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文集

就告訴你一個人

  李紅眼睛盯著窗外,那兒有一種她叫不上名字的藤狀植物,每年的三月底都要從樓基開始蔓延,一直爬到五層樓頂,給這棟市委機關的辦公樓塗抹一層神秘彩色。現在,幾根藤剛剛把頭從窗口下沿探上來,前面舉著兩三根長長的須,因為發現了敞開的窗戶沒有可以攀附的著陸點,於是小東西們歪著頭正準備轉舵。水靈靈的藤須,在早晨的陽光簇擁下,朝氣蓬勃。窗外的空氣越來越濕潤了。
  這時候,她身邊的女孩蘇柳已經脫掉緊身牛仔褲,露出兩條修長而有彈性的腿,而且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此時的蘇柳,正對著衣櫃門上的鏡子,欣賞自己兩腿的動人之處。的確是一雙修長好腿。再之後,蘇柳應該換上長筒襪,穿上毛呢裙子,坐到她的對面,說李紅姐,把你的茶捏一點兒,隨便什麼茶都行。
  每天早晨上班,蘇柳進了辦公室,第一個動作就是反身關了門,把用來擠公共汽車的一身衣服換掉。是麻煩了一些,但換來的卻是一天的好心情好感覺好風光。
  李紅沒有這個習慣,她上班後首先要泡上一杯好茶,先靜靜地坐下來,歇息。早晨的時間,李紅挺緊張的,要把五歲的女兒送到幼兒園,然後匆忙趕來上班。她剛過而立之年,模樣不能說不好看,但是很多人讚賞她的美貌時,她卻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喜,日子就這樣了,女兒健康,也是機關公務員的丈夫本分,要說她還有什麼追求,那就是隔三岔五地給女兒量一次身高,盼著女兒平安長大。
  蘇柳就不同了,她不打算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保管。道理很簡單,她覺得自己有傾城之美,歸屬一個男人太虧了,準備獨身一人快樂生活到四十歲,之後怎麼辦,她還沒細細地去想,有人問及,她總是一句老話:「想那麼遠,累不累呀。」
  今天有些奇怪,等了半天,後面的蘇柳沒了動靜,李紅就回過頭看,看到蘇柳怔怔地站在鏡子前,目光雖然落在雙腿上,心思卻用在別處。李紅就故意發出很響的品茶聲。蘇柳的身子又活動起來,有些草草了事地換完了衣服,坐在了李紅對面。李紅這才發現,蘇柳的眼睛明顯浮腫,睡眠不足的典型症狀。
  蘇柳沒有跟李紅要茶葉,也沒有要跟李紅說話的姿態,李紅就急忙把目光深深埋在一堆文件中,似乎很忙碌,直到有一股煙味彌漫了茶的清香,李紅才抬頭瞧了一眼蘇柳,心裡不由地一驚。過去蘇柳是不抽煙的。
  被蘇柳關緊了的門一直沒有打開,屋子裡的空氣污濁而黏稠,李紅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了,卻又不能去打開房門,只是一直等待著,究竟等待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後來電話鈴響了,是組織部副部長打來的,要看幾份材料,李紅急忙找出來,送到副部長辦公室去。這時候李紅才明白,其實,自己一直在等待走出屋子的理由。
  
  終於走出辦公室,李紅就不想馬上回去,主動找了個外出辦事的理由,一直拖延到傍晚下班前才返回辦公室。蘇柳面前的一個肥皂盒內,已經戳滿了煙蒂,蘇柳一副痛苦的表情,半垂著頭,盯住自己桌子上的半截子鉛筆。這半截子鉛筆已經被她盯了一天,沒敢挪動地方。這個時候,李紅不能不跟她說話了。
  李紅就說,蘇柳呀下班吧。
  蘇柳哼了聲說,你走你的。
  李紅不能多話了,趕緊拿了自己的手提包朝外走,但是開門的瞬間,蘇柳嗚嗚地哭了。李紅就站住了,這個時候她如果多邁一步,以後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但是李紅站住了,李紅覺得把蘇柳一個人丟在辦公室哭泣,太沒有人情味了,畢竟在一個辦公室呆了兩年多了。況且,蘇柳單身在這座城裡生活,萬一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
