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文集

軍婚無戲言


1

連長江風的未婚妻江海燕在部隊招待所住了一個月了,她說這次自己還入不了洞房的話,就不活著回去。山東人男男女女都這個倔勁,那方水土養育的,沒法子治。她一年到部隊兩次,已經堅持八年了。她說,八年抗戰把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我就不信八年折騰不好你江風。山東人的倔脾氣讓部隊首長都犯怵,這次江風的政委在江海燕面前拍著桌子,說如果這次江風不和你入洞庭湖房,我就讓他卷起鋪蓋回老家。但是政委拍桌子用力太大,把一杯剛沏好的茶震翻了。
政委記不清與江風談幾次話了,但是政委記得每次談話的內容,歸納起來,也就是這麼三兩句:
「江風,我再給你幾天的考慮時間。」
「不用了政委,我已經考慮八年了。」
「你真的不後悔?你知道包青天為何刀鍘陳世美吧?」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轉業回去。」
「好,那麼你等著轉業吧。」
其實政委是不想讓江風轉業的,江風從排長當到連長,一直是基層出眾的軍事幹部,為部隊爭得了不少錦旗。部隊不同於地方,眼睛沒有盯著物質利益,而是喜歡錦旗,什麼錦旗都要。戰爭年代有個山頭拔一下,有個碉堡攻一攻,和平年代沒有山頭沒有碉堡,就只能去奪錦旗,能扛回錦旗來就是英雄好漢。但是政委又不能容忍江風敗壞部隊的風氣,當兵的說愛就愛,要愛就愛到底,這才是軍人作風。如果從他江風這兒破了規矩,這種當了官就與未婚妻吹燈拔蠟的事情,以後還會屢屢發生,部隊的聲譽必然受到損害。政委還私下裡想,我們找對象那時節,都是介紹人給弄的「指定產品」,我們是先通過介紹人的廣告詞瞭解女方的,然後見一面,從此一輩子就守著她看,不是也一天一天看過來了嗎?
但是,江風和政委想得不一樣。江風說政委那一代人太要面子,他們早已看夠了從農村帶出來的那些五大三粗的媳婦,卻硬撐著臉面不說。再說了,當兵的跟地方的女青年搞對象,稍不留神就被女青年甩了,而當兵的甩了女青年就成了道德問題,很不公平。其實,江風的對象江海燕,在江風沒考上軍校準備復員的時候,已經對江風失去了信心,與鎮上的一個小廠長黏糊上了,江風一生氣就再留部隊一年,又考。當得知光風終於考中之後,江海燕從小廠長那裡掉頭便回,抱住江風不鬆手。江風寫信給她,說我即使軍校畢業,一個月也沒有幾個工資的,你還是跟著小廠長更划算。江海燕看出了江風的意思,說你江風別耍彎彎腸子,你敢踹了我,我就寫信告你。江風心怵了,他剛入軍校的第一次大會上,校長就警告學員,說誰進了軍校就與對象吹燈拔蠟,立即開除他。於是,江風就決定等自己的肩上扛上了黃牌,再與她糾纏這件事。他發誓,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要你江海燕。因此在他上軍校的兩年裡,一封信也沒有給江海燕寫,家裡的媒人問,他不說吹也不說不吹,來了個冷處理。
但是,他過低地估計了江海燕的聰明才智

