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文集

走過的地方


  一個人從學會走路的時候,兩隻腳就開始不停地騰著走,走過的許多地方會隨即忘掉了,誰會記得那麼多呢。當然,有些地方可能一生都不會忘。不會忘記的地方,也未必是風景秀麗的旅遊地,有一些很偏遠很不值得一提的地方,當時並沒有在記憶中留下多少痕跡,卻會在時間的流逝中反復篩淘,再經透進心靈陽光的一層層過濾,漸漸地凸顯出清晰的影像。

  是這樣的,我現在就可以從記憶中,隨手拈出三四個這樣的地方。

  克拉克勤

  克拉克勤在新疆南部大漠的深處,位於喀什和阿克蘇之間,距離最近的縣城一百二十公里。這裡有一個監獄,有一個武警中隊,還有一些胡楊、紅柳和駱駝草之類的東西。

  一些喜慶的日子裡,這裡必定要點燃一堆篝火的。大漠上的篝火在漠風的擁裹下,總是發出獵獵的燃燒聲,一簇簇火苗跳躍著糾結成一個巨大的火團,向著大漠蒼穹生長,顯示出蓬勃茁壯的生命力,給人以氣力與膽識。篝火之外的大漠,光線也就相對黯淡了許多,顯得更加寂寞和遼遠。漠風從黑暗那邊吹過來,一路發出嚇人的嗚鳴聲,走到火光處即刻偃旗息鼓,只剩下很小的喘息,像那瘋叫的狗突然發現面前站著的是自己的主人,雖然立即縮頭閉嘴,但仍免不了搖頭擺尾,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既羞澀又可憐。

  篝火耀眼的光與大漠陰影的結合部,是一群年輕的士兵,跳躍的火光勾勒出了他們粗獷和豪邁的面孔,青春的明眸露出雄性的興奮和剛毅,嘴唇間透出堅韌的彈性與張力。由於火光的搖曳,他們的面孔大多數時候像映照在水中的影子,起伏著,朦朧著。

  所說喜慶日子,也並不全是重大節日和紀念日,中隊長指導員的妻子來隊,一個女記者甚或某戰士的未婚妻闖進他們的世界,都足以有理由點燃篝火,狂歡一場,讓外來人酣暢淋漓地領略大漠士兵的熱情與豪放。

  今夜的篝火,映著天空的中秋明月,就更有一番滋味了。篝火旁還有一張他們陌生的面孔,這面孔來自北京,被他們稱為"總部首長",另有一個身份,就是記者或是作家,要來採訪這些大漠士兵,究竟採訪誰採訪什麼,士兵們並不知道,反正來了新面孔他們就高興。

  這張新面孔就是我。

  這些士兵,都很平凡,有著一張粗糙的臉,不太會說話,遇到新人就顯得惶恐和羞澀,只會憨笑,或者說"首長好"之類的話。事實上他們也確實說不出什麼動人的故事,除去他們生活在沙漠中,多了一些寂寞和寒冷,少了一些綠色和花的芬芳,別的與其它地方的士兵並無兩樣。

  我是中秋節的前幾天從烏魯木齊到喀什,轉去阿克蘇的途中繞了個彎,彎進了克拉克勤,也並不期望能在這裡挖出多少"金子",有點像摟草打兔子,捎帶著幹的。最初找他們採訪,一個個都很緊張,到後,幾乎告訴我的是同一個無奇的故事,就是中隊幾年前病死的一個新兵。這新兵是湖南人,從小橋流水短笛橫吹的水鄉,來到千里蒼茫風沙漫漫的大漠,自然不太適應。新兵努力地在這片土地上紮根生長,從喝澇壩水拉肚子開始,完成了進入大漠的一道道程序,臉色像得了水分後恢復元氣的植物嫩葉,露出了鮮亮的光澤,不料一天得了細菌性腦膜炎,本來這不算什麼大病,但是大漠沒有像樣的醫院,需要穿越二百五十多公里的戈壁灘運送回喀什,而這種病又萬萬不能挪動,只有讓監獄門診的醫生毛手毛腳地搶救,終沒有把他留住,在戰友們模糊了的淚水中,滑入他們目光不能溫暖著的另一面。

  過程就這麼簡單,沒有多少悲壯色彩。病死後,家裡的父母來收人,中隊的兵卻向悲傷中的父母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把這個定格了的年輕生命留在戈壁灘上,父母猶豫再三,也就同意了。按照父母的想法,把兒子留在戰友這邊,留在他剛剛開始紮根的戈壁灘上,要比帶回去更合乎兒子的心願。

  於是,中隊營房的不遠處,就多了一個土包。只是,清明時節,這新兵的父母要千里迢迢趕來,給土包上面添一沙土,已經三年了,挺費勁的。可以想像有一天,這對夫妻蒼老得走不動了,就再不會出現在戈壁灘上。不過那時候這對夫妻知道,年年的這個日子,總會有像兒子模樣的年輕士兵,將一把把沙土,灑落在墳頭上。

  在還沒有點燃篝火的時候,中隊長帶我去看過這個墳頭,太陽還沒有落,把晚霞鋪排在茫茫的大漠上,眺望遠處,很是壯麗。如果中隊長不指點給我看,我是分辨不出哪一個是墳頭。我的眼前,是一片墳墓樣子的土包,上面生長著紅柳,戈壁灘上到處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紅柳最初生長在平坦的戈壁上,抵擋著風沙的推進速度,於是一波又一波的風沙潮水般襲擊著紅柳,終於用一堆沙土把它掩埋起來。然而幾日後,紅柳倔強地從沙堆上探出來,繼續向上生長,新一輪的風沙襲擊又開始了,且更猛烈。如此反復的拉鋸戰,沙堆一日日增高,紅柳一節節伸向天空,而那沙包下面,紅柳的根須交錯盤結,將沙土緊緊地包裹了。那個新兵的墳頭上,也已經有紅柳安營紮寨了,在風沙反復襲擊中,墳頭蓬勃生長起來,被歸編入紅柳的行列內。

  中隊長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他指著新兵的墳墓說:"喏。"

  我小心地撥弄開墳頭上的紅柳,想看一看下面睡著的年輕生命,中隊長似乎明白了我的舉動,說:"我沒見過這個兵,我調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墳。"

  "你給墳頭添過土吧?"我說。

  "添過,中隊的人都添過。"