  從目前的狀態看,她確實遇到了想不開的事情。
  李紅返回身子,說蘇柳,你怎麼啦?別這樣。
  蘇柳哭得更凶了,她其實早就該哭,憋了一天,到了下班的時候才哭,弄得李紅有些為難。李紅心裡惦著去幼兒園接女兒哩。李紅趕忙拿了紙巾遞給蘇柳,說好了好了蘇柳,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你跟我說說,不要憋在心裡。這時候李紅已經把自己的手提包重新放到了桌子上,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馬上走開了。
  李紅立即給丈夫打手機,告訴他去接女兒,自己有事情晚一些回家。這樣,李紅就踏實地坐在蘇柳身邊安慰她,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需不需要幫她。蘇柳說不必問,問了你也不能幫我。李紅說即使不能幫你,總可以給你出個主意,我畢竟比你大三四歲,成了家,經驗要比你豐富一些。看眼前蘇柳的狀態,李紅猜測她是為情所困,很可能被一個負心男人搓揉了一把。李紅相信蘇柳把自己心裡的委屈說出來,發洩一下,會輕鬆很多。許多事情就是這樣,憋在心裡是了不得的大事,說出來就覺得實在構不成一件事情。李紅左勸右勸,就是想讓蘇柳把憋在心裡的委屈說出來。
  一問再問,蘇柳終於說,如果我愛上一個男人怎麼辦?很愛他。
  李紅笑了,果然是自己預料之中的事,就說,你愛他只是一方面,他愛你嗎?
  蘇柳點點頭,說,像我愛他一樣愛我。
  順其自然,你們兩個彼此相愛,那就在一起生活。李紅說,你也不要一定堅持獨身到四十歲了,我看,該結束你那自由散漫的日子了。蘇柳搖搖頭,欲言又止,李紅一下子感覺到自己的想法太簡單了,蘇柳如果愛的是一個有婦之夫呢?
  李紅就試探地問,是不是那人結婚了?
  蘇柳點點頭。
  是不是那男的不可能離婚?
  蘇柳又點點頭。
  如果是這樣的話……李紅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李紅想,自己早該想到是這樣,對於蘇柳來說,即使被男人耍了一把,也不至於痛苦成這個樣子,作為不想結婚的單身女子跟男人打交道,實在說不清到底誰耍了誰。
  李紅不能鼓勵蘇柳拆散對方的家庭,她就勸蘇柳,該抽身時就抽身,等到整個人都陷進去,就來不及了。當然,如果你甘心做他的情人,也是可以的,只要別搞得太張揚就行了,畢竟這是一座中小城市,有點動靜會傳得很快很遠。
  蘇柳仰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李紅,問,如果對方是你的領導,而且是直接領導怎麼辦?
  李紅愣了一下,立即想到了組織部的李部長,平時她就看著李部長對蘇柳挺熱心的,出差或者下去檢查工作,經常點名要蘇柳跟在他身邊。一個單位,尤其是你的頂頭上司,如果跟你有了男女方面的事情,麻煩就來了。李紅覺得自己有責任規勸蘇柳,千萬不能作繭自縛。李紅就說,是我們部長?喲,這樣的話,你聽我的,沒必要跟自己痛苦,趁早了斷,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問題,如果你一定要跟他扯著,你就趕快離開市委機關,而且哪個政府機關都不要去,別當公務員了,找個公司做事,聽到了嗎?
  李紅看著蘇柳,等待蘇柳表態。
  這時候的蘇柳,似乎沒有那麼多痛苦了,反而一臉的吃驚,看著李紅,說,真有那麼可怕嗎?
  李紅說,你大學畢業工作也有兩三年了,還用我給你解釋為什麼嗎?你如果愛別的部門的領導也可以,要知道組織部長管幹部呀,在我們這座城市裡,你到哪裡都跟他有牽連,讓別人怎麼說?
