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張振鈞的院子裡,有五六十人耗在那裡,站著的蹲著的,喊著的罵著的,屋子裡也擠滿了人,裡面傳出了女孩子的哭聲。
何長貴和丁輝走進院子裡,立即引起了院子裡人的注意,他們以為又來了個新債主,都扭了頭看。何長貴朝屋子裡擠的時候,一個果農就說,甭擠,擠進去也沒用,一個子也沒有。另一個說,有錢給,也得按照欠帳的早晚,一個一個地還。
何長貴站在門口朝屋子裡看了一眼,發現披頭散髮的淑娟坐在土炕裡面,手裡握著一根繩
子,隨時都準備上吊自盡的樣子,那個哭叫的女孩就抱住淑娟的胳膊。何長貴的腦子裡嗡的一
聲,血液快速朝頭頂湧去。再這樣鬧哄下去,肯定還要出事。但是,在這樣亂哄哄的場合裡,他又無法勸慰淑娟,他就對院子裡的人說,你們知道沒有錢,就別在這兒等了,有一天家裡有了錢,自然會還你們的賬,如果你們現在逼得緊了,把這個女人逼出個三長兩短,大家一分錢也拿不到。
要債的人聽明白了,何長貴他們不是來要債的,好像是張振鈞家的什麼親戚,就都圍攏過
來。這些日子,張振鈞的親戚都遠遠地躲了,害怕引火燒身,現在終於有了露面的,果農們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有個年輕人說話高聲高氣,對何長貴說,她一個女人家,什麼時候會有錢?我們等上一百年也是白等,如果她是個黃花姑娘,說不定還能掙回二十幾萬。
丁輝聽了,忍不住罵了一聲,說放你的屁!丁輝這麼一罵,就罵出了問題,那些心裡憋著氣的果農,都朝丁輝沖過來,局面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何長貴就大聲喊,說你們還想要錢的話,就都靜下來聽我說,不想要錢,你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我們拿腿走人!
人群就一下子靜下來。
何長貴看了看丁輝,小聲說,這件事我們不能不管了,你說呢?咱們先私自做主,回公司再開會研究吧。丁輝明白了營長的意思,猶豫地說,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公司還不被壓垮了?何長貴說,如果大家都不同意,我自己承擔,這個你放心。小姬在一邊插嘴說,我也算一份,要背一起背。丁輝不好說別的了,說營長我是為了公司考慮,我個人沒有問題,也算一份。
人群裡已經有聰明人開始說話了,說如果我們回去,這錢跟誰要?你們能負這個責任嗎?果
農們知道淑娟一個女人家,是無法償還這麼大的債務的,他們非常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替淑娟說
話,承擔這個責任。何長貴說,你們放心回去吧,錢一分也不會少你們的,但不是現在,而是明年的秋後。
一個看起來有點身份的老頭,被一些果農推到前面,跟何長貴說話。老頭說,我們不是要逼她,可我們那麼多錢也不能白扔了,既然你這麼說,我們現在就走,保證不再來鬧了,別說明年秋後,就是後年秋後都行,不過我們到哪裡找你?總得給我們個手續吧?
何長貴從地上撿起一塊紅磚頭,在張振鈞家房子的白牆壁上寫下公司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說你們拿著欠條到公司找我,我給你們改換欠條。果農們雖然有些疑惑,想了想也沒有再好的辦法,就很快走散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小姬就把女孩子抱起來,然後勸慰淑娟,想把她手裡的那根繩子要下來。