  "你添土的時候總要想一些什麼吧?"我拿出慣用的採訪技巧,誘導他說。

  他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只覺得他是我們中隊一個活著的兵。"

  這個新兵的故事就這麼多,我總覺得還應該再有些什麼故事。五六十個兵擱在戈壁灘上,能沒有一些動人心魄的故事?比如追捕逃犯?中隊長笑了笑,說這兒的犯人從來不逃跑,他們知道即使翻過了監獄圍牆,也逃不出茫茫的戈壁灘。

  "你在這兒住了兩天,什麼都看到了,每天大致都是這個樣子。"中隊長開始邁動步子離開新兵的墳墓,腳下的戈壁灘是硬硬的鹽鹼層,踩上去咯嘣響,他有意識地用腳踩了踩沒有踩碎的鹽鹼殼,說,"不同的是有時風沙大一些,有時小一些,氣候隨著季節變化,冷冷暖暖,別的就沒有什麼了。"

  中隊長是我到中隊的前一天才從山東老家返回戈壁灘的,回去休探親假。我突然有了想法,他既然回去休假,正好趕上中秋節,是可以和家人賞完了圓月再回來的。即使超幾天假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把這個問題冒失地提出來,中隊長站住了,怔怔地看了我半天,我從他的目光裡忽然感到自己的嘴該打。他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抽煙嗎?"他遞給我一支煙,看到我搖頭,就說,"如果你在這兒住上一年,你肯定要學會抽煙,我剛來的時候也不會吸。"

  他點燃了煙,吸了幾口卻又掐滅了,我知道他被我剛才的問話攪亂了心緒。

  "本來我的探親假是可以待到過完節回來的,可是我不可能在家裡過節,這裡有這麼多兵等待著我,有些老兵再過兩個月就復員了,這是他們在中隊最後一個中秋節,每年的這個節日,氣氛都很那個……"

  接下來,中隊長講了他離開家時的那個晚上。像是有意講給我聽,又似乎是講給自己聽。

  中隊長是去年"五一"結婚後第一次回去探家,可以想像得出妻子見到他後的那份喜悅。喜悅之後,妻子扳著手指掐算如此幸福的時光,能在她身邊停留到何時,到後來就興奮地跳起來,說:"你能住到過了中秋節哎--!"

  中隊長看著像孩子一樣興奮的妻子,點了點頭。其實中隊長在回家的時候已經計算好了時間,準備作廢四五天的探親假,要在中秋節前趕回來。但是這時候面對著妻子的一臉興奮,卻不忍心破壞她的情緒,於是點了頭。在家裡住了一些日子後,中隊長便轉彎抹角地向妻子滲透,那意思是說兩個人已經見面了,已經團圓了,已經在數次月下散步賞月了,因此遲來的中秋夜可有可無,並不重要。妻子很警覺,瞪著眼觀察了中隊長的臉色,很堅決地表示這個中秋節很難得,必須在一起歡聚,他就不好再說什麼,再說,妻子一定要流眼淚了,他不能看到她流眼淚,妻子流眼淚的時候他這條漢子就會像雪人似地塌下去,於是只能看著妻子在一日日臨近的中秋節前,忙碌著準備各種節日裡的用品。

  在暗地裡,中隊長做著返回中隊的準備,提前買好了火車票,收拾了自己的物品。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都很自然,不露給妻子一點兒起疑的馬腳。車票是買的晚上十一點的那趟列車,他知道妻子九點以後是必定要睡覺的--這個小懶貓,想到這裡他苦澀地笑了笑--像往常一樣他陪同妻子睡熟之後,就可以金蟬脫殼了。當然,她醒來發現自己溜走後,一定會大哭一場--哭吧,自己不在現場看著,心裡總好受一些--然後她擦乾眼淚默默收拾屋子,一個人開始打發剩餘的漫長的孤獨時光,等待下一次短暫的歡樂。

  到走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吩咐妻子多做幾個菜,妻子卻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有剩飯剩菜,別折騰了,要做你做。"

  這種情況是不多見的,他探家的日子裡妻子幾乎不讓他幹一點兒家務。中隊長想自己要走了,也該給她做一次飯,於是粗手粗腳地忙活完了晚飯。

  晚飯後,中隊長稱自己有些困,早早地躺下了,妻子瞅了幾眼電視,說沒有什麼好節目,理所當然也躺下了,中隊長心裡放心了許多,努力閉著眼睛,裝出睡去的樣子。不料妻子躺下後,並沒有學著他的樣子睡去,摟著他的手不太安分地遊動,要重複昨晚的遊戲。他沒有辦法,這是丈夫份內的事情,於是他就做了,只是比昨晚省略了許多程序。之後,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九點多了,想,不能再讓她興奮了。

  "把燈關了,好吧?我真的很困了。"他說。

  "哎,我聽說今年中秋節,中心廣場要放禮花……"

  "我不聽,我要睡覺。"不等妻子說下去,他就打斷了她的話。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說:"你這個人,怎麼說睡就睡?你要睡,我偏不讓你睡,起來起來,你回來後還沒有豬八戒背媳婦呢。"

  這是他們從戀愛時就開始做的一個遊戲,中隊長自稱是豬八戒,經常把她背在背上顛來顛去的,讓她快樂。這時候,她突然想起這個遊戲,而且使出了小孩子脾氣,那樣子如果中隊長不背她一次,就不真心愛她了。中隊長歎息一聲,又照做了。

  再看牆上的掛鐘,十點了呀,中隊長覺得今晚怕是不能悄悄地溜掉了,心裡開始琢磨如何處置眼前的"突發事件"。恰在此時,妻子長長地喘息一聲,說:"累死我了,我要睡了,你摟著我。"

  中隊長心裡喜出望外,急忙摟過她,熄滅了燈。黑暗裡,他一動不動固定了一個姿勢,怕驚動了妻子的睡。妻子該玩的遊戲都玩了,也真是瘋累了,只片刻就發出均勻的呼吸。中隊長輕輕地起床,黑暗中摸著筆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走了,很抱歉瞞著你,醒來不要哭。

  匆匆忙忙地趕到火車站,在檢票口前,中隊長站住了,從一個小提包裡取車票,車票三天前就藏進包裡的。他把車票拿出來,習慣地掃了眼,發現車票後面有一行手寫字,吃了一驚,忙仔細看:祝你一路順風,多保重身體!

  這是妻子的字跡呀!