  蘇柳說,如果比組織部長還大呢?我要是跟部長有感情,這麼幾年早有了,還能等到現在?是剛來我們這兒的領導。
  按說,這個時候李紅不能再問了,蘇柳已經說得很明白,剛來的領導,只有負責組織部門的市委鞏副書記,從省委來的,才半年,據說是準備接替市委書記的。
  或許是因為驚訝,或許李紅本身就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總之,她就慌張地問道,你說的鞏副書記?
  蘇柳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歎息了一聲,擦了擦自己的淚痕,說,李紅姐,你說我應該怎麼辦?李紅搖搖頭,真的沒想到是這個樣子,鞏副書記看起來很嚴肅,眼角和嘴角幾個關鍵部位都寫滿了嚴肅和回避,讓人不敢近前,沒想到下面的螺絲釘鬆懈了。李紅根據自己的感覺和經驗,告訴蘇柳,鞏副書記目前的位子和狀態,是不可能跟妻子離婚的,即使離了婚,也不可能跟自己年輕的部下結婚的,政治前途比他的生命都重要,更不要說愛情了。即使你什麼名分都不要,就想跟他保持這份情感,也是很危險的,畢竟鞏副書記是一個太顯眼的人物,他的政敵整天盯著他的屁股,看看有沒有尾巴可以揪一揪,到時候你蘇柳就會成為鞏副書記的尾巴,被人揪住不放。最最重要的是,像鞏副書記這些人,很少有真感情了,到時候他會寧可割掉尾巴,也要拼命捂住自己的屁股。
  屋裡已經很暗了,李紅開了燈。蘇柳已經不哭了,坐在那裡發愣,癡呆呆的。這時候李紅覺得又累又渴,實在撐不住了,就說蘇柳,走吧我們出去吃點飯,你中午就沒吃飯是吧,不能抽煙了,這樣折騰容易衰老。
  李紅只是隨便說說,實際上是想催著蘇柳離開辦公室,沒想到蘇柳真的答應了,說李紅姐我請你吃飯,讓你陪了我半天,真不好意思。
  她倆就出去了,一頓飯吃到了晚上十一點多,不用問,蘇柳喝了很多酒,她其實就是為了喝酒才出去吃飯的。喝醉了酒,也就把她怎樣被鞏副書記搬到了床上的前後過程,告訴了李紅。後來,李紅費了半天力氣,把她送回了住處。單位還沒給蘇柳分房子,她在外面租住了一室一廳的樓房。
  回了家,李紅幾乎一個晚上沒睡好,她倒沒想別的,只是想,人是不能看外表的,鞏副書記的外表很馬列。又想,鞏副書記怎麼愛上了蘇柳呢?當然,蘇柳長得漂亮,男人們都喜歡漂亮女人,但是鞏副書記應該知道這種危險性,他是真正愛上了她還是一時的性情洩漏?
  第二天上班,李紅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蘇柳已經換完了衣服,坐在辦公桌前了。李紅看了她一眼,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蘇柳沒有回答,而是眼睛直直地盯住李紅看,看得李紅有些疑惑。
  蘇柳說,我昨晚什麼也沒對你說,你不要瞎猜想。
  李紅愣了愣,忙說,我什麼也沒聽到呀?