淑娟抬眼看了看何長貴,說何營長你們走吧,那些錢你們不要管了,我一死什麼都沒了,你們要管,就把這個孩子抱走吧,我現在活著沒有多少意思了。
何長貴故意把話說得很輕鬆,說你看看你說的什麼話,為這十萬二十萬的錢值得嗎?你什麼
都不要考慮了,啥事情都沒有。
不管他們怎麼說,淑娟手裡的繩子就是緊緊握著,堅持說自己感到活著沒有意思了,活著不如死了好。她說,你們誰也不要勸我了,我就是現在不死,明天也要死,你們不能天天看著我吧。
幾個人走到另一個屋子商量對策,丁輝有些洩氣,說看樣子她鐵了心,沒有什麼用了,就像她說的,今天不死明天死,我們攔不住她。何長貴說,明天再說明天的話,其實人犯糊塗的時候就是這麼一陣子,過了這陣子什麼事情都想得開,我們今晚就別走了,睡在這裡,小姬過去陪著她睡,我和丁輝在這邊,有情況就趕快喊我們。
小姬有些驚恐地看著何長貴,說我這個人愛犯困,她趁我睡著了上吊怎麼辦?再說,我半夜醒來,一看屋子裡吊著個人,我准能嚇死。小姬說,其實勸女人的事情最好是男人做,女人在精神脆弱的時候,很希望得到一種保護,一種力量,所以最好你們……
何長貴打斷小姬的話,說那好吧,你們帶著,孩子在這邊,我過去陪著,你們趕快弄點兒飯給孩子吃。
其實何長貴心裡也在想,眼下只有自己可以勸勸她,畢竟他們見過一次,年齡相差又不大,是比較容易溝通的。何長貴走到淑娟的屋子,關上了門,對淑娟說,別在那裡犯糊塗了,也不為孩子想一想,趕快睡覺吧,明天跟著我回公司,我家屬病死半年了,我兒子上學沒人照顧,你去照顧這兩個孩子,在公司幹點兒自己能幹的事。真是的,天塌了有高個子撐著,什麼大不了的事?何長貴說完這些話,就再也不多說別的,上去給她放下蚊帳,自己拖了一條草涼席鋪到地上,像在自己家裡睡覺似的,把身上多餘的衣服脫了,拉滅了燈倒頭便睡。
他的眼睛自然不會閉實,黑暗裡豎著耳朵聽著淑娟的動靜。淑娟在他脫衣躺下的時候,就驚訝地瞪大眼睛看他,不知道這個何營長要幹什麼,等到他躺下不動了,並且發出了均勻的呼吸時,她才明白他要在自己的屋子裡睡一夜。最初,她還琢磨等到何營長睡熟了,把繩子朝房梁上一搭,三兩下就結束了一切,但是在等待何營長睡熟的過程中,這女人的心理就起了變化,人性的一些東西開始蘇醒了。她聽到了睡熟的何營長條件反射地拍打著身上的蚊子,拍得劈啪響。她心裡一陣感動,覺得這個何營長真是個好人,不能讓蚊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咬他,於是就起身找出蚊香點燃了,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身邊。
何長貴眯縫著眼睛,看著她輕輕地挪動,等到聞到了蚊香之後,他知道她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於是就踏實地睡去,一會兒便發出鼾睡聲。
女人坐在他的身邊,聽著他的鼾睡聲,覺得這聲音很好聽,再後來,她就輕輕地哭泣了。這一哭,渾身就酥軟了,緊張的神經也鬆弛下來。
何長貴醒來的時候,窗外有了亮光。亮光從窗口投到蚊帳裡,清晰地顯出了淑娟睡著的身
子,那根繩子就摟在她的懷裡。何長貴把眼睛湊在蚊帳上朝裡面看了兩眼,動作很輕地爬起來穿好衣服,拉開門出去了。開門的時候,躺在蚊帳裡的淑娟動了動身子,她也醒了,卻沒有起來。
那邊屋子的丁輝和小姬,聽到營長起來了,也急忙起床,三個人都站在院子裡。丁輝仔細瞅著何長貴的臉,嘻嘻地笑,說沒事了吧營長?營長就是有辦法。何長貴撇了撤嘴說,你們看我們是不是今天就把她們母女帶回公司?
丁輝就止住了笑,說當然今天帶走,放在這兒說不定又出什麼事,我們把她放在哪個連隊?