  中隊長慌慌張張翻騰包內,覺得裡面還應該再有點兒什麼,果然在藏車票的小拉鎖兜內,又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首詩:

     征婦語征夫

     有身當報國

     君為塞下土

     妾為山頭石

  妻子不會作詩,她是抄錄古代的一首《征夫詞》。中隊長抹了一把淚水,把票交給了檢票員。通過檢票口的時候,他回頭眺望自己樓房的方向,他知道此時妻子正坐在燈光下,傷心地哭泣。

  我被中隊長的講述感動了,對他說:"有照片嗎?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

  中隊長緩慢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一笑,說:"看看可以,別看到你眼裡摳不出來。"

  回到中隊長的宿舍我就看了,那真是一個很耐看的女子,很容易看到眼裡摳不出來。

  我想,這個夜晚,她和朋友一起去中心廣場看禮花了,還是獨自在家裡想念篝火旁的這個"豬八戒"呢?

  眼前的篝火旁,她思念的這個人,正咧著大嘴被兵們推到中央唱歌,兵們手拉手圍起一個圓圈,圍著他轉著跳著,給他伴舞。

  把目光從地上熊熊的篝火和跳躍的兵們這邊推遠,推到百米外的半空,可以看到黑黢黢的一條監牆,監牆上的一個個崗樓旁亮著一盞盞電燈,在篝火的映襯下顯得蒼白了些,每一個崗樓旁都立著一個哨兵,槍刺發出一閃一閃的光。把目光再推遠些,就可以看到一輪圓月懸掛在天空,周圍分佈著淡淡的雲,像撕扯零碎的棉絮。

  篝火、士兵、監牆、哨兵、圓月,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畫面,構成大漠一道獨特的風景。

  中隊長開始和今年復員的老兵在篝火旁合影留念了,這是每年今夜篝火晚會的一個主要內容,也是晚會的最後一筆。之後,篝火漸漸熄滅了,光和影暗淡下去,寂寞和黑暗就更加厚重起來。剛才篝火燃燒的地方,也隨即被淡淡的月色覆蓋了。

  兵們忙著打掃場地,一個老兵在篝火燃盡的木炭堆裡撥拉著尋找什麼,終於找到幾塊木炭,小心地包裹起來。這木炭,是大漠胡楊燃燒成的,大漠胡楊被譽為戈壁勇士,它在沙漠裡生長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

  我覺得好奇,實在弄不明白這老兵撿幾根木炭的用途,就上前問了。老兵猶豫片刻,終於說:"我在這兒當了五年兵,不能再當了,今年要復員,明年的中秋節,我們中隊還會在這裡點燃篝火,那時候、那時候,我在家鄉點燃木炭……"

  不需老兵說下去,我已經明白了,這老兵是要在明年的中秋節用這木炭的光,照亮自己在大漠的那些日子,懷念中秋夜晚篝火邊的快樂。

  我替老兵把後面的這些話說出來,老兵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全對?還有什麼意思?"我略有疑惑。

  "清明節的時候,我不能趕來給王盛進掃墓了,就當作香火點燃,遙遙祭奠他。"老兵說著,把目光投向那個新兵的墳墓,眷戀地說,"我們是一個車皮拉過來的老鄉,我到了最高服役年限,只能把他留在這裡……"

  我明白中隊長為什麼一定要在中秋節前趕回來了。

  應該再去看看叫王盛進的新兵吧?我踩著淡淡的月色,朝那些寂寞的紅柳走去。

  地窩鋪

  火車從蘭州站開出,一條毛毛蟲似地,蠕動著爬過1760裡的茫茫戈壁,"呼哧"地一聲喘,停靠在戈壁深處的一個小站台邊。

  有一個或者兩個旅客走下火車,多數日子,站台上不見一個上下車的旅客,只看到一波一波的風沙自遠處吹來,盤旋於空空的站台上,但是火車照舊要在站台邊停靠一分鐘。站台四周荒無人煙,一波又一波漫過來的風沙,幾乎要把小小站台吞沒。站台上立著的水泥站牌,上面的字被風沙蝕剝得模模糊糊,斧鑿在水泥碑上的橫豎撇捺,也七零八落了。旅客們把頭伸出窗口,好奇地審視站牌,剛剛辨認出"地窩鋪"字樣,火車便抖了一下,又向前爬去,於是旅客就望著車窗外一片片退去的戈壁灘,琢磨這名字的來歷。

  很少有人琢磨出個一二。

  今天下車的旅客只我一個,而站台上接站的人卻有八個,都是接我的,肩上扛著閃亮的警銜,從上校到少校一字排開,朝我伸出雙手,那陣勢擺在戈壁深處的小站臺上,很是壯觀了,給這荒涼的小站平添了許多神秘色彩。火車窗口探出的一雙雙眼睛裡就充滿了好奇,"地窩鋪"裡窩著這麼多武警,想必小站台的附近,有一處要地了。

  的確是一處要地,提起來許多人都知道,就是誕生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核心部件的"原子城"。

  我是來採訪警衛原子城武警支隊的。

  接站的上校支隊長身軀高大,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我的手蜷曲在他粗大的手掌裡,痛苦地忍耐著,終於硬挺到他釋放開,卻又被另一隻粗手抓過去……到後來,我的手沒了血色,慘白慘白的。

  "歡迎呀歡迎!"支隊長說話的聲音沙啞,笑的時候,厚厚的嘴唇不很舒展,僵硬地蠕動幾下,說,"辛苦了辛苦!"

  我的目光就最先落到他的厚嘴唇上。嘴唇乾裂了,暴卷起一層肉皮,有待脫落,裂痕裡的血絲還很新鮮。我的心動了動,敏銳地感覺他的嘴唇上有新聞,於是剛上了吉普車,我就把話題切入到他的嘴唇上。從蘭州到地窩鋪之前,我已經聽說他是從蘭州調來的,家屬還在蘭州,大概剛來不久,還不適應戈壁的氣候。

  一問,他來的時間不算短,一年多,來後不久嘴唇就開始這個樣子,嗓子也像被一團棉花塞住,總想咳嗽,卻咳不出什麼東西,日子久了,咳出的是血絲。

  "吃了一百多副中藥,沒用,不吃了。"支隊長說。

  他的話很少,一問一答。最初問到嘴唇的時候,他的臉紅了紅,仿佛捅破了他的羞處,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乾裂的唇。那麼大塊頭的漢子靦腆起來,可愛的樣子是可以想像出來的。

  "家屬來幾次了?"我問。

  支隊長朝我靦腆地一笑,剛要回答,坐在同一車上的政治處主任接過了我的問話,說:"我們大嫂來了一次,發誓再不來了,嘿嘿,不來吧,她還惦念著支隊長的身體,每晚上總要打個電話,我們晚上經常去聽,十點鐘,很準時的,你今晚有興趣,也去聽聽。"

  "要去聽的,一定有內部新聞可以採訪。"我說,"那麼,為什麼來了一次就再不來了?"

