,也讓他們三人的名字排人世界伊斯蘭的偉人錄中。這三個人是——杜文秀,白彥虎,馬化龍。 本書僅僅在上述歷史觀點指導下,講述後日教內尊稱十三太爺的拖布爾屯拉·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以及在他主持的光陰裡哲合忍耶的故事。 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獨。以往總是在人們目送下赴死、以往總是自己舍了命死幾次而從來無人應聲的哲合忍耶,終於盼來了巨大的回音。對於其他民族或回民的其他派別也許這是一種抉擇,面對於哲合忍耶來說舉義造反是責無旁貸的,是當仁不讓,是求之不得。犧牲之美的景象,早就隨著精血生殖種進哲合忍耶的血液,印在他們的心中了。「束海達依」,殉教之路,這是虔誠舉意祈求來的口喚;這是前輩流了血忍住苦好不容易才為自己掙下的色百布啊。 哲合忍耶全教參加了這場人民造反。由於勢力的限定,哲合忍耶在這場歷史表演中爭得的只能是鼎足之一的光榮:如同在滇西建立過大理回民政權、兵敗後以孔雀膽悲壯自殺的雲南英雄杜文秀;如同打遍西北立誓不與黑暗中國講和、最後沖出絕境遠托異國的陝西英雄白彥虎。哲合忍耶全教上下追隨十三太爺馬化龍,維護了自己傳統的形象,為後代留下了輩輩感動不已的遺教。 以上是結論。 在進入下面豐富而傷感的敘述之前,我想首先應當以這樣的結論擺正哲合忍耶的歷史地位。人在歷史中的行為決定著在天國的品級。人在前世的功課決定著後世裡的懷念、尊敬和理解。近百年前,當撒拉族的哲合忍耶英雄蘇四十三率領著教下民眾沖向達裡加山口,沖向黃河孟達峽時,哲合忍耶便是一條狂怒暴躁不願苟活的河。世紀變了,經過十九世紀前三十年的休養生息,乾涸的河床裡水已溢滿。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慘淡經營為哲合忍耶養活的一條條性命,已經有十數萬之眾。太平天國點燃的大炮聲,傳來了造物的獨一之主的口喚。這條與殘民的公家血仇難解的大河洶湧地衝突了——既是聖戰,又不是聖戰。河水猛地沖進了入海口,匯入了十九世紀人民造反的汪洋之中。 黃土中的鐵軍 十九世紀西北回民起義在中國俗稱「同治回亂」。由於立場感情的不同,大規模流血死人的事實使後來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在西北一些慘遭戰亂塗炭的縣份,漢族平民和小知識分子談「回亂」而色變,殘酷戰爭中廣泛存在的民族仇殺使他們永遠難消對於回民的厭惡。如我在甘肅靖遠便收集到這樣的歌辭: 同治五年三月間,殺氣彌漫天。 十余萬人一朝盡,問誰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帶煙,萬里黃流寒。 闔邑子弟淚潸潸,染成紅杜鵑。 清歌一曲信史傳,千秋壽名山。 碧血灑地白骨撐天,哭聲達烏蘭。 ——烏蘭是靖遠境內的山名,黃流即黃河。初聞此曲時,我吃驚的是:與我們通常認為的大漢族主義壓迫少數民族這一認識針鋒相對,靖遠漢族知識分子認為,是回民的民族主義和國家對回族的優厚政策,導致了回亂時期苦難深重的靖遠漢族知識分子受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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