2

政委比較喜歡像江風這樣對連隊富有情感的基層幹部,否則,政委不費這個工夫動員他結婚。讓他轉業他有什麼可說的?一條「道德敗壞」的理由就足夠了。包公為什麼刀鍘陳世美?不就因為陳世美道德敗壞忘恩負義甩了原配夫人做了駙馬嗎?或許你要說江風根本不愛江海燕,沒有愛的婚姻是痛苦的,那麼當初江風為什麼跟江海燕訂婚了?當然,江風解釋說是父母包辦的,但是訂婚時江風並沒有反對,當兵後還給江海燕寫了兩年的情書,寫了許多愛呀之類的詞語。現在這些詞都不是可以隨便亂用的,每一個詞都像一個電鈕,每一個詞都像一枚導彈,不要輕易去觸動它,弄不好就可能引發世界大戰。愛的詞是滾燙而沉重的,你可以用它去挽救一切,也可以用它去毀滅一切。江風當初不明白這個道理,既然你輕易地觸動了「愛」字,就不能反悔,要為此付出代價。用江海燕的話說,她不是輕易觸動「愛」的人,一旦摁住了這個「電鈕」就決不鬆手,她既然把「愛」從詞典裡摳下來完整地送給了江風,那麼在她人生的字典裡已經沒有「愛」字了,所以她寧死也要跟著江風。
當然,最重要的是江海燕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江海燕和江風是一個村子的,江海燕的父親是村裡的書記,而江風的父親最初是生產隊喂馬的。她和江風訂婚,用部隊的話說屬￿高職低配。江海燕長得說不上好看,也不能說不好看。村書記就是農村的土皇帝,土皇帝的女兒雖然土氣一些,但一般地都比村民的女兒洋氣,能不好看到哪裡去?再說,她還是村裡極少數使用香水的女孩子之一,如果不是因為江風是村裡惟一考上縣重點中學的男孩,村書記還不會把女兒許配給江風呢。江風高考落榜,小雞變鳳凰的可能性不大了,父母就送他去當兵,惟一的一線希望寄託在他考軍校上。江風體檢合格之後,不少親戚朋友就為他張羅婚事,有人便想到了書記家的江海燕。江海燕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就當了村裡的婦女主任,大小也是個村幹部,還經常到鎮上開會,去縣裡也開過兩次,在一千多人的會上講過話。書記畢竟有點兒文化,比較重視知識分子,對重點高中畢業的江風是高看了一眼,估摸著江風到部隊能有點出息,媒人竟不費什麼周折就促成了這樁婚事,成為村裡的新聞熱點。
於是,當村裡人聽說江風要甩了江海燕的時候,就都估摸這江風在部隊混得人模狗樣了。而江海燕那個已經不當村書記的父親,時常被人戳點著後背,說些「他女兒被甩了」之類的話。村裡人說那個「甩」字總是說得恨恨的,鼻音厚重,很容易讓人想到已經料爛透的臭西瓜、紫茄子之類的東西重重地摔在地上的聲音,弄得他本來已經佝僂的腰更加彎曲了。
江海燕決心捍衛父親和自己的尊嚴,與江風較量一番。她對準備給她另尋人家的父親說,我其他人都不嫁,跟江風跟定了,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江海燕的行為是有步驟的,她首先進攻江風的父母,把兩位憨厚淳樸的老人打得落花流水。江海燕瞭解農村的道德觀念,辭莊稼人最值錢的是臉面,所以她就把江風父母的臉面一點點地刮下來。不是你江風想甩了我嗎?我就裝著傻乎乎的不知道,仍舊去你家裡挑水劈柴做飯,照顧你的父母。本來江風的母親就有哮喘病,整天咳嗽個不停,嗅不得油煙,有時連飯都做不成。江海燕就從做飯入手,開始走進江風家裡。江海燕的家在村東頭,江風的家在村西頭,之間時村裡一條最繁華的大街。江海燕一天去江風家裡兩趟,最初匆匆忙忙從大街上走過的時候,常有人問:「燕,慌啥哩?腚上像點了把火?」
江海燕聲音高高地說:「去我婆婆那裡做飯呢。」
江海燕從早忙到晚,從家務活忙到田裡的活,後來乾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江風的家裡,常住「沙家浜」了。村裡人說江風的父母真是福氣,這麼孝順的媳婦,現在打著燈籠也難找。本來江風的父母就被江海燕感動得死去活來的,看著江海燕尾服瘦了一圈的臉龐,心疼地一勁叫「閨女」,聽了村人們的這些評論,就更覺得自己的前輩子積了德。別忘了,江海燕可是土皇帝的女兒,享受著這份孝順讓他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並且,現在江內的家裡,也真需要這麼個土生土長、裡裡外外一擔子挑的農家媳婦。
江風失算就失算在這裡。他軍校畢業掛上了少尉銜不久,就給江海燕寫了封簡單潦草的信,全文三十八個字。他滿以為用這三十八個字就可以打發了江海燕,哪裡想到江海燕已經鞏固了後方陣地。江海燕並沒有大哭大鬧,她只是拿著三十八個字在江風父親的床前,眼淚汪汪地說:「叔,你自己多多注意身子,我沒福分給您老盡孝了......」
江風的父母聽了這話,再看江海燕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心疼地追問:「出了啥事閨女?你說呀,別悶在心裡弄壞了身子。」江海燕仍舊不說,把手裡的信抖得像風中的一面獵獵飄揚的旗幟,弄得江風父親的目光也哆哆嗦嗦的。江風的父親一把抓過她手裡 的信。這時候的江海燕按照她預先設定的程序,應該是撲到江風母親的懷裡嗚嗚地哭,但恰在此時有一隻雞跑進了屋,飛到了灶臺上,江風的母親嘴裡「喲兮喲兮」地喊叫著,去轟趕雞了,於是江海燕就臨時改為抱了頭哭著跑出門。
江風的父母只認識幾個字,兩個人把封信扯來拽去,誰也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慌忙把在高中讀書的小兒子叫回家讀信。小兒子讀完,只說了一句話:「我哥與海燕姐分道揚鑣了。」
江風的父親說:「啥?分到了個啥?」
小兒子只好又鼻音厚重地說:「我哥把海燕甩啦——」