  又是主任回答了。支隊長到地窩鋪幾個月之後,趕上"五一",因為各單位要放七天的長假,家屬就提出"來看看,散散心"。支隊長起初勸阻了一陣子,說這個地方不是散心的地方,後來家屬仍堅持要來,他似乎沒有了勸阻的理由,也就答應了。家屬在"五一"前做了細緻的準備工作,因為她在蘭州照顧著雙方的父母,四位老人都七十多歲,外加自己十三歲的兒子,老的少的要安排妥貼的。

  一切就緒,電話打了過來。似乎不用支隊長操心,支隊的幾個首長已經為支隊長作了準備,家屬房裡的物品擺放得很整齊,該需要什麼,他們這些年齡相仿的男人都很明白。他們的家屬大多不在此地,聽說支隊長的家屬要來,那心情跟自己家屬要來是一樣的激動,因為支隊長家屬除去晚上的大多數時間歸支隊長支配,她的其它時間,應該屬￿大家的。

  接站的時候,副支隊長和後勤處長跟著去了,都一臉的興奮和期盼,站在站台上翹首等待遠處的火車。從蘭州到烏魯木齊的火車開過來,三個人追著一節節車廂來回跑,卻不見一人下車,從窗口探出頭的旅客,還以為火車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緊張地把自己的錢袋子摁了摁。

  等了一下午,沒有影子,三個人沉默地回去了。回去後,副支隊長和後勤處長站在支隊長辦公室,看著支隊長給家裡打電話,支隊長挺不好意思的,仿佛做了對不起大家的事情,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很小心地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那邊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三個人相互看看,臉色都很惶恐,不說一句話,出了屋子又奔向吉普車。

  天色已暗,戈壁灘的黃昏鋪天蓋地,沒有一點兒縫隙。起風了,風沙撲打著吉普車的帆布,發山沉悶的聲音。快到站台的時候,三個人的腦袋擠在車前的擋風玻璃上,朝站台張望,發現一個女人的身影站在吉普車的燈光裡,不等司機停穩車,就都跳下去。

  燈影裡的女人正是支隊長的家屬,她坐的是一趟慢車,原想到了車站,打聽著路就能找到支隊部,但下了車四周掃一眼,就呆傻在那裡,這時候眼淚已經流到腮邊。

  回去的路上,戈壁灘上刮起了沙塵暴,遇到這種天氣,萬不能開快車,速度快,車身就會飄忽不穩,這個時候,司機應該刹住車,等待強勁的風勢過去,再慢慢地移動。但是今天司機和首長們一樣焦急,車開得飛快,疏忽了基本的常識,於是一股強勁的風吹來,吉普車就像浪尖上的一葉小舟,飄忽著傾覆了。

  車內一團驚叫,三個人都忙著去護住唯一的女人,嘴裡喊叫同一句話:"趴著別動!"

  風勢減弱,幾個人站起來把支隊長家屬扶起,然後又去拽起吉普車,這時候支隊長家屬突然哭起來,對支隊長說:"這地方,是人待的嗎?你別幹了,轉業吧。"

  "她就來了這麼一次,走的時候說再也不來了。"主任歎息著說。

  "不是不來,是照看家裡四個老人,脫不開身。"支隊長糾正了主任的話,口氣好像是替自己的家屬開脫責任。

  從小站向北走了大約十裡路,戈壁灘上赫然聳立起一座工廠,我知道支隊部到了。這段路上,我覺得採訪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大半,再仔細聊聊,找點兒別的細節,寫一篇兩千字的人物通訊足夠了,因此到了支隊部的大半個下午,我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吃罷晚飯,我和支隊長出來散步,想在散步的時間裡和他詳細聊聊,不料他總是把話題岔開,好像不太願意說自己的事情,我只能和他東一句西一句漫無邊際地聊了。

  廠區有一條主路,路兩邊開張的店鋪和一些露天小攤位,生意冷淡,從攤主的臉色上,大致看出他們的生活狀況。

  走著,一個熟人攔下支隊長聊天,我站在一邊似乎手腳都沒有擱置的地方,就走到一個小百貨攤位前,問了一雙襪子的價錢。女孩子似乎並不急於賣貨,把我交給她的錢捏在手裡,上下打量著我,對我從哪裡來產生了興趣。

  "你的口音……是新調來的?還是來辦事?"她看著我的眼睛問。

  "你猜呢?"我被她美麗的眼睛吸引了,不慌不忙地說。

  "新來的。"她自信地一笑。

  也怪,戈壁灘上整天的風沙,這裡女孩子卻長得好看,皮膚也不壞,實在讓人想不明白。

  我在她的注視下點點頭。對我來說,新來的和來辦事的,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對這女孩子就大不一樣了,她看我的目光立即柔和起來。

  "我一看就知道。"她很得意地沖我擠了擠眼,又說,"我還知道你沒有結婚,是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事實上我早就結婚了,但是如果我承認結了婚,會掃了她的興,她顯然是在試探我。我想這不是什麼原則性錯誤,不妨再讓她得意一次,於是就故作驚訝地說:"哎,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次她反而沒有那麼得意,咬了咬嘴唇,把我交給她的錢遞給我,很親切地說:"大哥,送你兩雙襪子,穿完了,再來拿,不值幾個錢的。"

  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女孩子為什麼平白無故地送我兩雙襪子,正猶豫著,支隊長已經站在我身後,抬手替我交了十塊錢,對女孩子說:"不怕賠本呀?你有多少襪子送?他是從北京來的,我們總部的首長,待兩天就走。"

  女孩子的臉紅了紅,支隊長不去理會她了,拉著我就走,聽到女孩在後面說:"找你兩塊錢……"

  "不找了。"支隊長說。

  到了這時候,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支隊長看著我一臉的不明白,突然笑了,說:"這女娃,對你感情投資哩,你能給她回報嗎?"