  這事情,按說也就完了,一個什麼沒說,另一個什麼沒聽見,結帳了。但事實上,兩個人心裡都清楚,一個的確說了,另一個的確聽見了,發生了的事情想抹掉,是不可能的了。
  兩個人沉默了半天,蘇柳就又說話了,說李紅姐,這事兒……我可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蘇柳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如果再有人知道了,毫無疑問就是你李紅洩漏出去的消息。
  李紅點點頭,說你瞭解我這個人,從來不多事。
  話是這麼說,但是李紅心裡突然一抖,準確地說是無端地承受了一份責任,沉甸甸的。於是,她泡好的一杯新茶,就沒喝出什麼味道來。
  過了幾天,突然傳出消息,鞏副書記的妻子從十二層樓上跳下去摔死了。據說他的妻子精神憂鬱症已經很多年了,過去也出現過幾次險情。鞏副書記的家還在省城,星期五鞏副書記回省委開了個會,星期六回家休息了一天,星期天上午正準備返回來,事情就發生了。鞏副書記很悲痛,有幾天沒有到機關上班,許多人為鞏副書記歎息,說這人呐,沒有完全順心的,鞏副書記仕途太順,剛滿四十歲就要當上市委書記了,家庭卻出了這麼大的災難,女兒才升高中,還需要人照顧哩。當然,也有少數人說,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發財死老婆,鞏副書記全占了。不過,大多數人覺得,鞏副書記目前這個位置,不可能找個年齡太小的女人,領導幹部嘛,總要顧忌社會輿論。
  李紅被這個消息震驚了,震驚之後便是恐懼,她覺得事情越來越深不可知。本來,這些事情與她沒有什麼干係,對於別人議論的誰誰突然成了暴發戶,誰誰突然身敗名裂,等等,她從來不去探個究竟,喜歡保持自己內心的那份平靜。但是這件事情卻不同了,因為這件事情跟她有了牽連。
  就在她心煩意亂的時候,一天,蘇柳卻突然問她,說,李紅姐你聽到什麼議論了沒有?她搖搖頭,說沒有呀,議論誰?議論什麼?蘇柳說,我和鞏副書記的事,你沒聽到什麼議論?當時她的心突突跳,說,外面有什麼議論嗎?我可是從來沒對任何人……她停住了,觀察蘇柳的臉色。
  蘇柳釋放了憋了半天的那口氣,又一字一頓地說,我可是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蘇柳冰冷的臉色馬上熱情起來,從包裡掏出一枚翡翠戒指,送到李紅面前,說是別人送給她的,她卻不喜歡這個式樣,說你戴著吧李紅姐,你戴著肯定好看。
  李紅急忙推辭,說這麼貴重的東西她真的不能要。蘇柳笑了笑說,怎麼?我又不是拉攏腐蝕你,瞧你嚇的這樣子。兩個人的手來回推了幾推,李紅的手就僵住了,慢慢地把戒指戴在手上,說喲真漂亮,謝謝你了蘇柳。
  李紅是突然感覺到,如果她不收下這枚戒指,蘇柳就會懷疑她,蘇柳的心裡就一直不能踏實。她不能讓蘇柳有這種感覺。
  接下來蘇柳開始跟李紅聊天,看起來漫無邊際,但是聊著聊著,就拐到了鞏副書記身上,說鞏副書記這個人,很有工作魄力,真是年輕有為,前途不可估量。現在市委資格最老的陳副書記,處處排擠鞏副書記,不就是擔心鞏副書記搶了他多年等待的市委書記的位子?排擠歸排擠,沒有用,你陳副書記哪一點能比得上鞏副書記?你說呢李紅?李紅急忙點頭。蘇柳又說,鞏副書記外表看起來很嚴肅,其實挺隨和的,交際很廣,社會上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鞏副書記幫過不少人,這些人對鞏副書記真是忠心耿耿,只要鞏副書記需要,他們都可以把心掏出來,可以為鞏副書記去殺人去頂罪……蘇柳淡淡地說著,眼睛偶爾瞟李紅一眼,李紅只覺得自己的脊背一陣陣發涼,頭都不敢抬起來。弦外之音,她聽得出來。
  李紅原來跟鞏副書記並不太熟悉,但是有一天鞏副書記突然給李紅打電話,讓李紅把一份材料給他送到辦公室。按說這種事情,鞏副書記應該給部長或副部長打電話,讓他們親自送去,但是鞏副書記就是給她打了電話,她能不送?