老兩口愣了半天,江風的父親才又抓起信紙,對著那三十八個字說:「這個小兔崽子,他也不跟我打個招呼,長硬了翅膀就想飛啦。」
接下來的幾天,聽說江海燕躺在家裡不吃不喝,要出人命的樣子,街上的婆娘聚堆的時候,就都罵江風的父親,說你兒子既然不想娶海燕,憑啥讓海燕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這個老不要臉的!
江風的母親一連幾天不敢出門。江風的父親對她說:「咱江家從祖上都是厚道人,沒讓別人戳脊樑,再說了,人家海燕哪點兒不好?長得周正,溫順孝敬,江風這個小兔崽子就是當了國家主席,娶這麼個媳婦也算賺了。這事他做不了主,你去,把海燕閨女叫來。」
江風的母親說:「對,當家的,你只要還會說話,他就得聽你的。咱甩了人家海燕,出門還不得把這張老臉塞到褲襠裡?」
江海燕就來了,兩張眼皮充了水,鼓脹得潤亮。江風的父親說:「閨女,睢你把眼哭的,有啥想不開的?你把心放進肚子裡,我有死,這個小兔崽子翻不了天,他敢甩你,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於是,江風的父母就讓小兒子寫信,催江風立即回來。寫了幾封信沒有回音,小兒子就不願寫了,說寫也白寫。其實江風已經給他的弟弟寫了回信,說他又談了一個女朋友,希望弟弟多做做父母的工作。江風對弟弟是千叮萬囑,說千萬不能把此事告訴父母。但是弟弟不想再替父母寫信了,一賭氣就說了出來。當時把父親氣得在地上蹦了幾個高,然後對江風的母親說:「走,我帶著海燕去北京,找這個小兔崽子算帳!」

3

關於江風第二個對象的資料,大家都瞭解得很少。這個女大學生叫煒,老家也是山東的,脾氣也很倔。江風是在探家的火車上認識了煒,三兩句話就聊到了一起,然後通信。據說煒長得漂亮,畢業後分在濟南一家公司上班,別的就說不清楚了。後來政委一再追問:「就這麼簡單?原來談了幾年的對象沒有談出感情來,跟這個三兩句就談出了味道?」江風老實說,是,她也是三兩句就喜歡我了。政委就更不高興了,說你怎麼能吃著碗裡盯著盆裡想著鍋裡的?這樣搞下去,你還想把全中國的女人都翻騰個遍?政委又想起自己談對象的時候,見了女孩子都臉紅,前面看了後面就想不起長得啥模樣。政委說這些時,語調裡似乎揉進了些許委屈的情緒,他說:「我們只看了一個還沒有看出個子丑寅卯,結了婚不一樣過日子?」
政委和江風的父母都沒有見到煒,只有江海燕見到了。那是煒從江風的電話中得知江海燕第十次到部隊告狀了,煒就決定和江海燕做一筆交易。但是,煒的漂亮讓江海燕有一種說不出的委曲和怨恨,這就決定了煒的交易不會成功。江海燕看了煒第一眼後就不想再看她第二眼了。
煒很不耐性地對江海燕說:「給你兩萬塊錢,就算補償你的感情損失費。」
江海燕說:「我啥也不要,就要江風。」
「江風根本不愛你,結了婚有什麼意思?再說了,江風也不會跟你結婚的,就算你把他告倒,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知道啥是愛,就知道結婚過日子孝敬老人。」
煒跟江海燕的對話無法進行下去。煒說那好吧,你就儘快把江風告倒,讓他打著鋪蓋回老家,他回家種地我們結婚就沒有障礙了。煒和江海燕的這次談話沒有任何收穫,反而堅定了江海燕告狀的決心。江海燕眼睛瞅著煒離去的背影,心裡說我和他結不了婚,也不能讓他和你有好日子過。
當然,即使告倒了江風,也不會讓他回家種地的,最嚴重的處理是由正連降為副連,處理他轉業,這一點江風心裡清楚,煒也清楚。因此,煒多次對江風說:「別在部隊幹了,轉業吧,降成個副連有什麼大不了的,回來到我們公司幹。」
江風一直猶豫不決,他知道轉業是最好的解脫,但是他太愛部隊了,愛他肩上金黃的軍銜,期盼著有一天能把他與江海燕的事情擺平。但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有想到能遭到來自己父母和部隊的雙重壓力,而且父母的壓力比部隊的更沉重。部隊也就是降一級讓他轉業,父母卻不管他轉不轉業,也不費那麼多口舌做他的思想工作,就問他一句話,與海燕結婚還是不結婚。江風的父母帶著江海燕到部隊後,指著江風的鼻子說:「你甩了海燕,我就跳井!」
江風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江海燕就站在一邊,臉上掛著得意的神色。江風瞭解父親的脾氣,他說跳井是決不去跳河的,他說今天跳決不拖到明天。
於是,江風的婚事就又擱置起來。他不能逼父親跳井,誤況且,他要與煒結婚也必須有部隊的證明,因此只要他不轉業,與煒進入洞房的通行證就捏在首長手裡。當然,在僵持狀態中,江風和江海燕誰都沒有閒置著。江風向煒發起最後的總攻這後,進入打掃戰場的階段,許願說如果過三年拿不到結婚證,就堅決轉業,結果一拖就是八年。江海燕一直忙著到部隊告狀,一年到部隊兩次,但是江風卻不接待她,每次都住在部隊招待所。
江風對部隊其他幹部說:「讓她告吧,我又沒有動她一根毫毛。」
負責接待來訪的幹事問江海燕,說你告江風,除了幾封他寫給你的信,裡面有一些「愛」字之外,還有什麼證據?江海燕說江風第一次回家的時候,捏過她的手,還捏了她的胳膊,都捏疼了。幹事說這算不了什麼,捏了一下手算什麼呢?江海燕就急了,對幹事說:「你捏一下我的手試試?」
幹事笑了,說:「我不能捏,我沒有跟你談對象......」
「你真說對了,你敢捏,我告你耍流氓。」
「我不捏,我捏幹什麼。」
「 可江風捏了,他不跟我結婚,捏啥捏?他不跟我結婚我讓他捏?你捏一捏試試。」
「我不捏,」幹事笑著說,「捏你的手幹什麼!」
幹事後來對別的幹部說,那女的真難纏,江風是吃飽了撐的,捏哪裡不行?你去捏她的手,現在捏到了一手的刺。好了,他慢慢剔吧,誰也幫不了他。