  看我仍舊不明白,不愛說話的支隊長就閉上了嘴,不再浪費一句話了,悶著頭走路。我是不太喜歡這種沉悶的氛圍,走了一段路,正想找一些話說給他聽,扭頭看到路邊有一家歌廳,便驚訝地站住了。

  "這兒還有歌廳?"我說。

  "這兒怎麼就沒有歌廳?有幾個呢,這個還不算歌廳,是廠子裡的俱樂部,承包了,對外營業。"

  我仔細看去,果然門前有一塊"某某廠俱樂部"字樣的牌子。這時候,看門的老頭走上來,跟支隊長打招呼,聽那口氣,是老相識了。

  "上邊來人了?"老頭問支隊長,眼睛看著我肩上的少校警銜。

  "噢,我們總部的首長,你上班呀?"

  "嗯。"老頭答應著,仍舊打量我。

  我朝老頭友好地笑了笑,預備同他聊幾句就走開,可沒想到聊幾句後竟無法走開了,到後來竟稀裡糊塗走進了俱樂部。

  "生意很淡呀。"我說。

  "廠子沒光景,能不淡?"

  "你在這兒上班,一個月多少工資?"

  "上個月二百,這個月減了五十,一百五吧,再沒有生意,下個月要關門了。"他歎息一聲,但是伴隨著歎息,臉上並沒有露出多少愁容,仍是那麼平靜的一張臉,似乎歌廳關門與他沒有多大的關係。

  聽他的口音,像是山東人,他把"百"讀成"bo",一問,果然,而且跟我一個地區的,是煙臺人。因為見到老鄉,他有些激動了,閃著光亮的眼睛看著我,不停地詢問家鄉這些年的情況。

  到後,我問他的身世時,他卻搖搖頭,對我說:"別耽誤你的時間,你們進去唱歌?"

  "我不會唱歌,我們遛遛步。"

  "不會唱瞎唱吧,不會唱就跳舞,裡面沒有一個人,幾個晚上就是這樣,你們去坐坐吧,支隊長。"

  "舞也不會跳,當兵的,外行。"我說完,就想從老頭的身邊繞走。

  "我正想清一清嗓子,這嗓子總悶得慌,走吧。"

  支隊長拽了我一下,我知道無論如何是要進去坐一坐了。聽這老人的口氣,像是有意給俱樂部拉客的,帶著些祈求,身體擋在我們前面,眼睛始終看著支隊長,似乎我們不進去唱一唱,就不會放我們一條去路。支隊長呢,也故作姿態,拉了我進去消費,算送了人情。

  就進去了。裡面有六七個包間,幾個女孩子冷清地坐著,一見我們進去,歡喜異常,圍過來,問是否需要陪唱,支隊長便問:"芸芸來了嗎?"

 一個女孩子就走過來,頭一低,細聲說:"支隊長,來了。"


  支隊長把我指給她看,說:"我們首長來了,想唱歌,你陪他唱,謝謝你呀。"

  "謝你才是哩。"叫芸芸的女孩子對支隊長說完,轉頭朝我一笑,說,"你點歌吧,我們一起唱。"

  我確實不會唱歌,就點了一首自己喜歡聽的,讓芸芸去唱。

  支隊長坐在我的身邊,要了兩盤瓜子和兩杯茶水,同我一起聽歌,我因為看出支隊長是被看門老頭"感動"來的,便拿他來開心,說:"看樣子,這女孩好像專門給你備用的。"

  "是呀,我們政委不在,只好配一個副政委了。"他來了個順水推舟,笑著答。

  我明白他說的"政委",是指在蘭州的家屬,那個在家裡說了算的"班長"。於是我仔細看眼前的"副政委",一副好身段,一副好嗓子,是上等的姿色。

  本無心聽歌,點了幾首讓芸芸唱罷,前後二十分鐘,我便要起身離去,芸芸惶恐了,以為照顧不周,跑到我面前問是否跳舞。得知我不跳,更不知所措地站立著,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支隊長。

  "沒事的,他就是這樣的。"

  支隊長安慰著芸芸,從兜裡掏錢給她,我急忙攔住支隊長的手,自己掏出一百塊要給芸芸:"陪我唱的歌,應該由我掏錢。"

  "我們一起聽的。"支隊長看到我一定要付錢,又說,"五十就夠了,就這規矩,我付瓜子錢吧。"

  支隊長付了十塊錢的瓜子錢,我們一同走出俱樂部。我的那位看門的煙臺老鄉見我們走出來,急忙朝支隊長點頭,一副很感謝的樣子說:"謝謝支隊長,你走好。"

  "這老頭,我們進俱樂部又不是給他送錢的,他感激什麼?"我說。

  "他知道我進去點的芸芸。你知道芸芸是誰?"

  我腦子一個激靈,模糊意識到芸芸和老頭之間的關係,仍然驚訝地問:"是誰呀?"

  "他的小女兒。"

  這正是我一個激靈所想到的。那麼這個老頭是什麼人?他如何來到戈壁灘,如何落到這種境地,當然是我接下來要問的。支隊長也知道我必然會問這些,不等我問,就看著我臉上瞬間變化著的驚歎和疑惑,說:"回去再講給你聽。"

  聽完了看門老頭和小女兒芸芸的故事,快十點了,支隊長站起來,預備離開我房間,回去等待蘭州"政委"的電話,讓我早點兒熄燈休息,而我卻在他走後很久,呆呆地坐在床頭。

  我的煙臺老鄉也是軍人,這倒沒有什麼奇怪的,到這兒的第一批人大都由軍人、科學界資深專家學者、富有工作經驗的勞動模範、朝氣蓬勃的優秀青年組成的。他最初穿著棉衣,肩扛手提著行李,走進地處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裡沙漠邊緣的"死亡之海",才二十六歲。三十萬人一下子開進茫茫戈壁大漠,生活根本沒有保障。水從120多裡外運來,糧食從四面八方彙集,後來趕上災荒年,調撥的糧食供應不上,就只能靠駱駝草籽充饑,晚上睡覺挖個地窩子鑽進去,身上蒙一塊白布遮擋風沙。"地窩鋪"這個名字,是從這裡開始的。

  那一代人用血汗寫就的歷史,後人仍在閱讀--讀不完呀!