何長貴想了想,說就放在營部吧,交給小姬管理,讓她到伙房做飯,伙房正缺個炊事員,順便讓她照看一下我兒子何春雨。丁輝急忙說,是個好辦法,順便也照顧一下營長。
何長貴瞅著院子說,這個院子挺大的,今年秋天在這兒給廣州的客商收購蘋果,屋子做倉
庫,真是個好地方。
三個人正打量屋子,卻猛然發現屋子頂上的煙囪,冒出了炊煙,他們都驚訝地朝廚房那兒看去。
十三
北京水果市場的那個管理員,給何長貴介紹的廣州客商,是個不到二十六七歲的女人,今年五六月份的時候,已經跟何長貴的公司聯繫上了,雙方談定了條件,只等收蘋果的季節了。
女客商只是讓公司作為她的代理人,在當地代收一個車皮的蘋果,與果農打交道現貨現錢,
收購完之後,每斤蘋果付給公司一毛錢的勞務費。按說這錢並不多,但是公司處於發展階段,這種沒有任何風險的小錢當然要掙。
因為現貨現錢,收購起來就比較容易,收蘋果的季節,公司就在淑娟的院子前設了收購點,附近村子裡的果農,都搶著把自己的蘋果送過來,擔心錯過了這樣的好機會。何長貴派了二十幾個退伍兵,在院子前架起了五個磅秤,不到半月的工夫就收齊了,給廣州的女客商打電話,讓她來發貨。女客商因為有別的生意,纏身,又知道蘋果都存放在幾間屋子裡,也就一拖再拖,遲遲沒有來。
由於果農每年都擔心自己的蘋果積壓在家裡賣不出去,所以只要有客商現錢收購,即使
價格低一些也要儘快賣掉,把蘋果換成了錢捏在手裡才踏實。於是,這一帶的蘋果很快運出
去,晚來的一些客商竟然收購不到蘋果了,蘋果的價格就一路上漲,最後每斤比何長貴他們
收購的貴了四毛,確實出乎人們的意料,賣得早的果農後悔不迭。
何長貴堆在院子和屋裡的蘋果,一下子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一些客商找到公司商談,希望以高價轉賣給他們。公司的一些人很高興,建議轉讓給別人,至於廣州客商那裡,公司把本錢還給她就行了。
何長貴當然不同意轉讓給別的客商,但下面幾個部門的負責人有一些不同意見,他就召集公司幾個部門的頭頭開會商量。會上,丁輝首先反對,說這樣做違反了遊戲規則,也砸了我們公司的牌子,我們都是當兵出身的,不能不講信譽。有人立即反對丁輝,說這是做生意,有錢就賺,廣州那邊已經違背了協議,沒有按照規定的時間取貨,這不能怪我們。
丁輝聽了這話,突然想起死去的張振鈞也曾經這樣說過,就把公司與張振鈞打交道的事情講給大家聽。最後,大家都覺得應該遵守與廣州客商的協議,維護公司的聲譽。
廣州客商得知蘋果價格上漲後,擔心何長貴把他們收購的蘋果轉讓出去,急急忙忙趕過來,看到她收購的蘋果完好地保存著,又知道許多客商要高價收購這些蘋果,公司堅決不幹,她就很感動地對何長貴說,何總是個講信譽的人,你的公司將來一定興旺發達。
這位很有魄力的女客商把貨發走後,她自己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公司住了兩天,與何長貴、丁輝和小姬等人聊了聊,這女人便有了新的想法,對何長貴說,如果你們公司願意的話,我想跟你們合夥幹,我在廣州也有一個公司,咱們每年除了收購蘋果,還可以幹別的,廣州的市場我負責,這邊的市場你們負責。
她被這個特殊的集體裡的一些特殊的事情震撼了,當然也被何長貴的人格魅力震撼了。
何長貴當然求之不得,當即答應聘請她為公司的副總經理,她臨走的時候,邀請何長貴他們
有時間到廣州考察一下她的公司。
廣州的女客商走後,公司的人便傳說這個女客商還是一個單身,據說她要給公司投資,在院子裡蓋一棟辦公樓和宿舍樓。有人就去問何長貴是不是真的,何長貴笑了說,前一個說法我不知道真假,後一個倒是真的。
猜測就來了,說那個廣州小姐看中的不是咱們公司,而是營長,她要來我們公司長期居住了。
於是許多人就替淑娟惋惜起來,說其實淑娟跟著營長比較合適,一些女人還私下替淑娟出主意,讓她主動靠近營長,儘快能與營長結合起來,如果等到那個小女人搬來居住,事情就麻煩了,那廣州女人畢竟年輕漂亮呀。
淑娟紅著臉笑笑,並不說話,仍舊細心地照看著營長的兒子何春雨。何春雨幾乎每天夜裡都是睡在淑娟的屋子裡,就像她的兒子一樣了。
日子就這樣滑了過去。
院子裡的樓房蓋起來了,裡面有廣州那個女老闆的辦公室和臥室,但是她很少在這居住,只是有事情就趕過來,辦完事就走了,她的大部分業務在廣州,這兒好像是她出差時的招待所。
不過,她預言的沒有錯,複轉軍人服務有限公司幾年後就成為當地最有名氣的大公司,下面設立十幾個分公司,擁有複轉軍人和家屬七百多人。他們每年隆重的活動是「八一」建軍節和年底的軍事考核,這兩個活動,地方政府的領導必定是要參加的。
何長貴和淑娟,一直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結合起來,他們都各自生活著,許多人並不知道究竟為什麼,只有丁輝和小姬瞭解內情,但是他們都不肯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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