4

這次江海燕到部隊的時候,江風的父親就叮囑說:「你帶上結婚證明,圓不了房別回來,在他部隊住下。」江海燕真的去鎮上開了結婚證明揣在兜裡,拉出了背水一戰的架勢。她到了部隊直奔政委家裡,去找政委的老婆,把結婚證明亮了亮,紅著眼圈對政委的老婆說:「嫂子,村裡人都知道我來部隊結婚了,這次不能成,我真沒有臉面回去了。」
政委的老婆說:「就是的,就是的,他憑什麼不跟你結合。」
江海燕是三年前認識了政委的老婆,認識了政委的等級婆後心裡踏實了許多。當時她聽接待來訪的幹事說,部隊剛來了個新政委,但是她幾次給政委的辦公室打電話,都沒有找到政委。白天找不到政委就晚上找。她爹當村書記的時候,村裡的人有事情找不到她爹,都是晚上到家裡去圍堵,見她爹不在家就耐著性子等到,一等就是大半夜。常常是她睡了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看到等她爹的人仍舊坐在炕前的方凳上,或抽著煙或眯縫著眼,木訥不語。於是,她就詢問了政季家的住處,到政委家裡去了。她是去找政委做主的,卻有了意外的收穫。當時政委正在家裡看電視,政委的老婆在電視旁的縫紉機前加工一堆衣服,兩隻腳忙著去踩縫紉機的踏板,身上肥肥的一堆閑肉跟著縫紉機噠噠的節奏不停地顫抖。
江海燕講完與江風的婚事後,政委「哦」了一聲,眼睛仍舊盯著電視。江海燕的心一下子涼了,覺得政委對她的事情很冷淡。就在這時候,她聽到政委的老婆猛地一踩縫紉機踏板,說:「你這個政委咋當的,單位都出了陳世美!」
政委眼睛離開了電視,朝縫紉機那邊瞥了瞥,說:「你不瞭解情況,摻和什麼。」
本來政委的老婆也就是隨便說一說,沒想到被政委噎了一句話後,竟勾起了她自己心中的往事和酸楚,於是停與手中的活,說我咋摻和了?我說一句話都不行呀?然後,她轉頭看著江海燕,說你就告他耍流氓,這樣的幹部就應該處理他!他有什麼了不起的,不也是從山溝叉爬出來的,當了官就看不起農村的女人了,他別忘了自己的老娘也是農村的,他不是從城市女人的肚子裡爬出來的。政委知道老婆的話一語雙關,是說給他聽的,氣得關了電視,說行了行了,你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政委和他老婆都是農村出來的。當初政委的老婆沒隨軍時,發現政委常常給他的一個女同學寫信,他的女同學是一所中學的教師,給政委寫的回信像優美的散文,讓政委讀完之後就珍藏起來,過些日子拿出來再讀。政委的老婆自然有了一種危機感,心中嫉恨那個中學教師,生活中與政委發生了摩擦,都認為是政委的女同學造成的,經常哭鬧著說:「我知道你膩煩我了,你想甩了我跟你那個女同學結婚,沒那麼容易。」後來隨了軍,安排工作的時候,因為沒有文化沒有技能,只能去了商場的副食部賣肉。那時候政委還是個營職幹部。後來當了團職幹部後,政委就覺得老婆在副食部賣肉沒意思,正好商場的一部分職工下崗,政委說你不是學過縫紉機活兒嗎?我給你弄點兒加工活回家做。政委老婆雖然是加回了家,但是心裡很有些想法,不時跟政委吵嘴,還常常說:「你不就覺得我在外面賣肉,給你丟了臉面嗎?」但是,現在到了這個年齡,政委老婆就沒有什麼麼危機感了,女兒都上大學了,政委不可能甩她了,況且女兒總是和自己站在同一戰線,因此這幾年政委的老婆開始當家作主,常常在政委面前顯示自己的權威,尋找一種心理平衡。政委到了現在的位置上,是很顧及面子的,所以每次老婆和他吵鬧,他都是忍一忍,實在忍不信住了拔腿就走,去辦公室躲清靜。這樣忍來忍去,老婆便滋長了不少霸氣。
現在,政委的老婆從江海燕的婚事上,找到了宣洩自己壓抑多年情緒的突破口,從此對江海燕的婚事格外關注,為此事還和政委吵了兩次。後來江海燕到部隊告狀的時候,政委的老婆都要把江海燕叫到家裡吃一次飯,令部隊負責接待來訪的幹事不敢怠慢她。
江海燕不僅到江風部隊告狀,還到江風部隊的上級機關吵鬧。次數多了,上級也給江風的政委打電話,讓政委妥善處理這件事情。政委就開始找江風談話,說你年輕,以後的路長著哩,不要為這件事影響自己的前程。江風說:「對,政委,正因為以後的路長著哩,我才對愛有所選擇。如果我現在六十歲了,咬一咬牙,跟她結婚,也能堅持著過兩年。」
過去政委聽了這種話,都是批評教育江風一番,讓他回去仔細想想。江海燕到部隊找政委,政委就勸慰江海燕不要著急,部隊會慢慢做通江風思想工作的,一次次把江海燕打發回老家。
政委從來沒有考慮江風的婚事究竟要拖到什麼時候才算是個期限,所以江風就這樣拖了下去。
這次江海燕揣著結婚證明在部隊招待所住了一個月後,政委有些煩躁了,覺得這件事情應該有個了結了。於是,政委最後一次找江風談話,三言兩語,簡單明瞭,給了江風兩種選擇,一是立即結婚,二是降職一級,年底轉業。政委說:「考慮三天后,你到辦公室找我,咱們一錘子定音。」
眼下已經是八月了,離年底安排幹部轉業的日子並不遠了,政委是說到做到的,讓他江風轉業也就是政委一句話。
政委和江風談話的當天晚上,江風就給煒打了電話,說他只能選擇其中的一條路了。煒在電話的那邊聽出江風話音裡的傷感情緒,煒就找了許多軟綿綿的話輸入電話線裡,彌補他心裡的空落和蒼涼的感覺。煒說:「風,轉業吧,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了,你不激動嗎?」
「激動是激動,就是中部隊待久了......」
「你回來後咱就結婚,你說好不好?」
「結婚是結婚,可我總覺得沒當夠兵。」
「什麼?你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沒有當夠兵。」
之後,兩個人握住話筒不吭氣了。後來還是煒先打破僵局,說:「你說吧,你是不是想和她結婚了?」
「我還會和她離婚的,你能等我?」
「你為什麼這麼做?」
「煒,你瞭解我,你再給我一些時間。」
煒那邊傳來了哭泣聲,江風就一直把電話摁在耳朵上,聽心碎的哭泣聲。很久,煒才說,風,我等你,等到天老地荒!
在江風去政委的辦公室之前,他的未婚妻江海燕已經坐在政委的辦公室等候他了。政委見了江風笑容可掬,並沒有江風想像的那樣滿面怒容。政委說你坐吧。江風看到辦公室只有一條長沙發,那上面坐著未婚妻江海燕。江海燕的屁股挪動了一下,嘴角還抽出一絲笑,做出歡迎的姿態。江風卻仍舊冷冷地站著,政委也就不勉強他。該說的話三天前就已經對江風說完了,現在就不需要繞彎子,於是政委拉開抽屜取出了兩份表格,推到江風眼前,一份是領取結婚證的證明,一份是降職處分命令。政委語氣平緩地說:「我給你說別的也沒有用了,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你可以任意選擇一條。」
江風怔怔地看著政委的臉,看到了政委平靜的神色下那種不可抗拒的威嚴,於是他的目光又轉向江海燕。江海燕的臉上露出的是緊張和惶惑,或許她知道江風不會輕易地走到她的身邊。她看了江風一眼,垂下頭,一副委屈的樣子。
雖然已經是八月底了,但是北方的天氣越來越不正常,該冷的時候不冷,該熱的時候不熱,而且天氣預報也沒有個准信了。按說現在早該涼快了,但是屋子裡仍很悶熱。江風擦了擦從大簷帽裡流出的汗水,好半天才弄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將要幹什麼。他咽了口唾沫,把目光集中在兩份表格上,他知道這兩張薄紙就像兩條駛向不同港口的客船。
政委又把兩份表格朝前推了推。江風仿佛聽到政委說:「該上船了」,很顯然兩條船所到達的港口景致各異。此時,他看到煒的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正從遙遠的城市注視著他。他挺了挺胸脯,眼前出現了黃繼光英勇堵槍眼的壯烈。他突然激動起來,是被自己將要做出的壯舉感動了,有什麼比犧牲自己寶貴的愛情更壯烈的呢!
政委笑了,政委看到江風的一雙手毫不猶豫地捧起了結婚證明。政委說:「我早就說過,結婚是你最好的選擇。」
江風上船了,一張薄紙載走了他的命運,他感覺自己的腳下忽悠忽悠地漂,像踩著一個接一個的浪頭行走。他的眼睛潮濕起來。
政委推一江風一把,江風才從傻愣的狀態中醒來。政委說:「把她領回你你連隊吧,明天去街道辦事處領證,今晚就算結婚了。」
江海燕就忙從沙發上站起來,看了看政委,又去看江風,覺得無所適從。她曲曲折折地追求了多年的事情就這麼了結了,似乎太平淡了些,使她懷疑事情的真實性。
江風走出門的時候,認真地對政委說:「我遲早要跟她離婚的,現在就向政委提出請求。」
政委搖搖頭說:「只要你在部隊就別想離婚的事情,我早就說過,結了婚生了孩子就會有感情的。安心工作吧,年底的軍事考核,再拿個第一,我給你立功。」
政委看著走出門的江風,意味深長地笑了。江風的背影是那樣堅實,這是一個已經完全成熟了的三十歲男人的背影,這個背影今夜會像山一樣在軍營的熄燈哨子響過之後,轟然倒下。政委終於了卻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他把江風制服了,他留下了這匹心愛的駿馬,今年底的比武場上,又會出現他龍吟虎嘯的雄風。政委長籲了一口氣之後,感到渾身輕鬆。
政委給江風連隊的指導員打了個電話,通知連隊為江風准務備新房。政委說:「要把這件事當成一件政治任務來看待。」