  這些年,核反應堆早已關閉了,國家不再撥款,工廠軍轉民,被稱為"原子城"的地窩鋪在九萬平方公里的戈壁沙漠中,成了一座孤城,工廠幾乎全面停產,不知道該朝哪裡"突圍"。兩萬多張嘴,在漠風中停擺了。

  一座座樓房,很安靜地矗立著,如何也想像不出當年風嘶嘶馬嘯嘯的場面了。

  寂靜中,這些男男女女仍在蒼茫的戈壁灘上生兒育女,不知道要繁衍多少年。他們的父親或者爺爺當年來到這裡的時候,沒有想到會把自己的生命連同子孫的青春都擱置這裡。事實上,他們自走進戈壁灘的那一天,自己的命運與戈壁灘就連接在一起了,這片千年蒼涼的土地,註定成為了他們後人的祖墳。

  老一代地窩鋪人失去了職業,也就失去了吧。然而新一代卻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於是他們當中的一些年輕人,就預備掉轉方向走出茫茫戈壁,尋找新的生活空間。眼下的地窩鋪,很像一個獨立的小社會,與外界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繫,青年男女戀愛結婚,大都是就地取材,時間久了,就結成了一個大家庭,再結下去,該是親上結親了。有什麼辦法?供他們選擇的方式就這麼簡單,留給他們的生活空間實在太少。

  作為女孩子,在這兒的生活境況就不必說了,她們逃離地窩鋪最簡單的方式,是嫁出去,這裡的武警官兵自然成為她們的首選對象,她們知道這些當兵的人,遲早要離開戈壁灘的。事實上,常年生活在戈壁灘的官兵,在外面找對象很艱難,但在這兒就成了香餑餑,可以在美麗女子中隨意指點江山。

  我終於明白那個賣小百貨的女孩子為什麼送我兩雙襪子。

  我終於明白支隊長為什麼點芸芸陪唱。

  明白了,也就有了莫名的酸楚湧上心頭。

  我的那位煙臺老鄉呀!

  "那次我老婆來,擔心我在這兒搞垮了身體,迫我轉業,沒法兒,我就把芸芸父親的故事講給老婆聽,這麼一個老資格的軍人,把三個兒女都丟在這裡,沒職沒業,他的家鄉煙臺是個什麼地方,能比嗎?人家現在什麼也不說,其實比芸芸一家艱難的不知有多少,當年從上海從北京那些大城市來的專家學者,如今一家老少也都在這戈壁灘上熬著,而且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早已把自己的血肉埋葬在戈壁灘了。我老婆孩子都在蘭州,一個人在這兒呆一輩子算什麼?老婆就什麼也不說,回去了。"講完我的煙臺老鄉的故事,支隊長感慨地說了這麼一段話。

  我呆坐在床上把支隊長這段話反復品味了幾遍,知道他不可能接受我的採訪了。或許他是到了戈壁灘之後,才變得寡言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了俱樂部,走到門前的時候,熱情的煙臺老鄉出來跟我打招呼,看到支隊長沒有來,似乎有些失望,問道:"就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明白了他的顧慮,就說:"我昨天跟裡面一個叫芸芸的女孩子說好的,今晚還來聽她唱歌。"

  煙臺老鄉愣了愣,暗察我的臉色,沒有看出一絲破綻,才又恢復了那張笑臉,點頭說:"那孩子的歌唱得好,唱得好。"

  進了舞廳,仍舊是昨晚的場景,冷清中呆坐的幾個女孩子圍了過來,我學著支隊長的口氣問:"芸芸來了嗎?"

  芸芸走過來,比昨晚顯得興奮和熱情,昨晚支隊長點她,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晚就不同了。

  她說:"歡迎光臨!"

  她引我走進一個包間,問我需要什麼,我掏出準備好的六百塊錢遞給她,說:"兩瓶啤酒,兩碟瓜子花生什麼的,剩下的全歸你。"

  我計算過,除去我返回北京的路費,也就有這麼多閒錢。她捏著錢,呆呆地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半天才說:"我們俱樂部只陪唱歌跳舞,別的、別的……"

  顯然她被我的六百塊錢弄暈了頭,歪解了我的意思,臉色紅紅的,垂下了頭,有幾縷頭髮隨即垂了下來,遮擋了她的眼睛,捏著錢的手僵在半空,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她的這種窘態,讓人心碎,我急忙把看得發酸的目光投向別處。

  "就聽你唱歌,你的歌唱得好,我喜歡。"

  "那麼……最多一百五十,不需要這麼多,你怎麼……"

  "你去拿啤酒吧!"我故作不高興地說,說完,心裡又暗說,"你父親是我的老戰友,你和我女兒一樣,父親都是當兵的人!"

  她慌慌地去了,仍然一臉的疑惑。

  "先唱《咱當兵的人》。"我對她說。

  一旦進入到歌唱的境界,她的情感便完全釋放出來,可以聽得出來,今晚她唱得格外投入。到後來,她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全不知道在她唱《當兵的人》時我眼角流出的那些淚水。她在為自己歌唱了--歌唱她的命運,她內心隱藏著的憂傷和歎息。等到她把自己的情感無遮攔地釋放出來之後,突然想到身邊還有一個多餘的我,於是羞紅了臉,隨即又關閉了心靈的窗口,恢復了臉上那種熱情奔放的表情。

  "你來唱一首吧,我陪你唱。"她一下子坐到我身邊,感覺坐得近了些,就又抬了抬身子,事實上身子並沒有挪動出多少。

  我搖頭。略一停頓,問她:"如果俱樂部關閉了,你做什麼去?"

  她靜了半天,歎息著說:"再說吧,總不會餓死的。"

  "軍工廠軍轉民,苦了像你們戈壁灘這樣偏僻的地方,沒什麼項目,死熬。"

  "熬吧,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國家現在這個樣子,或許以後會好的。"

  "苦了你們這一代人。"

  她突然笑了,看著我的表情,說:"已經很幸福了,出生在什麼時候就得說什麼時候的話,出生在這個地方就得說這個地方的話,建國初期毛主席他老人家吃一碗紅燒肉要高興半天,如果我出生在萬惡的舊社會,不是更慘。"

  "這話……倒也是。"

  我站起來,我想我該走了。

  在門前又遇到煙臺老鄉,他快活地問我:"怎麼不再待一會兒了?"

  "困了。沒有生意,你們也該早些關門了吧?"

  "關早了,回去也是閑著。"

  "什麼時候回咱老家看看吧,家裡還有什麼人?"