  她就一溜小跑去送了。她轉身要走出鞏副書記辦公室的時候,鞏副書記突然叫住了她,說,李紅呀,你在市委工作好幾年了,怎麼樣?累嗎?李紅急忙搖頭,說忙是忙,不算累。鞏副書記點點頭,說其實機關工作,主要靠經驗,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只要別多事,不要背後對領導和同事瞎議論,到下邊單位辦事注意機關幹部的形象,就是一個合格的機關幹部。李紅急忙點頭,說請鞏副書記放心,她向來是一個不多事的人,在機關幹部中的口碑很好的。鞏副書記讚賞地點頭,最後囑咐李紅,要注意加強世界觀的改造,要積極向黨組織靠攏,要樹立共產主義遠大理想。他說,組織部門的幹部,不能不是黨員呀!
  李紅過去不是沒有機會入黨,只是一直沒有這個想法,她覺得自己不想當官,入黨幹什麼?把名額留給那些積極向上的人吧。現在鞏副書記提出來了,而且是帶著批評的口氣,她就不能不表態了。
  李紅急忙說,謝謝鞏書記的關心,我回去就寫入黨申請。
  事情很明顯了,一定是蘇柳對鞏副書記說了她什麼。李紅斷定,蘇柳是擔心她有一天,會把蘇柳和鞏副書記的事情說出去,所以把事情做在前面了。但是,蘇柳不可能告訴鞏副書記是她自己說出來的,從鞏副書記的口氣中,蘇柳大致是告訴鞏副書記,說,李紅在背後議論我們的事情了,等等。
  如果蘇柳真的擔心別人知道她跟鞏副書記的事情,那就好了,事實上卻不是這樣。蘇柳自從與鞏副書記有了那層關係之後,開始盛氣淩人,拉出了傲視群雄的架勢,就連頂頭上司部長和副部長,她都不怎麼尊重了,而且經常在一些場合,故意顯示出自己跟鞏副書記非同一般的關係。有一次,組織部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楊副部長跟大家商量,這事兒怎麼向鞏副書記解釋,才能使他不發脾氣。蘇柳當即就說,你們把鞏副書記看得太心胸狹窄了,你們不敢去說,我去說。蘇柳真的去了,而且真的風平浪靜了。噫!你蘇柳算什麼,根本輪不到你去跟鞏副書記解釋呀,你出頭露面的幹啥?這不是自我暴露嗎?李紅又生氣又害怕。
  很快,就有了關於鞏副書記的猜疑,有人說鞏副書記的妻子出事那天,他和妻子都在陽臺上,如果妻子有跳樓的舉動,他是應該提前發現的;還有人說,他們幾次看到鞏副書記在工作之外的時間和蘇柳在一起……李紅心裡很緊張,每天為鞏副書記祈禱,希望他在與陳副書記的競爭中順利獲勝,當上市委書記。
  再後來,資格很老的陳副書記的女親信,找到了李紅,拐彎抹角地跟她聊天。來人並不清楚李紅是否瞭解蘇柳和鞏副書記的事情,她只是覺得李紅和蘇柳在一個辦公室,可能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
  來人說,哎喲,陳副書記對你評價可不低,說咱們機關這些女同志,辦事最穩重的就是你了,說你的為人也好。
  李紅說,是嗎?我沒陳書記說的這麼好。
  來人問,陳書記和鞏書記,你喜歡哪一個?
  都喜歡,都挺好的。
  那……你覺得誰的能力更強?
  都不錯。
  來人突然降低了聲音,故作驚訝地問,你知道蘇柳那事?
  李紅莫名其妙地說,蘇柳有什麼事情?
  來人說,聽說跟鞏副書記那個了。
  李紅突然非常氣憤地跳起來,說,你們這些人整天琢磨什麼呀,蘇柳和鞏副書記是那號人嗎?
  李紅的激烈程度,是來人沒有料到的,因此,來人就不高興地說,你看你,我不就是問問嗎?說了鞏書記,好像動了你的心肝,我又沒說你跟鞏書記怎麼樣了,至於嗎你!
  李紅看著來人,說道,你如果說我,就好了呀!