5
通信員忙活了一個下午,終於把江風的宿舍變成了新房。他把兩張單人床拼在一起,由於兩張床的高低不等,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墊平了,並在床頭上貼了一張胖娃娃的紙畫,窗戶上換了一個新窗簾。這一切都是指導員交代的。通信員拼完床之後,倒在拼起來的雙人床上滾了滾身子,對墊平的床的牢固性比較滿意。後來通信員想起今年春節連隊搞聯歡晚會時用過的拉花,就翻騰出來,把紅紅綠綠的拉花掛在屋子四周的牆上。通信員幹得歡天喜地,一頭的大汗。當江風把江海燕領進屋子裡時,通信員對江海燕說:「嫂子,還行吧?」
通信員叫嫂子的聲音又脆又甜,江風就氣得斜了眼瞅他。通信員卻感覺不到,仍舊嫂子嫂子地叫。起初江海燕答應的聲音很弱,後來可能是適應了,答應的也是又脆又甜。江風覺得這個又脆又甜的「嫂子」的稱呼,本來應該是煒的,現在卻換成江海燕,而且她沒有一點兒愧疚的心情,於是就忍不住對通信員說:「大呼小叫的,咋呼什麼?沒事幹去墩樓道。」指導員站在一邊,心裡明白怎麼回事兒,卻故意笑著對江風說:「辦喜事,不能發火,都當新郎官了,還訓我們呀?」
江風窩了一肚子火,對指導員咧了咧嘴,小聲說,你就別火上澆油了,拿我開涮呀,你等著,你老婆來了我再給你上眼藥。指導員就立即收斂了滿臉的幸災樂禍。指導員的老婆雖然是城市的,但撒起野來卻比農村的婦女還潑辣,尤其是對指導員的經濟制裁,比聯合國制裁伊拉克還嚴厲。因此指導員給他老母親寄幾個錢都要搞點兒地下活動,手裡實在沒有錢的時候,就向江風借個一百二百的,等有了額外的小收入再堵漏洞。江風是同情指導員的,所以每次指導員的老婆來隊,發現指導員的一下些破綻,江風就及時地出來替指導員打掩護。
指導員立即換上了一副深沉的面孔,正經地對江海燕說:「很抱歉,我們連隊的條件差,委屈弟妹了。」
江海燕忙說:「謝謝指導員,農村出來的什麼苦都能受,這個條件比我們家裡好多了,住的是樓房呢。」
江海燕把「什麼苦都能受」說得語氣厚重,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特長。當天晚上,她就開始收拾屋子,把通信員擦過的地板又擦了一遍,一切收拾停當,就坐在床上等到待江風。
但是,吃過晚飯後,就一直不見江風的影子。連隊熄燈的時候,指戰員問通信員江風哪裡去了,通信員說連長友哨上查勤了。指戰員就坐在值班室等,悶著頭抽煙,抽完一支咳嗽一陣子又抽。直到深夜江風才回來。指導員看了江風一眼,平靜地說:「該睡了。」
江風說:「你回宿舍,我睡值班室。」
指導員搖了搖頭,非常堅決。指導員像一個老大哥對小弟弟說話一樣,說日子長著哩,這樣總不是辦法,該吃就吃該睡就睡,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江風歎息一聲,把目光盯在窗戶上。窗外的夜幕裡,矗立的樓群燈火閃爍,搖曳著一個個家庭的一個個窗口。江風心想,怎麼有這麼多的窗口還睜著眼睛呢?這時候,指導員從床上拿起一條毛毯遞給江風,用歉意的口氣說:「手裡沒有多餘的錢給你賀喜,這條毛毯是我立三等功部隊發的,雖然幾年了卻一次沒用,就算是賀禮了,真的、真的一次沒用,祝你新婚快樂。」
江風的鼻子突然一陣酸楚,如果這也算結婚,那麼這是他的婚禮上聽到的惟一的賀詞。他急忙用力摁了摁鼻子,然後接過毛毯,一聲不響地進了新房。
江風走進新房的時候,發現江海燕仍舊坐在床頭等他,見他進來,忙把拖鞋拿給他,並準備接過他脫下的上衣。江風卻裝出沒看見的樣子,看都不看江海燕一眼。
第二天早晨,通信員去屋子裡打掃衛生,發現兩張單人床又分開了,就對江海燕說:「嫂子,誰把它又拉開了?我好不容易才拼在一起的。」
江海燕坐在一張單人床上不說話。通信員就又咋呼著說:「指導員一再告訴我要把兩張床拼在一起,我要跟指導員說去。」
通信員剛轉過身子來,就見指導員站在眼前。不等通信員說話,指導員就說:「你就不能再拼起來?你記著,每天早晨檢查一下,發現床分開了就立即拼起來,什麼話也別說。」
通信員莫明其妙地看一眼低著頭的江海燕,忙去拼床。他剛把床拼起來不長時間,就聽說政委的車開進連隊院子了,慌忙去值班室準備茶水。但是,政委沒有去值班室,而是在指導員的陪同下直接去了連長的新房。看到拼在一起的床後,政委就露出了微笑,對指導員說:「你的工作做得好,在連隊支部,你是班長,要發揮班長的作用。」政委又對江海燕說:「江海燕同志,我們部隊的條件有限,嫁給軍人要樹立長期奉獻的思想,軍人的家屬堅決支持丈夫的工作,不能拖後腿呀。如果今年江風立了功,我們也評選你個模範家屬。」
江海燕點了點頭,要說什麼話,張了張嘴終於沒有說出來。
政委走後,一些老兵見了江風就涎著臉兒,說連長也不發喜糖,還整天說什麼官兵同樂呢。其米粉老兵信對連長的婚事略知一二,所以見江風虎著臉,就都打住了話頭。
江風的婚事這樣就算結完了。