  "剩了個老姐,快死了,怕是見不上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快活,仿佛快死的那位,是別人家的老姐。也是,不快活又怎麼樣呢?相隔著幾千里路,即使腰板足夠撐到老姐身邊,兜裡的路費卻撐不到,也就不去想吧。明知道不能改變的事情,想也無用,正如他的衰老和不久的死亡,愁眉苦臉是愁不出一些明媚的日子。於是,人就有理由來快樂。 只是,我看著他粗糙的臉,想,如果他們當年沒有來這裡,而是呆在北京上海,或者隨便一個城市,如今的情形會是什麼樣子,他,還有芸芸……其實,這是不能想的,這是兩條永遠也不會相交的生命軌跡。

  後來仍忍不住問:"據說,你們剛開進來的時候,吃的是駱駝草籽?"

  "那時候國家艱難,嗨,再艱難的日子,咬一咬牙就挺過去了。"

  我心裡一陣感動。芸芸好像也是這種話,芸芸從他身上已經繼承了應付艱難的韌性。如此說,地窩鋪總有一天會找到"突圍"出去的路,總有一天的。

  "是呀,你們不是都挺過來了。"我說。

  "也有沒挺過來的,我的一個戰友沒挺過來,骨灰撒在戈壁灘上,死前留下的話,組織照做了……"

  我的煙臺老鄉說這話的時候,快活的神態消失了,聲音低沉下去,隨後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戈壁灘。在耀眼的霓虹燈光裡去看遠處的戈壁灘,更顯得黑漆漆的看不到邊際,我也無法從他投向遠處的目光裡,判定那一捧骨灰飄灑的方位。

  第二天中午,我離開地窩鋪,支隊長幾個人又一字排開在站台上送行,握手告別時,支隊長笑著說:"你是雷鋒出差,好事做了一火車呀。"

  他厚嘴唇的裂痕裡,依然是新鮮的血絲。顯然他已經知道了昨晚的事,究竟是芸芸告訴了父親,還是父親主動問芸芸的,我就不知道了。可以肯定,我的那位煙臺老鄉和女兒芸芸互通了信息後,心裡都明瞭了,但是他們如何轉告了支隊長,又說了些什麼感謝話,我又不知道了。至於那個俱樂部會在什麼時候關閉,我就更不知道了。

  離開地窩鋪和來到地窩鋪的場面,沒有什麼兩樣,站台上照例冷冷清清,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上下車的旅客,火車的窗口也仍然伸出參差不齊的腦袋,用驚訝的目光費力辨認水泥站牌上的三個字。

  略有不同的,是火車從另一方向的烏魯木齊開來,奔蘭州去。

  運行軌跡的方向變了。

  韓城

  我是從西安到韓城的,在西安逗留的幾天中,我一直琢磨去不去韓城,這個地方離西安遠了一些,路也難走,天空又陰沉沉的,拉著一副落雪的臉色給我看。

  在西安,接待我的是武警支隊的政治處主任田果,他陪同我轉了幾個監獄的警衛中隊,幾乎天天跟我嘮叨韓城監獄。一天中午,我們兩個人在地攤上吃五塊錢一碗的牛肉麵,我咬了一口他遞給我的大蒜,辣得嘴角撇到耳根下,說:"咱們明天到韓城。"

  "明天?"他也正吃著大蒜,辣得臉紅脖子粗的,舌頭在嘴裡不停地翻卷著,倉惶咽下嘴裡的一口牛肉麵--我很擔心他慌亂中把舌頭一起咽下去--說,"你不是說不去嗎?我們也沒有個準備。"

  "準備什麼。"我說。

  "瞧你說的,你是總部下來的,他們中隊總要搞搞衛生吧。"

  "總部怎麼啦?我又不是首長。"

  他笑了笑,繼續吃他的大蒜,吃他的牛肉麵,從嚼爛的牛肉麵裡擠出句模模糊糊的話:"總部下來的都是我們的首長。"

  這是個老實人,話說得很真誠。我剛跟他見面的時候,被他的熱情弄得很不好意思,曾婉轉地表明白己沒有任何職權,也不是個聰明人,前景並不看好,而他還是那樣熱情地對待我。幾天一下來,我才斷定他並不是外陽內陰的那種人,從我們兩個人在地攤上吃牛肉麵就可以看出來。

  當天下午,他就通知了韓城監獄中隊的指導員,讓他們把衛生搞好,說:"總部的首長要去看望你們,收拾利索點兒,你看你們豬不是豬,人不是人,一個個都灰不溜秋的。"

  從他幾天的嘮叨中,我已經知道了韓城中隊的兵和豬,怎麼弄成灰不溜秋的樣子。韓城監獄在大山裡,四周的山這幾年一下子熱鬧了,挖出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煤礦,開山劈石的炮聲隆隆不斷,皮球大的石頭經常呼哨著從哨兵頭頂上飛過,黑色的煤粉鋪天蓋地,夏天躺在白床單上午睡,爬起來的時候,床單上留下一個完整的人形,就連兵們餵養的白皮豬,也變成了黑不黑白不白的貨色。

  韓城中隊接了電話,肯定緊張了一陣子,很有可能還開了個緊急會議,佈置了如何搞好衛生迎接總部首長。他們不知道要去的是個什麼樣的首長,他們這裡從來沒有去過總部下來的人。

  其它衛生怎麼搞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中隊炊事班晚上燒了幾大鍋開水,讓每個兵擦了身子,並且給六頭肥豬和一頭豬崽洗了澡。他們大概把政治處主任田果的玩笑話當成真的,在解決人和豬灰不溜秋的問題上下了很大功夫。

  在我還沒有趕到韓城的時候,那裡的豬已經死了三頭,小豬崽當然在其中。剩下的幾頭,也患了嚴重的感冒,不吃東西了。死去的三頭豬,是講完了衛生,在半夜被寒流帶走了。死得倒也體面。

  中隊的指導員見了田主任,就悄悄地把他拽到一邊,檢討落實主任的指示出了婁子,半夜凍死了三頭豬,剩下的正咳嗽著,說:"就別讓總部首長檢查豬場了。"

  面對憨厚的指導員,田主任雖然心疼三頭豬,卻也不能說什麼,只問三頭豬怎麼處理的。指導員說還放在豬場,總部首長來,沒敢收拾,怕弄得豬場到處是豬屎豬毛的。

  "凍得幹梆硬,放上十天八天沒事兒。"指導員說。

  "收拾出一頭中午吃。"田主任覺得中隊餵養的豬沒有使用催化飼料,豬肉有味道,並說,"就要那頭豬崽。"