  來人被弄得找不到頭緒,稀裡糊塗地走開了。
  儘管李紅這樣賣力地維護鞏副書記的名聲,但是後來李紅發現,鞏副書記遇到她,總是用那種狐疑而陰森的目光瞅她幾下,瞅得她心裡發虛。為什麼發虛,她也說不明白。
  更讓李紅感到委屈的,是陳副書記的女親信,跑到陳副書記面前胡說了一通,說她怎麼擁護鞏副書記,陳副書記聽了當然不舒服了。
  一天,陳副書記在大院內遇到了李紅,就皮笑肉不笑地說,李紅呀,低著頭走那麼快幹啥?走路要抬頭看路,啊,哈哈,當心摔了跤的。
  李紅聽出了弦外之音,就忙說,陳書記你是我的老領導了,你還不瞭解我呀,走路很穩的,不會走錯路。
  本來,李紅是要向陳副書記表達自己對他的忠實,但是陳副書記卻理解錯了,陳副書記理解成了李紅死心塌地跟定了鞏副書記。於是,陳副書記有一次在機關大會上,不點名批評了李紅負責的一項工作,說有些幹部在機關呆久了,就有了一種惰性,不求上進了,現在機關幹部也不是終身制了,幹不好照樣下崗。
  李紅兩邊都沒有討好,開始腹背受敵了,日子就過得很鬱悶。丈夫發現她脾氣越來越大,而且變得懶惰了,晚上下班經常回來得很晚,即使回來了,大多數時間也是躺在床上,連孩子都不照顧,丈夫自然起了疑心,於是就不滿地說,你整天眼睛瞅著屋頂想什麼?
  李紅總是在想一個問題,就是她能夠保證自己不對任何人講,但是如果蘇柳對別人講了呢?鞏副書記還是要怪罪到她李紅頭上。
  現在,蘇柳只對她一個人說的秘密,簡直成了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轟的一聲炸響了。於是,每當蘇柳有一些特別的舉動時,李紅就立即提醒蘇柳,要注意保護自己,有時蘇柳跟別人聊天,聊到了鞏副書記的時候,李紅就突然緊張起來,跑過去以各種理由打斷蘇柳的談話。
  次數多了,蘇柳就很不滿地瞪李紅一眼說,你吃什麼醋?
  李紅氣憤地說,你讓我把嘴管好,你自己呢?告訴你,這事情傳出去,與我沒有關係!
  蘇柳冷笑,說,你想推卸責任呀?我自己能說出去?
  但是,吵鬧歸吵鬧,蘇柳跟李紅的關係一直保持著原貌。鞏副書記那邊,正為競爭市委書記,跟資格很老的陳副書記鬥智鬥勇。蘇柳心裡也發虛,李紅萬一給張揚出去怎麼辦?蘇柳心裡就悔恨交加,有時她看著李紅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竟然想,這個人如果突然消失了多好?
  蘇柳越是討厭李紅,李紅卻總是在她身邊晃蕩,蘇柳跟別人說話的時候,李紅老遠豎著耳朵;蘇柳在食堂吃飯,李紅一定要端著碗坐到她身邊……李紅有點兒離不開蘇柳了,她恨不得把蘇柳裝進自己兜裡,睡覺的時候也放在枕頭邊,這樣才覺得踏實。李紅想,蘇柳這張嘴太隨意了,她能告訴我,就可能告訴別人,而且也會對別人說,我可就是告訴了你一個人。到最後,是哪一個人張揚出去了,誰也說不清。但李紅知道,鞏副書記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她李紅。
  有幾次,蘇柳下班跟幾個朋友在一起聚會,發現李紅突然出現在一邊,這就引起了蘇柳的懷疑。蘇柳斷定,李紅在盯她梢,盯她梢幹什麼?一定與鞏副書記有關。
  事情的性質開始發生變化了。一個雨天的傍晚,李紅下班晚了一些,騎自行車回家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自行車飛起來,把她彈到人行橫道上,正要爬起來,看到一輛吉普車朝人行橫道撞來,好在她反應很快,一下子滾開了。吉普車被路邊的樹木攔住,只好掉頭開走了。
  這時候,路邊有幾個行人急忙把李紅拉起來,一個說,這車瘋了!