6

江風和江海燕雖然已經領了結婚證,兩張單人床也被通信員拼湊在一起,但是江風對江海燕說了「你早做準備吧,咱倆遲早要離婚」的話後,再也不搭理她了。到了晚上,江風就把拼湊起來的床拉開,自己睡到一邊去。因此,每天早晨通信員總要把兩張單人床再拼起來,並且還要把低的一張墊高。一天兩天的折騰還行,時間久了,通信員就偷工減料,省略墊床這道工序,只是把兩張床胡亂地拼湊在一起,低一張高一張的,兩張床看起來就不團結。
後來,江海燕就覺得委屈了。雖然當初她的目標就是為了和江風結婚,就是和江風較勁,但是真正達到了目的後,又覺得很空虛,這算啥結婚呀?本來她是準備和江風結婚後,好好地伺候他,過去吵鬧告狀,都是為了和他結婚,所以說一些不負責任的話是難免的。但是結婚後江風一名話都不跟她說,睡在一個屋裡卻什麼實際的內容都沒有。自己經過這麼艱難曲折的努力,得到的卻是一個虛名,不是太虧了嗎?於是江海燕就不滿足於形式上的東西了,她想實實在在地擁有江風。人總是這樣,上了第一個臺階,就盯著第二個了。
江海燕又去了政委家裡告狀。政委聽她說完後,歎息一聲,說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能讓他跟你結婚,可不能用背包繩把他和你綁到一起,你說是吧?再說了,綁到一起有什麼用呢?沒有,沒有,真的沒有用。這要憑感情,感情這個東西需要慢慢培養,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了,也就有感情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說是吧?政委轉彎抹角地開導江海燕的時候,政委的老婆在一邊插話了,說得直截了當:「什麼感情,屁感情,那些強姦的、嫖娼的男人,哪有時間和女人培養感情。」
政委覺得老婆的話走題了,就瞪了老婆一眼。老婆卻更來勁了,說你瞪什麼瞪,你喝醉酒回來,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來,哪回有過感情的?你不是一樣弄得死去活來的。政委氣得站起來就走,沒說一句話,他知道如果現在批評老婆,老婆還會把她自認為更精彩的話說出來。政委一走,政委的老婆就批評江海燕窩囊,說江海燕白長了一個女人身體,連個男人都攏不住,一直把江海燕說得耳根漲紅。
江海燕回去後就有了行動,每天夜裡堅持洗澡,你江風總不能不讓我擦擦身子吧。但是,她選擇擦澡的時間卻不太合理,總是在江風查哨或是開完會回來睡覺的時候,就開始一絲不掛地擦澡,而且弄得一大盆水嘩啦嘩啦響。江風看了兩眼之後,只能翻身子面對牆壁,等到嘩啦聲消失了,他才慢慢地擺正了身子,朝對面的床上投去憤恨的一瞥。這一瞥又出了問題,他瞥見江海燕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儘管江風極快地閉上眼睛,心裡恨恨地責駡江海燕不知羞恥,但是黑暗中他的眼前總晃動著白條條的魚樣的東西,並開始遊動起來。後來他就罵自己了,努力地要把眼前的這團白乎乎、軟綿綿的物體趕走,早一點兒入睡,掙扎了半天成效不大。這樣熬了幾個晚上,江風的兩眼就佈滿了血絲。
江風與江海燕不說話的僵局就被江風打破了,他已經沒有能力再熬下去。江風對江海燕說:「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江海燕心裡很高興,江風畢竟跟她說話了,不管說什麼話,哪怕是吵架都行,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她故意用一種不悅的聲音說:「我一直都是這樣睡覺的,有啥不對的?」
「我們暫時住在一起,最好互不干擾,否則誰都不得安寧。」
  「我干擾了你了?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誰看讓誰爛眼睛。」
  後來,江風經常在晚上與江海燕吵架,他心裡總有憤懣的情緒要發洩出來,江海燕就成了他發洩的載體。但是不管怎樣對江海燕表達他的憤怒,江海燕總是默默地承受著,並且見縫插針地顯示自己的賢惠。從結婚那天起,每天晚上只要江風不回來,她就坐在床頭等待;江風要洗的衣服放在盆裡,她就偷偷端去洗了。江風就很生氣,說我的衣服不用你洗,你獻什麼殷勤?後來江風就把要洗的衣服藏起來,但是不管藏在哪裡,江海燕都能找到。那次,江風因為拉肚子病倒在床上,軍醫說是肝火上升,給了一堆藥,他把藥當飯吃都沒有效果。指導員就罵軍醫廢物,說一般的肝火上升應該是大便乾燥,怎麼會拉肚子呢?指導員勸江風住院,江風不肯,說訓練正緊張呢,拉肚子不是大病,拉幾天就好了。江風後來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江海燕就派上了用場,把她的賢惠和耐心淋漓盡致地展示給江風看。最初江風拒絕接受她的服務,不吃她做的家鄉手擀面,卻讓通信員去食堂打飯,她給他端的洗腳水他也不用,讓通信員倒了重去水房端。指導員就連連搖頭,私下勸導江風,說你別的不享受就不享受吧,有病讓她伺候不應該嗎?反正她是你名正言順的老婆,不用白不用。再說了,誰知道你用不用呢?江風就說自己知道,我不承認她是我老婆,我用她幹啥?指導員「咦」了一聲,說你真愚蠢,結婚證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是受法律保護的,聯合國也得承認呀。
  但是後來,江風還是用了江海燕,因為他幾次拉肚子拉到了床上,用通信員收拾就不合適了,於是當江海燕收拾床單的時候,他把頭扭到了一邊,似乎裝出沒看到的樣子。江海燕並沒有滿足於收拾一下床單,她還用濕毛巾擦了擦他的腿,他竟很大度地允許了。
  不過等到江風不拉肚子了,他又拒絕了江海燕的殷勤,照樣和江海燕吵鬧。那天晚上江風正和江海燕吵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煒來電話了。煒說江風你真行呀,是不是結了婚和她有感受情了,把我忘了?怎麼也不來個電話?聽到煒的聲音,江風的喉嚨就被許多纏綿的話噎住了,半天發不出聲音。煒說你說話呀,你啞巴了?江風才咽了口唾沫,說道:「我說什麼呀?你心裡比我還清楚,我和她只是領了一張結婚證。」
  「她還有一張結婚證,而我呢?」
  江風聽到煒的哭泣聲,他叫著「煒,煒」,但是電話卻掛斷了。江風握話筒的手就顫抖一下,怔怔地愣在那裡。