  指導員當即派了幾個兵收拾那頭五十多斤的豬崽,兵們當然歡天喜地,他們中午可以連肉帶骨頭嚼一頓了。只有一個兵不高興,就是喂豬的飼養員,兵們吵吵嚷嚷收拾豬崽的時候,飼養員藉故去山下挑水,走開了兩個多小時。

  我們是在上午十點多到韓城的,中隊的幹部圍坐在會議室內,給我彙報中隊以及所警衛的監獄的情況,然後指導員陪著我和田果到監獄圍牆上轉了一圈,我看到監獄內的籃球場上,幾個禿頭子正在打籃球,而且打得不壞。

  再後來,我們看了二十幾個兵的床鋪衛生,就沒有什麼地方可看了。田主任想起豬的事情,覺得還算好笑,就講給我聽,希望我能笑一笑,免得在韓城沒有一點讓我高興的事情。我還真笑了。

  這樣,中午啃豬排骨的時候,我就覺得與在城市吃的豬肉確實味道不同,也就吃得很飽。

  午睡時,我覺得肚子脹,看到田主任已經躺下,就對他打了個招呼,說:"我出去遛遛步,撐著了。"

  出了屋子猶豫了幾步,正不知道腳步走向哪裡,突然想起豬場死去的豬,不由地笑了,就朝豬場走去。

  豬場在中隊的後院,依靠山根搭起了幾間豬舍,豬舍前面壘起一道院牆。走進院牆,我一眼看到貼在牆上的豬皮,由於兵們不太懂得屠宰技巧,把一張小豬皮扒得七零八落,很不規則。豬場內比較安靜,我走到幾間豬舍前,探頭尋找那幾頭感冒的豬,卻不見影子,想,或許咳嗽了半天,也沒熬過去。

  抬頭看到對面飼養員居住的小屋子,門虛掩了,正遲疑著,想去裡面看看,就看到一個列兵從裡面慌張走出來,對我敬禮,喊道:"報告首長……"

  列兵飼養員喊了報告後,不知道該報告什麼內容,臉漲紅了,頓了頓,又鼓足勇氣喊:"報告首長……"

  後面又沒詞了,列兵飼養員便緊張起來,腿有些抖。在我來之前,中隊幹部已經給兵們交代好了,不管我走到哪個班哪個哨位,班長或哨兵都必須報告,比如"報告首長,某班正在學習值勤業務,請您指示。班長某某某",比如"報告首長,哨兵某某某正在值勤,請您指示",等等。但是豬場的報告詞,中隊幹部沒有明確規定,也不太好規定,倘如說"某某某正在喂豬,請您指示",就幽默了。

  我急忙笑了說:"別報告了,你們的豬……"

  "昨夜死了三頭。"列兵飼養員微微地垂了頭,小聲說,"我說不能洗澡,他們不聽。"

  "不是你的責任。"看到飼養員難過的樣子,我就安慰他一句。

  "怎麼不是我的責任?那麼冷的天,一身濕乎乎的能不凍死?"列兵飼養員說著,眼睛竟然濕潤了,說,"我應該想到會凍死的,可我就是沒有想辦法。"

  我沒有想到列兵飼養員這麼自責,說:"你有什麼辦法?凍死了就凍死了吧,你能不讓它們凍死?"

  "是呀,就應該不讓它們凍死,這事要是讓我爹知道了,准罵死我,一個大活人,能讓豬活活凍死。"

  這時候,我扭頭看了一眼貼在牆上的豬皮,確實不知道怎麼能不讓幾頭豬凍死,聽列兵飼養員的口氣,他爹是有辦法的。一問,果然。

  列兵飼養員十幾歲的時候,娘死了,把他和一個妹妹丟給了他爹,日子越過越窮,後來他爹決定養豬,去市場買了一頭母豬,然後侍弄著母豬下了豬崽賣錢。趕上母豬冬天下豬崽,他爹就把母豬和豬崽一起搬進家裡,圈在火炕邊,一個冬季,人和豬同棲共眠,屋子幾乎變成了豬圈。半夜裡,他爹起來幾次,察看豬崽,遇到生病的,還要抱在懷裡。就是靠著母豬下的一窩又一窩豬崽,列兵飼養員和他妹妹長大了。

  "我怎麼忘了把豬趕進屋子呢!"列兵悔恨地說。

  不用問那幾頭正病著的豬的去向,我已經知道了。我抬腳朝列兵飼養員居住的小屋子走去,推開門,一股豬糞的氣味襲來。在列兵飼養員的床邊,有一個煤爐,四頭肥豬睡在煤爐旁,聽到動靜,睜眼看看,哼唧了幾聲,並不在乎我是哪裡來的"首長",依舊睡它們的。

  列兵飼養員攔著我,說屋子很髒,不要進去了。看著四頭酣睡的肥豬,我心裡一陣感動,從豬們身邊輕輕跨過去,坐到了列兵飼養員的床上,仔細看豬。列兵飼養員大概看出我還是一個普通的人,也就不說什麼,蹲在火爐邊給豬們撓癢,被撓癢的豬就展開了四肢,兩條後腿隨著他撓癢的節奏,不停地踢蹬著,幸福死了。

  "我怎麼忘了把他們趕進屋子,那頭豬崽才買來一個多月,如果喂到明年七一,就能長到三四百斤。"列兵飼養員說著,仍舊是一臉悲傷的神色。

  "算了,三四百斤不也得宰了嗎?都是個死,一樣。"我說。

  "那不一樣。"列兵飼養員抬頭看我,認真地說,"死和死不-樣,那時候它該死,在不該死的時候死了,就是我的責任。"

  我實在找不到什麼話可以安慰他,只好說:"是的,按說也可以不死。"

  列兵飼養員仍看著我,看得我心裡一陣內疚,終於有了思想覺悟,覺得害死三頭豬的罪魁禍首是我。或許我真的不該來韓城。

  當天下午,我就離開韓城。

  第二天,陰著的天空終於落雪了。我踏著落雪離開西安,不知道那雪飄灑了幾天,所以也就無法推算出四頭肥豬大概在列兵飼養員屋子裡暖了幾天--當然,這並不重要了。

                      寫於2001年11月5日(完)

  作者簡介:

  衣向東,男,1964年出生於山東省棲霞縣,1982年12月入伍,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已出版小說集《我是一個兵》、《老營盤》,長篇小說《一路兵歌》。作品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第二屆北京市政府獎、第四屆全軍新作品一等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電視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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