  另一個說,狗日的,肯定是酒後開車!
  李紅爬起來,一句話沒說,看了看自行車,一個輪子扁了,她只好推著回家。丈夫看到她的樣子,有些吃驚,問怎麼回事,她說,我騎自行車不小心,撞到汽車上了。
  當天晚上,李紅開始琢磨自己該怎麼辦,她沒想到自己對蘇柳的一次關心體貼,竟然招來了殺身之禍。她想,這樣下去不行,心裡不能再容納這個秘密了,要儘快把這個不定時的炸彈擲出去。她在黑暗裡盤算琢磨著一個個辦法。
  調離市委機關,到哪裡去呢?逃離,更容易引起鞏副書記的懷疑,不管跑到哪裡,鞏副書記都不會放過她,人家有這個能力。行不通。
  到有關部門舉報,證據是什麼?就憑鞏副書記目前的勢力,沒有確鑿的證據,想告倒他太難了,鬧不好還弄個誣告罪。行不通。
  讓他相信自己,怎麼才能走近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像蘇柳似的跟他也那個了。憑著她的女性魅力,她相信自己能做到這一點兒。蘇柳雖然年輕,但是她比蘇柳有風韻有味道。可行。
  想好了之後,已經大半夜了,她強逼自己快睡,免得明天臉色難看。
  天亮後,她說自己不太舒服,讓丈夫送女兒去幼兒園。丈夫走後,她開始化妝,很用心,就像她出嫁那天一樣細緻,化妝之後,又挑選衣服,幾乎把自己認為滿意的衣服都試穿了一遍,最後選定了一套低領的淺咖啡色短袖上衣,一件動感很強的米黃色裙子。
  李紅是打出租車上班的。蘇柳看到她後,不由地輕聲叫道,喲李紅姐,你今天這麼漂亮!
  昨晚的事情,蘇柳不一定知道,這種事情鞏副書記不可能告訴她。蘇柳看著李紅,滿眼的妒忌,從她的目光裡,李紅看到了自己動人的魅力,她就笑了說,是嗎?哪兒漂亮?
  李紅是從心裡笑出來的,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意別人對她美麗的讚美。蘇柳看了半天,說不出她到底哪裡漂亮,就是覺得好看。
  蘇柳就說,你今天怎麼打扮得這樣好看?
  李紅似乎玩笑地答,出嫁呀。
  上班不久,鞏副書記就有意地挨個辦公室轉了轉,樣子好像檢查辦公秩序。走到李紅辦公室的時候,李紅急忙滿面笑容站起來,說,鞏書記還是第一次到我們辦公室吧?我這裡有好茶,給你泡一杯?鞏副書記很客氣地點點頭,說,接受你的批評呀,以後我要經常到你們辦公室轉轉,與同志們打成一片。鞏副書記就坐下了,一直把李紅給他泡制的那杯上等的碧螺春茶喝完,才離開了。喝茶的時候,鞏副書記免不了要看李紅一眼兩眼的,李紅含著淺淺的笑,很親切地瞅著他。這些細節,全被蘇柳收進了眼裡。
  鞏副書記走後,蘇柳瞅著李紅,說,敢情你今天知道鞏書記要來?
  李紅就說,我有預感。
  中午,鞏副書記吃完飯,喜歡在辦公室套間內的床上打個盹。李紅一直盯著鞏副書記,看到他回到樓上辦公室的時候,急忙手裡拿著幾份文件,去敲鞏副書記的門,說有幾份文件急等著鞏副書記簽字。本來這事情,鞏副書記一看就明白了,簽字的問題,應該由部長和副部長去做,李紅在機關多年了,這點常識是知道的。再說,大中午的,李紅進了鞏副書記的房間,滿眼流露柔情,站的位置距離鞏副書記太近了,說話的時候,熱乎乎的哈氣吹拂到了他的耳根上,什麼意思?
  鞏副書記很認真地看了幾份材料,突然氣憤地說,這種材料也要我簽字?