  
                7

  為了避免與江海燕吵架,江風準備搬到值班室去睡覺,對指導員說:「連隊幹部晚上都不用值夜班了,我一人全包。」指導員笑了笑,說這是違反值班規定的,誰值班誰負責任。如果我值班的時候,政委往值班室打電話,一聽接電話的是你,不給我處分才怪呢,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屋裡睡吧。江風說我實在堅持不住了。指導員又笑,說堅持不住就不堅持,反正你是結過婚的人了,即使離了婚再找老婆,別人也把你當成三手貨。江風恨恨地瞪了指導員一眼,說你別幸災樂禍啊,我沒說別的我是說每天吵架受不了,你還當指導員呢,一腦子的燈紅酒綠。
  後來指導員實話告訴江風,政委經常打電話瞭解江風和江海燕婚後的情況。指導員說我已經向政委表了態,說政委你放心這點兒思想工作做不了我還當什麼指導員,他們現在雖然也吵鬧幾句,但是哪有不吵鬧的夫妻呢,吵吵鬧鬧的,日子過得才有意思哩。江風咧了咧嘴,說你喜歡吵鬧,以後你老婆和你吵鬧你再別跟我拆苦。下次你老婆來隊,我告訴她你前幾天寄了五百塊錢幫助你弟弟蓋平房,讓她跟你吵鬧吵鬧,讓你的日子過得更有意思。
  指導員歎息一聲,說其實你和江海燕結婚挺好,能夠好好地做一回男人,讓女人伺候伺候。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還是找農村的媳婦實在。江風的鼻子「哼」一下,說農村的見識少,不懂道理,你還沒見政委的老婆那副模樣?指導員立即反駁,說我找了個城市的又怎麼樣?能好到哪裡?還不如農村人懂道理,給我父母兩個小錢像揪了她的心尖尖。江風說,我覺得嫂子還是不錯的,總要比那些農村的女人有檔次。
  江風還要說什麼,卻聽到指導員哼唱起了歌曲:這就是愛哎——稀裡又糊塗——
  指導員兩句沒唱完,就咳嗽起來,他抽煙太凶。江風不知說了他多少次,說你戒了煙就不咳嗽了,指導員點頭承認,但就是戒不掉。見到指導員咳嗽,江風粗粗地歎口氣,走開。
  值班室睡不成,江風沒有別的出路可走,只好去跟江海燕談判,動員江海燕回老家去。這天早飯後,江風很認真地對江海燕說:「咱倆已經結婚了,你該滿足了吧?」
  江海燕不知道江風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試探著說:「婚是結了,可是結這種婚有什麼用呢?」
  「本來我們兩個就沒有什麼感情,現在後悔了吧?」
  「是你對我沒有感情,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我現在是你的老婆,就要把你侍弄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抱著走,這是咱老家女人的德行,你是知道的。」
  「算你做得對,」江風頓了頓,選擇了恰當的詞,又說,「不過,你在部隊影響我的工作,眼下部隊正緊張,忙著準備年底的上級考核驗收,你是看到的。」
  江海燕終於明白了,江風是要攆她走。她就點點頭,說行,我不給你工作拖後腿。不過我來的時候,爹說他歲數大了,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早點兒見到孫子。常言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又不是不能生,怎麼會無後代落個不孝的駡名?江風一聽就知道江海燕是在借著他父親的嘴,給他施加壓力。這時候,值班的排長吹響了集合訓練的哨子,江風就一拍屁股出了屋,說道:「我們家就是斷了香火,也不用你操心,你最好早點兒回去。」
  但是,江海燕就是要等著懷了孩子再走,你江風不理我沒關係,我照樣盡自己的義務,給你端洗腳水,給你洗衣服。這就是鄉下女人的聰明才智,是一種柔中帶剛的抗爭。江風也知道這是江海燕的一種手段,是她對付他的一種武器,因此他從心裡討厭著她的這套把戲,總是拒絕江海燕的殷勤,並且經常找一些發洩不滿的理由。他甚至對江海燕說:「你死了心吧,我不會和你生活一輩子,遲早要和你離婚,我的心裡只有煒。」
  事實上,江風的心裡一直惦念著煒,他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閒靜的時候,還常常勾勒他和煒未來生活的輪廓。
  然而,就在江風想辦法攆走江海燕的時候,他的父親卻摔斷了一條腿,又給江海燕一次進攻的機會。江風的父親在搭乘別人的三輪車去縣城時,三輪車翻進路邊的溝裡,當時就把他父親的一條腿摔斷了。江風的弟弟給他打電話那天,江風正在訓練場一一把又一把地抹漢珠。江海燕一聽是家裡的電話,就忙去接了,接完後就呆坐在那裡。當時通信員在一邊,忙著要去告訴江風,被江海燕叫住了。江海燕像許多農村婦女那樣,越是大事面前越是沉穩幹練,她叮囑通信員決不要告訴江風,說如果你說了,一切後果由你負擔。通信員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急忙點頭,表示堅決不說。
  江海燕回屋簡單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匆匆忙忙去火車站趕車了,臨走時對通信員說:「你們連長問我為啥走,就說我想家了。」
  江海燕剛走,指導員就知道了,問通信員:「哎,連長的家屬走了,你怎麼不攔住?」
  通信員支支吾吾的,被指導員看出幾分破綻,就追問緣由。通信員經不住兩聲訓斥,就全說出來。指導員聽了,思忖片刻,也叮囑通信員說:「不要告訴連長。」
  江風最初以為江海燕是熬不住了才走的,心裡還高興了一陣了了。但是一個月後,他終於知道了內情,立即感到手足無措。父親的腿並沒有使他的心情多麼沉重,他最沉重的是將來如何與江海燕了結婚事,是否能夠了結?他越來越感到事情的棘手了。江風的情緒變化瞞不過指導員,指導員覺得自己應該對江風說點什麼了。於是一天晚上,指導員走到了沉默的江風面前說:「婚姻的事情全憑緣分,你信不信?有些事情順其自然最好。比如我吧,雖然跟老婆吵吵鬧鬧的,但是你能埋怨誰?這都是自然災害,沒辦法的事,再換一個也不敢說能稱心如意。」指導員知道江風不會抽煙,他卻把煙盒朝江風眼前一晃,說道:「抽一支吧。」江風就默默地抽,抽完仍不說話,伸手又向指導員要煙,有一行飽滿的淚水,從江風的眼窩裡滾落下來。