  李紅一愣,知道這是鞏副書記的戒備心,就說,過去這種材料,都需要分管的書記簽字。
  李紅說著,用含情的目光去撩撥鞏副書記,但是他卻似乎沒有看到,說,那也輪不到你拿來,你們部長呢?
  李紅一看,沒戲了,走吧。李紅就說,對不起鞏書記,打攪您午休了。
  鞏副書記把幾份材料丟給李紅,突然用長者的語氣說,李紅呀,俗話說,看人下菜,我可不是那種不按規矩來的領導,凡事總要有個規矩,違反了規矩我是決不客氣的。
  李紅落敗而回。她覺得自己幹了一件傻事,這個時候,鞏副書記怎麼會上這個套呢?鞏副書記防範她還來不及呢。她心裡更害怕了,這麼一折騰,鞏副書記對她更不放心了,肯定會以為她是受什麼人指派去的。鞏副書記絕對想不到,她是甘心情願把自己送上門的。
  整個下午,李紅都呆呆出神,眼淚經常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蘇柳看到李紅上午和下午的情緒變化這麼大,有些吃驚,但是也不好多問,直到快下班的時候,才說,沒事吧李紅姐,哪裡不舒服嗎,我送你回家。
  李紅抬起頭,很費力地想了想,說,我就告訴你一個人……
  蘇柳看到李紅直呆呆的眼神,有些恐懼了,說,你神經了你!
  蘇柳的話似乎給了李紅一種提示,她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你神經了?
  自從那天被吉普車撞了之後,李紅每次出門,都感覺背後有看不見的黑手伸向自己,她騎著自行車就經常緊張地回頭,看看後面有什麼人跟蹤自己。再後來,她回到家裡就要把門關緊,擔心什麼人會突然闖進來。
  這樣折騰了一些日子,李紅就不再上班了,整天坐在家裡呆呆地出神,什麼事情也不做。丈夫就很生氣,斷定她一定有什麼事情隱瞞了他,但是不管怎麼問,她就是不理會丈夫,等到丈夫問多了,她就跟丈夫吵架。
  丈夫實在跟她吵累了,有一天很認真地跟她談判,提出了離婚要求,說這樣的日子他實在不能熬下去了。
  她似乎點了點頭。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李紅半夜裡突然放聲大哭,鬧騰得鄰居都來敲門,不滿地說,你們吵架能不能動作輕一點兒?
  不管鄰居怎麼抗議,李紅每天半夜定時哭鬧,這樣折騰了一個多星期,丈夫覺得她不太正常了,就帶著她去了本市最好的精神病醫院,給她做了認真的檢查,醫生確診她患有精神分裂症。
  機關的人得知後都很痛心,說李紅這麼一個好人,怎麼說神經就神經了,她活得很平淡,沒有什麼想不開的呀。組織部的部長和副部長都到醫院看望了她,就連鞏副書記都親自去了,而且交待醫院一定要好好照顧她,爭取讓她早日康復。
  半年後,鞏副書記如願當上了市委書記,而且又結了婚,跟他結婚的女人,就是和李紅一個辦公室的蘇柳。他們的介紹人是市長,市長說,鞏書記和蘇柳,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機關的人仔細觀察了一下,覺得市長的話有道理,這兩個人的長相都很相似,怎麼看都是天生的一對。
  這時候的李紅,已經在醫院過上了平靜的生活,情緒基本穩定了,只是偶爾鬧一鬧。當然,沒有人知道,李紅每次都把護士給她那些藥片子,偷偷扔進了馬桶裡,也沒有人知道,李紅整天抱著小收音機聽新聞,其實最關心的就是被繩之以法的貪官污吏中,有沒有一個姓鞏的。
  結婚後不久的蘇柳,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李紅,獨自跑到醫院看望了她。李紅癡笑地看著蘇柳,一句話不說,這讓蘇柳很傷心。
  蘇柳就說,李紅,你連我都不認識了,我們倆在一個辦公室呆了兩年多呀。說著,蘇柳竟然哭了。
  李紅燦爛地一笑,終於說話了,說,你別哭,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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