                8

  江風不知道該不該經女朋友煒打個電話,把事情的複雜性跟她說一說,一連多日他都是中舉棋不定的狀態中度過的。只有他站在訓練場上的時候,心裡的許多煩惱才會隨著自己高亢的呐喊而散去。其實軍營裡有不少像江風這樣的職業軍人,無論他們心裡有這樣或那樣的沉重負擔,但是他們看到冷冰冰的槍就亢奮,看到那些靜默的訓練器材就熱血沸騰,訓練成為他們最好的業精神解脫,成為他們展示自己獨特魅力的最有效的方式。江風不只一次地告誡兵們,訓練場就是戰場,因此兵們總是從他沙啞的喊叫聲裡嗅到了一股被燃燒後的焦糊味。
  眼下離年終點站的軍事考核只有幾個月了,江風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繼續奪冠。只要他站在訓練場上,訓練場上的氛圍就特別緊張。此時,兵們正在吊著磚頭練射擊、練臂力,練得咬牙切齒的。但是,江風沒有想到新兵姚強卻在偷懶,吊著磚頭的右臂耷拉著,還扭著頭跟另一個新兵竊竊私語。江風發現後,自然非常惱怒,把姚強喊出了隊列,問道:「姚強,你今天說不出個正確理由來,我處分你!」
  江風的臉都已經變形了,其他兵看了都怯怯的,相互瞅瞅,然後一齊盯住姚強,那意思是說你個新兵蛋子,還不趕快說呀。
  姚強就說了,說出的話讓兵們嚇了一跳。「我在說,咱們練也是白練,不能傷著敵人一根毫毛。」
  江風也有些懵了,說:「你說什麼?你給我說清楚。」
  姚強挺了挺脖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這樣苦練沒有用,南斯拉夫就是個例子。連長,你看到戰場在哪裡了嗎?你看到衝鋒呐喊的士兵了嗎?沒有,因為你根本弄不明白導彈是從什麼方向飛來的,你沒有呐喊的機會,未來的戰爭沒有戰場,甚至連面對面的搏殺都沒有,這是一種高科技的局部戰爭,需要高科技人才、高科技的指揮系統、高科技的先進武器,否則你就沒有資格說話。」
  其實,這是兵們經常議論的話題,眼前的戰爭讓富有思想的兵們思考得很多,雖然他們所思考的已經遠遠不是一個士兵能夠解決的問題。他們渴望能夠改變現在的訓練方式,掌握高科技武器的使用技能,進行模擬戰爭的演練。只是,沒有一個戰士像姚強這樣大膽地對連長提出來,因此當姚強說出他們想說的話後,兵們靜靜地瞪大眼睛看著連長。 
  江風驚呆了,愣愣地站了很久不知說什麼話。後來站在一邊的指導員說話了,說:「姚強,你說的不錯,但是你不要忘了,無論什麼樣的高科技武器,都需要人來操作,未來的戰爭更需要一切命令聽指揮,需要有整體協同作戰的觀念,決定戰爭勝敗的最終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
  姚強立即低下了頭,不說話了。江風從尷尬中解脫出來,氣憤地說道:「我現在就宣佈給你處分......」
  按照規定,江風是沒有權力自己決定給戰士處分的,他只是說說氣話宣洩自己的憤怒。因此,指導員不等江風說完,急忙打斷了江風的話,說姚強違反了隊列紀律,而且情節比較嚴重,連隊黨支部要開會研究,拿出個處理意見。
  但是,指導員沒有把姚強的問題拿到黨支部會上研究。他當晚把一堆報紙剪貼交給了江風,說你先看看這些東西吧,這是我平時收集的關於高科技戰爭的資料。我們處理戰士應該有依據,姚強雖然違反了隊列紀律,但是他所思考的問題沒有錯,我們解決不了戰士的思想矛盾,就不可能調動他們訓練的積極性。江風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指導員,接了報紙剪貼回去看了。
  第二天,江風把一堆資歷料還給指導員,默默地坐在指導員的對面。指導員正在抽煙,江風就說:「給我一支煙吧。」指導員看了看江風,說不會抽煙最好別學,抽煙是件痛苦的事情,學會了就戒不掉。江風卻一直伸著手,表情木然。指導員就歎息一聲,把一支煙塞在江風的指縫裡。
  等到江風的嘴裡冒出了兩股煙後,他才用直直的目光盯著指導員,問道:「你說我們是不是被淘汰了?真正打起來,我們是不是派不上用場?」
  指導員咳嗽了一聲,說:「我們是派不上用場,可是我們有先進的部隊能夠拉得上去。」
  「那我們呢?我們還當這個兵幹什麼?」
  江風的眼窩裡蓄滿了淚水。指導員低著頭抽足了煙,才自嘲般地說,其實即使戰爭來臨,我們的部隊根本不能被調往戰場,我們就會使用步槍,去打誰呀,連個人影都不會看到。不過,我們的部隊既然存在著,就一定有理由和作用,守衛國土、維護社會穩定,靠我們千千萬萬普通的戰士,我們是萬里長城上的一塊磚呢。江風瞟了指導員一眼,把半截煙摔在地上,說行了行了,你就別說了,我不需要你給我講大道理。
  後來訓練場上就不見江風了,由一個排長帶領兵們訓練。於是兵們看到通信員去食堂打飯,就把通信員攔住了,問連長去哪裡了。通信員很生氣地說:「問什麼問?連長被你們氣病了,躺在床上呢。」兵們三天沒有看到連長,就好像丟失了什麼樣東西一樣,心裡空落得很,無論操練什麼科目都顯得心神不定。他們覺得訓練場上沒有了站立的連長,偌大的操場顯得空蕩蕩的。儘管他們在喊口號的時候,故意用盡全力,希望把訓練場弄出些氛圍來,弄出一些動靜來,但是,他們聽著自己的聲音乾癟癟、澀巴巴的,於是訓練場上就更加沉悶,並且時間仿佛越拉越工。老兵信就恨姚強,恨的時候就把姚強拉過來批評兩句。老兵們都說,你一個新兵,管那麼多事情幹什麼,讓你瞄準你就舉槍,讓你演練戰術你就臥倒,能不能打倒美國佬不是你操的心,你這不是找著受處分嗎?你受處分我們不管,可你讓我們訓練不成,我們當這個兵有什麼意思?
  老兵們批評姚強幾句倒也沒有什麼,姚強只需立正站在老兵面前堅持到他們批夠了拉倒。但是,姚強承受不住兵們平時打量他的目光,兵們看他就像看一個怪異的動物。當然,如果就像看動物園的動物那樣大膽地面對面地欣賞也可以,但是兵們卻是偷偷地瞟,不連貫地瞟,一眼又一眼,很不乾脆痛快,有點兒千刀萬剮的架勢。姚強的那點神氣就被他們一眼一眼地挖光了。這天上午兵們都在無精打采地訓練戰術的時候,他一甩手去了連長屋裡。
  姚強對躺在床上的江風說:「連長,你怎麼處分我都行,我只求你早些站起來,站到訓練場上去。」
  江風靜靜地看了姚強幾分鐘後,才說:「我不能處分你,你是對的。」
  「你處分不處分我都行,你只要站到訓練場上去。」
  「你說得對,我們這麼練兵,連敵人一根毫毛也打不到。」
  江風還要說什麼,姚強急欲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竟帶著憤恨的口氣叫了一聲「連長」,說你不去訓練場不算什麼連長,兵倒倒一個,將倒倒一窩,你不站到訓練場上去,整個連隊就趴下了。你只要站得住,你就要站到那裡去撐著。
  江風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愣愣地看著姚強,面帶激動。他想姚強說得沒錯,自己是連長,是一個連的靈魂,怎麼能躺下呢。此時,他發現姚強很隨意地站在眼前,眼睛裡流淌著憤怒看著自己,他就想應該說點兒什麼。他拉了拉臉,嚴肅地說:「姚強,你站好跟我說話,鬆鬆垮垮像什麼,進屋連報告都不打。」
  姚強兩腿立即併攏,挺起胸脯說:「是,連長。」
  姚強轉身出門,在門外喊道:「報告!」
  江風對重新進屋的姚強說,你扶我起來,扶我去訓練場。
  當江風走進訓練場的時候,兵們肅嚴而立,他們就像乾旱得已經打蔫了的莊稼遇到甘霖,枝葉立即支棱起來。他們看著走到隊列前的連長,等待著他講話,他們從連長的神態上知道連長一定有話要說。江風的身體晃動幾下,仿佛是被風吹的,戰士們的心都懸了起來。江風說道:「同志們,姚強的話沒有錯,未來的戰爭需要高科技人才,軍人是為戰爭而存在的。然而,隨著高科技時代的發展,軍人正逐漸退出戰場,成為幕後操縱者。即使戰爭來臨,也並不是每一支部隊都能上一線打頭陣,尤其像我們這種普通的部隊,參戰的機會更少。戰爭已經屬￿那些特種部隊風光的舞臺,而戰場已經屬￿那些高科技武器展覽的櫃檯。希望大家今後抓緊點滴時間學習文化知識,是高中畢業的,必須樹立考軍校的信心。不過,既然我們是軍人,我們就不能離開訓練場,就要等待祖國的召喚,因為我們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等待戰爭,無止境地等待。現在,聽我的口令:立姿裝子彈——」

              (全文完)

                  ——選自衣向東小說集《吹滿風的山谷》
                  (原載《小說家》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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